第二章 理论概念
乔里安·齐瓦尔金克
儿童心智化的发展
社会互动,受归属需求所驱使,因社会排斥和拒绝而挫败(Bau-meister et al.,2007)。在本章中,我们识别出在儿童形成“自我–他人关系”的心理模型之前,社会互动中的若干发展里程碑事件。早期人际交往行为的一个强有力的动机性基础就是归属需求,及其所对应的对拒绝的敏感性。研究表明,孩子被父母排斥、忽视或拒绝,不仅会导致情绪困扰,还会导致对疼痛的敏感性降低和情绪的不敏感,从而阻碍共情、人际行为、自我组织和智慧思维的发展(Baumeister et al.,2007)。在过去的10年中,我们见证了越来越多针对这些与自我及他人有关的最初的发展里程碑的理论和实证研究。我们对心智化能力的发展有了更深入的理解,这种能力可能会顺利发展,也可能会在某个时间点被抑制或脱轨(Fonagy,2017,p. viii)。本章提供了心智化能力发展进程的一个理论性和经验性框架,以及抑制这一发展过程的条件——这需要在治疗中加以解决,以改善孩子及其父母的心智化能力。
自我-他人关系中的发展里程碑事件
你可以很容易观察到,出生仅几分钟的孩子,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就会学习模仿面部表情(Beebe et al.,1997;Meltzoff & Moore,1977;Oostenbroek et al.,2016)。我们生来就有通过关注他人的面部表情和行为表现来读懂他人心理状态的基本能力。对他人意图的解读,是神经系统组织和形成的强大加速器(Siegel,2012,p. 15;Tronick,2007)。婴儿研究表明,在生命最初的几个月中,婴儿就已经开始积极寻求与照顾者的互动(Beebe & Lachmann,1988)。从出生起,“经验期待(experience-expectant)和经验依赖(experience-dependent)的成熟过程,就是我们大脑基本感觉系统的一部分”(Siegel,2012,p. 26)。婴儿会基于自己积累的信息对照顾者的面部表情做出反应,并且已经对他人有所期待。如果照顾者给大约3个月大的孩子呈现一张“静止脸(still-face)”,孩子就会以焦虑和烦躁来反应,因为这令人痛苦地与他们的期望不符。相对短期的暴露于照顾者没有感情的、空白的脸,会使婴儿感到焦虑和害怕失去与照顾者的情感联结。如果多次重复暴露于这一“静止脸”程序,会使婴儿在预期负性情绪体验时的压力反应增强,这表明婴儿没有忘记之前的负性经历(Nagy et al.,2017)。为期3个月的重复测量结果表明,从婴儿1个月大开始,他们就能迅速地适应照顾者的反应水平。在三次测量之后,相比于低反应水平妈妈的孩子,高反应水平妈妈的孩子在静止脸任务期间表现出更多的注意和情感投入(Bigelow & Power,2014;Haley & Stansbury,2003)。与非抑郁的妈妈的孩子相比,临床上患有抑郁症的妈妈的婴儿,在静止脸测验中更可能盯着这张脸看,即使这张脸让婴儿感到不安;并且更有可能使用自我安慰的行为(Manian & Bornstein,2009)。
婴儿生来还有一种体验初级情绪感受的能力,这些感受让婴儿集中注意,并判断情况是好、是坏或是中性(Siegel,2012,pp. 151–152)。在第1次的初级评估过程之后,婴儿发展出更为容易识别的基本情绪,比如恐惧、愤怒、惊讶、悲伤和喜悦(Ekman,2009)。电影《头脑特工队》(Inside Out)很好地呈现了这些基本情绪在安全依恋关系中的发展过程。不过,基本情绪状态的最初发展阶段本身就非常重要。这些基本情绪状态也被称为“生命力情感(vitality affects)”,它反映了我们最基础的情绪感受。分享这些基本情绪状态,比如亲子关系中的以及亲密伴侣间健康关系中的情感调谐,可以让个体“感到自己被感受与被理解”(Schore,2001)。“那种孩子的内在状态能够被照顾者感知、理解并做出回应的偶联性(Contingent)交流,对孩子大脑的发展至关重要(Siegel,2012,p. 155)。”能够关注另一个人的基本情绪状态是注意调节能力之发展的开端。但是我们很容易“看到”,这种承认他人和自己的基本情绪状态的过程并不总是能顺利发展,因为我们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各种各样习得的或经历过的干扰因素所分散。比如,如果一个人已经学会了消除不被抱持的不愉悦感,他就无法注意到或认识到别人的这种需求。
当婴儿与周围环境互动的时候,下一个发展里程碑即将展开,这与记忆力的发展有关。基于这些互动,婴儿存储下有关他们的行为、感知、体感和情绪体验的内隐记忆,并以此形成对于预期将要发生的事情的“心理模型”或“图式”(Bowlby,1988;Gergely & Watson,1996,p. 1189)。相比于外显记忆,内隐记忆不需要有意识的编码和回忆过程。基于内隐记忆的心理模型更难以有意识地触及和对其进行反思。这种内隐的心理模型或内部工作模型(internal working model)被认为定义了我们是谁,也蕴含着人际世界如何运行的逻辑(Bowlby,1988;Siegel,2012,p. 132)。从出生开始,我们被他人看到、抱持和理解的体验,会立即被存储到我们的内隐记忆中。这也被称为“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体验或者“在心智中抱持(holding)心智”的体验(Allen & Fonagy,2006,p. xix;Fonagy,2006,p. 77)。在这一阶段,婴儿学习着主动地注意照顾者传递出的信号,这也被称为“社会参照(social referencing)”——正如“视崖(visual cliff)”实验所揭示的那样(Campos & Stenberg,1981)——以此获得有关他们的社交和客观世界之运作规律的模式化信息。在5个月大的时候,婴儿已经显现出他们更偏好亲社会活动(“帮助者”),而非与消极意图有关的活动(“阻碍者”)。他们很快就能理解积极或消极的意图,即使只是方形或圆形的物体在互动(Hamlin et al.,2007;Hamlin,2015)。这说明婴儿在形成“关系”的特定图式(比如依恋模式)之前,就已经能评估一个“虚拟他者(virtual other)”的社交性(或非社交性)水平了。
婴儿不仅能够评估应该对他人做何期待,他们也已经发展出一种对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的感知。通过社会参照,他们记录下针对自己的积极情感表达,但也会很快学会记录下那些消极的情绪反应,比如拒绝或不悦(Aktar & B?gels,2017;Campos & Stenberg,1981;Walden & Ogan,1988)。而消极偏差(negativity bias)——对消极情绪的反应比对积极情绪的反应更强烈——在婴儿时期就已经出现了(Chae & Song,2018;Vaish et al.,2008)。如果一个人对某个特定的游戏对象表现出不赞同,并且婴儿在实验前不认识这个人,那么婴儿就会隐藏自己的积极情绪,以避免被消极对待或被拒绝(Repacholi & Meltzoff,2007)。婴儿会在这个陌生人对玩具做出负面反应之前,先拿到自己感兴趣的玩具。如果陌生人反对,婴儿就不再碰这个玩具,同时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陌生人(Vaish & Woodward,2010)。如果在生命早期暴露于父母的消极情绪,婴儿似乎就不太关注照顾者的面部表情,这也是抑郁与焦虑在家庭中代际传递的发展途径(Aktar & B?gels,2017)。如果他人的面部表情与婴儿自己的初级评估和社交参与一致,婴儿在生命的第1年中就能够自如地使用社会参照。对于这些婴儿来说,观摩并向他人学习是一种积极的奖励。婴儿与照顾者之间协调一致的沟通交流,也被称为“被标识的镜映(marked mirroring)”(Bateman & Fonagy,2006,p. 15;另见“父母的心智化问题”部分)。相反,如果婴儿体验到的照顾者是不协调的、消极的、扭曲的,或者表现出不赞同的面部表情——它们与当前实际发生的事情无关,婴儿的社会参照能力的发展就可能走向另一条道路,其特征是:退缩的倾向以及长期阻断对他人的情感表达(Siegel,2012,p. 299)。或者,他们也可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妈妈,同时试图用一些其他方式安抚自己——正如在临床上患有抑郁症的母亲的孩子身上所发现的(Manian & Bornstein,2009)。
大约6个月大之后,婴儿开始好奇于其他人如何对外部物质世界做反应(Fonagy et al.,2007)。研究显示,此时的婴儿更为积极主动地关注自己或他人持有的物品,并开始发展出最基本形式的“分享”物品或活动的能力(Demetre & Vietze,1998)。比如,婴儿喜欢把一个东西反复递给某个人;或者把一个东西丢在地上,如果你把这个东西捡起来还给他,他就会笑。婴儿最初级形式的能动感(sense of agency)——即控制一个人行为的主观体验——开始发展。婴儿从中体验到了一种掌控自己周围世界的感觉,而与他人分享这份兴趣与兴奋又进一步激励他们继续探索这个世界(Siegel,2012,p. 40)。托马塞洛和卡彭特(Tomasello & Carpenter,2007)发现,在大约9个月大时有一个革命性的时刻,婴儿开始有意识地认识到其他人也是有意图的行为者。婴儿这种通过诸如丢东西的行为所建立的对于物理世界的能动感,还能够转移到社交世界中。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婴儿会开始更主动地索求食物或保护,还可以区分不同的照顾者,比如给自己糖果的奶奶和不给自己糖果的爸爸和妈妈。这种“共同意向性(shared intentionality)”(Tomasello & Carpenter,2007)是社会认知能力发展的基础。到了1岁左右,孩子就开始在一个全新的水平与其他人合作和交流,因为这个时候他们明白了他们所处的人际世界和非人际环境的联合意图(joint intentions)与联合注意(Tomasello,2007,2020)。这是贯穿整个青春期的更高水平的社会认知能力发展的开端,比如面孔识别处理、心智化、观点采择、社会决策等(Kilford et al.,2016)。
婴儿发展的下一个关键点在2岁:谈论和回忆近期日常生活事件的能力,比如去动物园玩的经历(Bauer et al.,2010)。孩子的这种“外显”记忆得益于大脑的发育成熟,这一时期的孩子能够记住时间与事件的序列,并产生了自我意识(Siegel,2012,p. 56)。研究表明,给18个月大的孩子脸上做一个记号,再让他面对镜中的自己,孩子已经在心智中拥有自己的心理形象,即自我识别(self-recognition)(Filippetti & Tsakiris,2018;Keromnes et al.,2019)。尽管这种明确的自我识别通常出现在18个月大时,但一些更小的孩子已经能够区分镜子中自己的形象与他人的形象(Rochat & Striano,2002)。将时间与明确的自我的心理形象纳入经验之中,比如一次动物园之旅,为自传体记忆奠定了基础,这种能力也被称为“心理时间旅行”(Corballis,2019;Tulving,1985)。照顾者与孩子对人物的外部经历以及内部的、主观的体验共同构建叙事的方式,介导着孩子自我认识(self-knowledge)和自传体叙事的丰富性(Siegel,2012,p. 58;Nelson & Fivush,2004)。里斯和纽科姆(Reese & Newcombe,2007)的研究表明,当父母和19个月大的孩子一起详细回忆一些事(比如拜访爷爷和奶奶)的时候,孩子会在1年甚至更久之后表现出更具细节性的自传体记忆。一项文献综述表明,自传体记忆或长期情景记忆的发展,不仅能提高叙事能力,还能提高社会分享能力,以及促进贯穿一生的更为连贯一致的自我意识的发展(Dykas & Cassidy,2011;Haggerty et al.,2010)。详细的和连贯一致的自我叙事还与健康的身份认同的发展有关。针对家庭叙事的研究表明,那些在家庭的跨代际叙事中讲述出更多的代际联结和观点采择的青少年,表现出更高的幸福感(Fivush et al.,2011,p. 45)。健康的成长还意味着神经整合进展顺利,孩子能够感受到对自己心理内部过程和对他人的调谐(Siegel,2012,p. 349)。当然,灵活的自我调节、顺畅的情绪调节(在与他人的关系中)以及连贯一致的“心理时间旅行”叙事,都需要一个至少“足够好(good-enough)”的养育环境(Winnicott,1964)。在讨论照顾者的角色之前,需要注意的是,上述提及的发展里程碑最终会促成产生一个关于社交与情绪环境的心理模型。这些心理模型形成了对自我和他人的表征,并且与理解心智化的建构及其潜在的发展问题息息相关。几种“自我–他人关系”的心理模型已经被识别出来。我们主要聚焦于依恋模型,与自我调节相关的情绪调节模型,以及随着时间的推移通过身份认同过程与对自我的描述而发生的自我组织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