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金悖论
——顶尖科学家何以会是反哲学的哲学盲?
2018年3月14日,一生饱受渐冻症困扰的著名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逝世,诸多缅怀和纪念的文章应声出炉。霍金当然是值得缅怀和纪念的:他的身残志坚是对无数人的巨大激励;《时间简史》令许多非专业读者(包括高中时的我)爱不释手;黑洞辐射理论虽然排不进当代理论物理最重量级的行列,毕竟仍是很大的成就,而且若非斯疾所限,他肯定能在学术上走得更远;除此之外,霍金还是一位积极推动社会进步的活动家,从年轻时拄着拐杖参加反越战示威,到成名后坐在轮椅上反对伊拉克战争、声援以色列境内遭到歧视的巴勒斯坦人,以及毕生致力于促进性别平等,他在在不负身为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
但在所有这些成就之外,我想借机讨论在霍金(以及其它许多当代顶尖的科学家)身上以不同程度体现、但平日不大为人关注的两个问题。我将这两个问题都称为“霍金悖论”,以示二者之间存在某种内在联系;其中第一个问题可称为“霍金的智识悖论(Hawking’s intellectual paradox)”,第二个问题则是“霍金的社会悖论(Hawking’s social paradox)”。
一
霍金的智识悖论,以及科学家眼中的哲学
所谓“霍金的智识悖论”是指:为什么以霍金为代表的许多当代顶尖的科学家,无论智识与成就都卓尔不群,却往往在涉及与科学或有关或无关的哲学问题时,一方面相当外行,另一方面又对此毫不自知,不但热衷于在哲学问题上公开发表外行言论,而且热衷于宣称科学可以(甚至已经)将哲学取代或消灭?换句话说,为什么如此杰出的科学家,会既是哲学盲(philosophically illiterate)又反哲学(anti-philosophy)?
相信不少人会对上述问题嗤之以鼻。有人会说:这不就是斯诺(C. P. Snow)1950年代就已观察到的“两种文化(the two cultures)”之间隔阂的翻版吗,何至于现在炒冷饭?也有人会说:隔行如隔山,术业有专攻,科学家不懂哲学,哲学家不懂科学,自然科学家不懂社会科学,物理学家不懂生物学,天经地义,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人(比如霍金自己)会说:什么对哲学外行不外行,哲学明明早就被科学淘汰了好吗!
这些反应,其实同样是上述悖论的一部分,反映的是人们(包括科学家们)对哲学的性质、哲学与科学的关系的普遍误解。首先可以注意到,斯诺的“两种文化”论,强调的是人文学者与科学家之间的对立;他举的例子是,人文学者往往不懂(而且拒绝了解)热力学定律,科学家往往不读(而且拒绝关心)莎士比亚。但是就算一位打心眼里看不起莎士比亚研究、认为比较文学对人类社会毫无贡献的科学家,也不会因为自己在科研上取得的成就而自居莎士比亚专家、觉得自己有资格在“如何理解莎士比亚某部剧本里的某段情节”的问题上指手画脚。
然而科学家对哲学的态度,却往往远不止于其对人文艺术的那种漠不关心、敬而远之、井水不犯河水;甚至也不止于(科学内部)一些自然科学家看不起“不够严密”的社会科学、(社会科学内部)一些经济学家看不起“不够定量”的社会学与人类学,乃至(哲学内部)一些形而上学家和语言哲学家看不起“不够硬核”的伦理学和政治哲学,诸如之类的学科优越感。——毕竟所有这些优越感,都是以承认对方研究领域和问题意识本身的正当性,以及自己在对方领域内的非专业性为前提的,在此基础上比拼领域之间的高下优劣;就如富国虽然看不起穷国,却并不因此不承认穷国的主权地位,也并不因此自认为对穷国的民情了如指掌。
但对于哲学,当代科学家往往拒绝承认其具有独立于科学之外的领土和主权:哲学也许曾经建立过显赫一时的王朝,但它早已被异军突起的科学王朝颠覆并取而代之,后者在建立政权的战争中节节胜利,迅速接收和平定了前者治下广袤的疆域,并按部就班地搜查和清洗着境内心存侥幸负隅顽抗的前朝遗老。哲学是前科学时代的产物,科学早已淘汰了哲学,所有哲学问题都能通过科学研究来回答——这才是当代科学界对哲学的普遍看法;譬如公众熟知的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天文学家尼尔?泰森(Neil Tyson)等,都常常表露此类反哲学态度。至于霍金本人,更在《大设计》(The Grand Design)一书的开篇劈头宣布:
我们该当如何理解自身所处的世界?宇宙如何运作?现实的性质是什么?所有这一切来自何处?宇宙需要造物主吗?……传统上这些问题由哲学来回答,但是哲学已经死了。哲学没能跟上现代科学尤其是物理学的发展。科学家如今成了我们在追求知识的道路上的举火者。(How can we understand the world in which we find ourselves? How does the universe behave? What is the nature of reality? Where did all this come from? Did the universe need a creator? … Traditionally these are questions for philosophy, but philosophy is dead. Philosophy has not kept up with modern developments in science, particularly physics. Scientists have become the bearers of the torch of discovery in our quest for knowledge.)
诚然,霍金这段话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从纯粹的哲学思辨中,确实无法获得任何关于世界的经验知识(empirical knowledge)或描述性真理(descriptive truth),这部分工作必须交由科学来完成;现代科学的各个领域先后从哲学思辨对“原型科学想法(proto-scientific ideas)”的孵化中脱胎并独立发展,以及哲学对自身研究领域范围的不断再认识与再调整,乃是人类求知的必经之途。——但这并不意味着哲学的功能仅限于对原型科学想法的孵化(然后将其移交给科学),也不意味着科学可以解决所有的哲学问题,或者声称但凡科学无法解决的哲学问题都是不可解决的问题、甚至干脆是伪问题。
要明白为何如此,关键在于理解哲学问题与哲学研究的内在的规范性(normativity)。不过在解释这一概念之前,我将先从霍金上面这段话所列举的、他认为“传统上由哲学回答、但如今已由科学解决”的问题中,取出一例略加分析,以便更加直观地展示霍金错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