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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迄今为止,高晖制造出多种类文本,仅在文学领域就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文艺批评,且均能以少胜多、独树一帜。比如,这本准文学批评文本,就充盈着大面积的诗性特征和生命体悟,并顽强地传达出“野蛮而理性”的自我立场。当然,高晖不愧为“野蛮批评家”。
——沈阳出版社封面推荐语
高晖系中国当代文学现场为数不多的集作家、诗人、文学批评家“三位一体”的写作者。同时,高晖又从事书法、绘画等平面视觉艺术创作,因而系中国文艺界比较罕见的打通多种文本创作的文艺家。由此,高晖的文学批评业已建构起一种包涵文史、哲学、艺术等多维视角的文学观察体验系统,对文学创作实践具有特别的启示乃至借鉴意义。
——本书终审专家综述
溢出专业的才华是才华,专业内的才华其实是专业。一如鲁迅的版画和他的中国第一部的《中国矿产志》所溢出来的才华样,高晖才是真正才华漫溢的人,因为他除了有丰沛立体的各种文学作品外,他的“字与猫”,构成了他才华漫溢的横流与风景,使人透过这些“字猫”而看到一个作家的才华是如何溢成一片汪洋的。
——阎连科,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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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此书共收录高晖近年创作的阅读类文章40篇,包括本书自序与后记、作家与作品论、流派与文本论、序言与后记、印象与书信等五个部分,涉及到新时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的文体、思潮、作家、文本等诸多方面。此外,附录三篇重要资料,包括张清芳、高华远编撰的《高晖生活及文学艺术年表》,冯玉忠、蒋子龙、韦尔申等人撰写的《关于高晖的写字与写猫》,鲍尔吉·原野撰写的《高晖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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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高晖,当代重要作家。制造多种文本,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文学批评、艺术批评,等等;还包括毛笔字、写意猫、写意虎,等等。代表作系长篇小说《康家村纪事——关于一个村庄的非结构主义文本》,文图综合集《高晖写字写猫集》(人民美术出版社,2021年9月第一版)。
2014年起,开始担任《诗意的幸存者——中国当代诗人视觉艺术巡展》总策展人,该展于当年12月24日在上海首发,并被誉为中国文化界年度标志性事件。现为中道六合(北京)文化机构签约艺术家。其视觉艺术作品,迄今被国内三家省级文博机构及多家社会文化机构或收藏家收藏,同时,被日本、韩国、加拿大、美国等多位国外收藏家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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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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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宿命的阅读/001
作家与作品
史铁生的意义/003
卡夫卡的核心问题/016
关于《东八时区》的小说要素/030
张宏杰的激情PK余秋雨的虚空
——关于《千年悖论》和《文化苦旅》的比较研究提纲/047
独自上升及沉寂部分
——关于刁斗小说的随想录/056
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从叙述学角度看沙爽的两个文本/071
五种外国文学读本,或五种人生哲学/077
易碎的故事怎样轻触微温
——关于两篇小说和一部散文集的文本细读/090
关照苦难体验和敬畏生命的自定义
──关于肖显志《北方有热雪》的阅读提要/098
流派与文本
先锋瓦解前夜的寂静
——关于先锋派小说家和新状态小说家/109
关于散文的最小概念/123
辽沈文学六章/133
国有虞,虞有《东吴学术》/144
一种索引:开始或全部/153
关于四个非典型文艺文本及文学地域性的批评提要/165
序言与后记
回归线上的坐标
——序达文诗集《倾斜的回归线》/177
昌图有诗
——后记《昌图诗选》/182
最后一枪
——序哑地诗集《忧郁的谎言》/186
一幅史前人类精神生活的草图
——序曲枫文化散文集《历史的微笑》/190
《心灵感动》靠什么感动心灵
——序刘全仲散文集《心灵感动》/195
沧海回家
——序尹沧海学术论文集《沧海论画》/198
关于在心灵的方向
——序唐亚杰散文集《心灵的约会》/203
审美的光芒
——序孟光新游记《近乡情——古村行旅记》/206
一次可以延续到余生的巡展
——画册《诗意的幸存者》后记/210
重返精神家园
——序孟光新游记《近乡情——古村行旅记》(续)/215
自序与后记
另一个方向
——自序散文集《寻人启事》/221
再说两句
——后记散文集《寻人启事》/227
进入雨季的准备
——后记散文集《内部问题》/229
野蛮的读者
——自序文学批评集《原始阅读》/232
增订一本书的另种意义
——自序散文集《向陌生人招手》(增订本)/240
我拿什么向陌生人招手
——后记散文集《向陌生人招手》(增订本)/243
午夜的完结
——再后记《写作的近邻》/247
关于写字写猫的前因后果/249
——后记《高晖写字写猫集》
印象或书信
鲍尔吉·原野概述/257
不可言说的刁斗/270
关于文学我们应该知道些什么呢
——高晖致四位女作家的六封信/275
附 录
高晖生活及文学艺术年表/张清芳 高华远/293
关于高晖的写字与写猫/冯玉忠 蒋子龙/320
高晖简介/鲍尔吉·原野/332
后记
姥姥的笑声/高晖/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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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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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的阅读
高 晖
“我是从哪里来的?”记得从5岁起,我就开始向身边的大人征求答案,但他们给我的说法不一,如:桥头捡来的、亮中集市买来的、用小黄牛与隔壁老郑家换来的。当时,我自然不晓得哪个答案正确,并且觉得他们根本没说清我的真正来源。于是,接着发问:“就是我第一次来到你们人间这种地方——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母亲拒答:“你这死孩子就愿意刨根问底!”说着,扔过一本书,可能是想以此作为武器攻击我。这本书,就是那本著名的《农村赤脚医生手册》。拿起它,当时我并不能连贯地读下来——里面陌生的字太多,也不知道里面有我要问的问题的标准答案,就没有急着读下去。不久之后,我还是决定慢慢地看完,后来,肯定是有了更好的念头,这本书被我读完一点就放在一边了。不过,我因此学会很多字。这就是我阅读生活的序曲。
我的阅读生活真正开始,是与避孕套有关。在我上学的前一年秋天的一个午后,村西头儿突然冒出一辆卡车,装满一摞摞的纸箱,车上有一女,手拿胡萝卜,叽哩哇喇地讲,我们这些孩子听不清也听不懂。当时,全村大人都在。然后,讲话女开始组织拆、分箱子,里面的东西一下子掉出来,花花绿绿的小包,随便拿。那东西呈透明装,且粘呼呼,我的伙伴小6子首先发现用它能吹成气球。于是,全村孩子,都吹疯了。顷刻,我的村庄被白气球覆盖。成年人说这东西叫“炮皮子”,矿里装炸药用的。至此,避孕套在我村首次成为爆破用语。只要有的吹,孩子也接受这个命名及功用。但我还是有些疑问:也没炸药,弄这多“炮皮子”干嘛呢?单是让我们吹气球?不会的,成年人从来没有对我们这样好过。
晚上,我开始研读说明书,其中涉及到一个不懂的词语——“快感”。突然,我想起来,就在那本《农村赤脚医生手册》里有过这个词语,我开始逐行查找。没过几天,这本书被我读完了,其实并没有完,只是后边的部分被大人当作抽烟纸了——这本书消失在286页——我清晰的记得,看完最后一页的时刻,就是那个秋天的夜晚,我跑出去望着星空,心里空落落的:人竟然是这个样子啊!一点也不好玩儿。原来,他们并不是想真要我,而是想要快感,然后,我就不明不白地来到这个地方了。我当时挺委屈。现在想来,其实,我真正的童年生活在那一刻已经结束。
我开始贪恋书,是从发现书的味道开始的。那时,上小学一年级第6天才发课本。班主任挨桌发课本,我在后排,这样便有了几分钟的期待,我猜想她从前往后依次发放的那种东西一定是非同寻常的物件。放在我眼前的是两本书,语文和数学。我绝对是先拿的语文课本,翻开书页的瞬间,首先感觉到的不是颜色、文字和拼音,而是气味。一种浓烈的特别气味钻进我的鼻子里,香甜、苦涩、绵长,是那样特别,总之,那是我现在仍然能完全记清的气味。那是平生第一次触及到这样的气味,当时我的鼻翼肯定是富于节奏地吸动着,那里面柔静的绒毛也会蠕动若干下,手也随之颤动着,两腮红润。这样美妙的气味就在我并不十分在意的时候出现了。后来才知道,人们把这种味道定义为墨香。当我发现这种愚蠢的定义应该遭到反对的时候,早就来不及了,大家很早以前就这么叫了。不过,那天还没放学,我就读完了整本书,比《农村赤脚医生手册》简单多了。
在我读小学的大半时间里,我都无法逃离这种味道的诱惑。每当新书发到手上的那些日子,我甚至舍不得去看它,只是闻。书一般在没有翻阅的时候才有这种味道,用久了,夹在书页之间的味道就淡了,最后的结局是散尽。一写到“书”字,首先感到的是关于那种味道的记忆,然后才是书的实体。这使我想到,某些神秘的东西是先从气味开始的。这种开始是一种先兆,一种灵光,然后,那实物便隐隐约约地出现了。那种东西消失的时候,气味也是最后离开的,实物走了很远,淡淡的气味仍然滞留着。味道是一件事情的开始时刻和结束时刻。
接着,我开始寻找家里一切能阅读的东西。我开始完整意义上的阅读,应该是在1972或者1973年冬天。有一天早上,家里没人。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常常是我一个人躺在炕上,早上阳光从窗子透过来,照在炕席上:有我,还有一只老猫,黑的或花的。的确,那时我和猫身上也常常是有阳光的。那天,还多了一个物件,就是那本书。一定是爸爸临走时落下的。我从炕席上拿起那本书,发现里面有图片,就开始一页一页地翻,先挑画片看。图片上有吉普车、有各种枪械,更让我心驰神往的是,那辆吉普车是水陆两用的,开到水里就是船。此后,我一直梦想自己能驾驶那样一辆车,车里放的是那堆各式各样的枪。我在地上飞也似的跑,后边得有敌人追,当然敌人是越多越好,然后是,他们刚要追上我,我一下子把车开到水里。图片毕竟在那本书里有限,不一会儿就看完了,这时,我才考虑到看一看图片以外的东西。书上说,那辆美妙的车是林彪那个著名的儿子林立果的,有一堆上边带电台的枪也是这家伙的;而另一堆长枪,也叫猎枪是王洪文的。为搞清楚他们怎么有这么多好东西,我准备从头开看。就这样,我大约花两天空闲时间看完了那本书。这本书比一般的书大许多,没皮儿,只是几个鲜红的大字“中共中央文件”。
我这次阅读经历是疲惫的,几乎因此丧失了对这本书的理解和记忆。看过几行还会遇到几个我不认识的字,只能硬着头皮念下去。那次,我是带着问题阅读的,所以十分在意车和枪这样的字眼儿,似乎从头到尾只是那几幅照片的周围有这样的字眼儿,其它的话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让我无法理解。我只能获得一些单纯的印象,比如说:江青写的连笔字比我们老师写得还好呢!张春桥看起来就像坏人。王洪文长得挺好。林彪的眼眉特别黑。就是这些人,想把毛主席整死吗?他们的胆子真大啊!
那几天,我的情绪相当复杂,晚上的时候,老半天睡不着,想着书里的片言只语。这本书给我提供的刺激以及设下的疑问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自拔。它给我的童年平添了许多抽象的概念,比如阴谋、迫害、斗争……“571工程纪要”。后来有一天,爸爸回家急冲冲地找那本书,我在一边看着:我没看见,真没看见。就这样,这本书没有被缴上去。因为藏错了地方,直到我15岁那年搬家时才在仓库里找到它,已经被老鼠吃得差不多了。直到爸爸将近退休时,有一天我们聊天儿,他说他在文革时弄丢了中央的机密文件,受到了记过处分。我说,我给你藏起来了。他说,你藏的还真挺好,不然他们那时想把我调到清河当书记,我不爱去,有了这事儿,他们就不提了。我们都笑了。
我的第一本完整读物竟是中央中央文件,这是中国人所能接触到的读物中最深奥难读的一种,别说当时,就是现在我也很难读懂。不过,这种超前行为让我养成了读各种文件的癖好,关于执政党的一切我能见到的文件资料以及政治教材、领袖传记之类读物,我都能读下去并能留下印象。比如,北京开了什么会,我就找报纸上的讲话看,记不住也看,喜欢受那种抽象词语的刺激。我常常只是从文体意义上产生一些想法。我觉得,现在的文风时常被人们忽略,官样文章写得太愚蠢缺少应有的力量,像我这样有较好阅读训练的人看着都费劲,很难让更多人读懂。那些事关国计民生的大报告是玩不得现代派的。我读过一遍《毛泽东选集》,人家话说得明白,有劲。真正的口语方式必须得有节奏,有适度的停顿,得用形象带出理念。
随后,我开始读第二本。那是本小说,当时称之为“大书”。封面是胖墩墩的一个男孩的半身像,我记得是穿着蓝衣裳。书的名字叫《新来的小石柱》,谁写的我早就记不清了。讲的是一个体操队员小石柱的故事。一个乡下孩子,一个会翻筋斗的乡下孩子,偶尔被教练选中,来到少年体操队。这孩子是新来的,功课、生活还有专业都跟不上,于是他就刻苦适应,赢得了小伙伴的佩服和教师的夸奖,最后在一次大型比赛中拿了冠军。似乎还有一个孩子,被安排成有些资产阶级生活习惯的孩子,爱吃一些小食品,后来他没比过小石柱。
就是这么一本普通的故事书,很多人也许记不得书名和情节。我记得这本书在我的童年乃至少年生活里举足轻重。当小石柱在集体中孤独的时候,常常到一片小树林里,在这小树林里想家、练功,其中有这样一个细节,我始终难忘:这片小树林里有一棵笔直的小树,小石柱每隔一段时间,就在上面划一道痕,盼望自己能快些长高。这成长的愿望让我迷恋了许久。其实,这是多么普通的愿望,对于我却成了某种象征,它象征着我童年和少年积极向上的那一部分生活。想来,这本书不过是极普通的一本文学儿童读物,一定不是深沉博大的那种书。不过,这没关系,这本书诱导了我对自己生活中向上那部分东西的理解,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特别是我当时那个年龄。小石柱成了我那一时期生活中的一个榜样,单纯、善良而勤劳的榜样,特别是能自己默默地承受一些东西的榜样。总之,《新来的小石柱》给我带来了丰富而温暖的阅读感受,小石柱在练功之前对树的默想,上单杠前对奶奶的思念,这里面就包含了梦想、祈祷和信仰。其实,这类书籍对人的启示常常在于诱引,诱引出与自己当时精神契合的一种场物质,这种场物质会笼罩或长或短的一个时期的个人心灵生活。刚开始的时候是一种临摹般的人格仿真,这样的仿真久了,也就逼向了心灵深处。
后来,我开始享受阅读给我带来的荣耀。如果没有记错,那是小学三年级的一个早上,在我的家乡——康家村小学。那时的学校是两栋并排的土房,靠大门一侧的两面房山有两块黑板报,用水泥抹成的。那个早上,我发现了它们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花了很长时间读完了上面的字。日记。一个女生的日记,主要是谈及黄帅对她的影响。日记的主人是我上两个年级的同学,盛爱玲。看那些字的时候,我生出了一个念头,我也要写日记,并要把他们写在黑板报上。一年以后,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写了学习杨滢的体会。放学的时候,我躲在一旁,偷偷地看教画画的老师一笔一划地往黑板报上抄我的日记,一直抄到天黑。那天晚上,一想到第二天早上所有的同学都会发现我的日记写在上面了,我兴奋极了。后来,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夜里下了一场雨,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黑板报上是一条一条的白茬儿,难看死了。我第一次发表的作品就这样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我难过极了。怎么那样巧?那雨怎么偏偏冲我的方向下过来?我开始贪恋叙述的力量,它可以把我和那些不叙述的人区别开。
初中时,我的作文又有几次作为范文写在黑板报上,趁没有人的时候,我从头到尾地看完,心里砰砰直跳,然后在有同学们表示羡慕的时候,我会跟他们说:这有什么,我才不在乎呢。其实,整个小学和初中,我读的一些书都是随机的,没有什么选择性和系统性,那期间我甚至没有去过书店。就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妈妈成为公社文化站的图书管理员,全站除马恩列斯、毛泽东选集等政治书籍没有看全,其他的文学类、社科类书籍我几乎都看过,苏联的小说居多。当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写作了。初中二年级时,我想参加春风杂志的文学青年函授,需要6元钱。在一个黄昏,我向姥姥说了这件事,她为给不给我“投资”整整决策了一个下午。最后,她说:“就当丢了。”结果是那些用“巨资”买来的函授教材,我不喜欢,有些理论的东西也看不大懂——我不敢和姥姥说这些。那时的6元钱现在值多少,我不知道,但我记得:那几乎是姥姥全部存款的十分之一。高一的时候,在县城书店,我惊奇地发现,那里面零零落落堆着那些文学、哲学、医学书,几乎都是我读过的东西。
1987年秋天,当时在煤城读书,我和一些同学去了一趟叫塔子沟的山,来到山脚下的时候,我便不想再上去了,我决定在底下给他们看衣服。我躺在那里吸烟,想着我的春春里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挺入神,入神的后果是我烧着了身边的杂草,若不是我扑救的及时,恐怕那座野山早就草木皆无。我用自己的衣服扑灭了周围的火苗。我独自一人重新躺下来,闻着草木余灰浓烈的气味,我觉得自己正实实在在地活着,特别开心;我投入一种并不盲目的冲动中:我想就这样活下去,就这样活下去。我当时认为,这样想并没有什么错。又有一些东西离我远了,同时也又有一些东西离我近了。值得庆幸的是,那时,我又记起了少年时的黄昏。我想感谢那块荒墟刚劫的土地,它支持我躺下来,这是一种可以看见天的姿态。其实,读书就是一种看天的姿势。后来,我在看书的时候,常常在书页上出现这样的场景。
其实,我前半生最重要的阅读生活就是从这时开始的。我曾经在《阅读者》里面写过:“煤城给我最大的惊喜,就是书店。”煤城有一家四层楼的新华书店,里面的文学、哲学整整占了两层,那时已经有人开始大面积阅读,只不过我当时没有找到这些家伙都藏在什么地方。我清晰地记得,那次我买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萨特的《存在与虚无》、萨特的《词语》、欧文·斯通的《心灵的激情》,还有一本旧书《渴望生活》——也是欧文·斯通写的梵高传记,上面还载着一个蓝色的戳记:镇江市水产养殖场工会图书室。那时侯,一个标准的文学青年的手头总是要有几本这样的书,否则根本没脸见人。第一本,我根本没有看懂,至今也没有再看;第二本,我看了一些,然后就放下,这样的书根本就不是给人看的,只能是翻阅,信息量庞大、密集,而且让人头疼;第三本,我可以断断续续地看下去;第四本,写弗洛伊德故事的《心灵的激情》——后来,我庆幸自己在青春年少的时候与这样一本书相遇;至于《渴望生活》,那本旧书,我甚至不敢立即读完——每当遇到特别的书都是这样——我不敢读完——读完这本书以后的生活该怎样继续下去呢?即使是现在,像这样随意说出一本震动过我灵魂的书,自己都有些后悔,就像轻易地说出自己的隐私一样。断断续续写作的这些年,我始终不喜欢作家推荐书目这样的文章,都是瞎掰,好书,对于那些特定的写作者,就像情人一样属于隐私。我永远都能背诵梵高的一些话,比如这句:“真正的画家是受心灵(即所谓热烈的感情)指导的;他们的心灵,他们的头脑,并不是画笔的奴隶,而是画笔要听从头脑的指挥”。
那时,还有一本书异常重要,就是《金蔷薇》,就是那本非常著名的俄罗斯散文。我记得那是一个午夜,我在自己的书架上发现了这本书。这又是一本买后没看的书,因为刚读到一个外国大师谈到了这本书,我就找出了看。翻开正文的第一页,我的心开始激烈地跳动。舍不得看,有些书我们真的舍不得马上看完,只是担心看完以后的日子怎样打法。这是一本有香气、有旋律的书。我真高兴,在自己开始写作不久遇见了它,感谢这个苏联人,感谢我们的译者。刘晓枫说,60年代出生的人,生下来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们坚信神圣的社会理想定然会在历史的行动中实现。但是,就是这本小册子,导致我开始怀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牛虻》里面的激情,觉得为保尔而流下的泪水是那样幼稚。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重新配置了自己的理想主义。“我们总是过迟地意识到奇迹曾经就在我们身边。”这是巴乌斯托夫斯基提到的勃洛克的诗句。开始的时候,我们这代人曾误解过奇迹,听信过伪造的奇迹。实际上,奇迹从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十字架受难中所显示的奇迹。于是,我们开始学习关于怕和爱的生活。就像刘晓枫所说,怕和爱的生活本身高于历史理性的绝对命令。
我常常是这样:用整整一个晚上或者更多的时间来收拾书,我那一排排地摆在书架上的书。程序大体上是,先一摞摞地将书从架子上抱下来,放在写字台上,一本本地翻。这时,我能集中几乎全部的精力盯着书上面的字。字几乎都看不大清,心在忽闪忽闪地动,只有一个念头:这本是什么时候买的?当时是什么情景?我看过没有?我喜欢这样的时刻,这种时刻我呼吸的声音与书页的稀疏声混合在一起,让我感受着一种难得的踏实。
拿下来的书多了,架子上的书就少了。直到我差不多被书埋在里边了,才慢慢地站起来,生怕弄倒四周耸立着的书,然后一本一本地往架上放。放的时候没有什么规矩,都是随手之间的事,偶尔会突然蹦出一本想看的时候找不见的书。或者,发现了一本别人没有的,也没有谈论过的书。这时,我会在心中涌起一阵不应该的兴奋,像守财奴私藏了什么宝贝未被人发现那样。我一遍遍地抚摸书皮和书背,想法变得单纯明朗:有这些书读,还要别的干什么?甚至,写作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读书原本是和写作没什么直接联系的事。我知道,有些书的高度,我是永远无法企及的,这不是单靠勤劳就可以弄懂的,这需要造化和天份,在好书面前,我无数次地脱帽致敬。也只能这样。其实,对于一些书,用几十年时间能读懂就不错了。这样想的时候,就对自己的写作产生了绝望,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事。然而,充满希望的是我发现并且读到了一些真正的好书。
我有些疑惑,对那许许多多个没有读书的日子;那些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我只能这样解释,那些时候,我并不需要读书,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什么是需要呢?就像人对于水、阳光和空气。更确切地说,我当时没有能力发现这种需要。最简单的道理往往都是最后才认清的。
书读读得渐渐多了一些,就不免写些读后感类的东西,我倒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在做什么评论。我的想法大都是感性的。直到有一天,我被一些人称为是评论家的时候,才看看以往自己写的那些东西。那的确不是什么严格意义上的评论,尽管有些篇章发表在非常重要的文学评论期刊上。我几乎看不完现在市面上的评论文章,有的文章看了几眼之后,就发现这个家伙根本就没有细看人家的原作,在那里“自成体系”地瞎蒙,直写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时候,才肯停笔。由于没有自己的感受,才制造一些高难的理论,用概念推倒概念,最终呈现出高高在上的面貌,将个人应有的审美鉴赏力模式化了,就是这些程式化的东西将巨大的概念变得神秘莫测。我真的想推倒那些艰涩的概念,将一些东西向每个有一般理解力的、20岁左右的文学青年解释清楚。我终使认为,所谓的评论,必须对单个的文本下一个单个的定义,否则就会远离这个文本本身——所有的思想系统都应该建立在个体读者的感受之上。我还认为,理想的读者就是野蛮的读者,是那些没有“预设概念”的读者,把文本当作一个封闭的世界阅读,又把它放在开放的同类整体中去“系统”。
兰德尔·贾雷尔,这个英国诗人,在1853年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读者,真正的读者,几乎同作家一样是野蛮民族,而大多数批评家则属于――似乎建立了种种制度的驯顺民族。在这个意义上,我愿意相信自己是野蛮的读者,努力与自己所关注的每一位作家相和而又能够保持双方的个性。我始终喜欢那些野蛮而理智的批评。严格意义上的评论已经成了朋友间的窃窃私语,到底是评论缺少了什么,还是读评论的人缺少了什么?喜欢读书的人根本不用读什么评论,然而真正喜欢读书的人的人肯定会写一些读后感的。评论和读后感不是一档子事儿。也许,好的评论也许就出现在读后感里面呢。
现在,我想说的是,一本书你能读下去,就对你重要。一个人是否适应某些书,这很重要。读好书就是剥离自己的过程,就是把自己内心被层层包裹的东西剥离出来,显露出内心最柔软、最丰富、最具想象力的东西。读书能在一定时间内改变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一个作家为什么读书呢?我认为有这么四个目的:一是模仿。其实,每一个写作者都是从摹仿开始的。开始写作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在摹仿一些你喜欢的作家的手法,甚至是后来这种模仿也不能幸免,最后才是隐退了形式追究其内容。我曾经说过,新时期文学的30年,就是中国作家摹仿外国作家的30年。我甚至可以说出新时期每部重要作品的背后是什么。二是思考方式。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考方式。一个人内心成长的过程和你强烈的表达愿望是成反比的。三是形成内在的语言系统。感受自己内心的真实需要是形成稳定的内语言系统的根基。语言问题不在于语言本身,而是我们观察问题的方法。作家形成了什么样的语言系统和模式,与读什么样的书关联很大。四是感悟。读书无论怎么重要,与写作本身相比都显得逊色。写作就是写作,它是上帝安排给人类中极少一部分人的特殊任务,是以作家内在生命的感悟作为支撑的,作家的生命仅仅是一块试验田地、试验器皿,本来无需用自身生命以外的东西做相关支撑,但是书籍可以诱引,诱引出形式感甚至内容。比如,我在一本1973年出版的科普读物《怎样养兔》中读出另外一种东西,于是写出中篇小说《杀人犯吴玉刚印象记》。当时,我写小说,找不到特别的形式感就没有话说。很多书籍让我看到了小说的形式感。于是,有了第一句就有了第二句。
我想起一个故事,应该是美国小说家辛格写的,除了他谁还能有这样的方式呢?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的美国小镇。一个孩子在吃饭的时候妈妈让他去买调味品,他把钱丢了,就没敢回家。然而,伪装过的孩子就在家附近。一直过了好多年。好多年以后,他看着家里发生的变化。直到有一天,他回家,大喊:“东西买回来了。”这个出色的短篇,很多年前,我就看到了,记住了。也许这里面有沧桑和震撼。对了,震撼应该有时间长度,那就是沧桑。沧桑如果有惊人的细部就会震撼。
60年代出生的写作者的阅读经历和生活经历大体相同,但每个作家呈现出状态大不相同。虽然时间会让与文学相关的审美法则发生些许变化,但文学还是根基于传统。无论怎样,任何文学的审美法则都不能作为创作的依赖,好的作家从来不跟随思潮来创作。文学作品要想恒久就得抛弃当下的世俗价值和所谓的主流价值,比如,张贤亮的作品现在看来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它们在80年代中国的人性启蒙过程中,起到了无与伦比的作用。我们应该了解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意识形态是什么样子,他当时的作品无疑于原子弹爆炸。余华的创作呈现出60年代作家的特征,个体生命的感受开始浓郁,个体对世界的惊恐、残酷而尖锐自身体验构成了余华小说的重要因素。还有,就是他会很朴素的说话。仔细想想,与国外一流大师相比,余华还是缺少某种东西。是什么呢?忏悔感、沧桑感。我们常常提起的苏童,苏童的长篇创一般,但他堪称短篇小说的大师,他能写出短篇的色彩、旋律、节奏。当我们读了乔伊斯、辛格和卡佛的一些短篇后,会更加觉得苏童真的了不起。还有韩东,抛开创作指向不说,单说他可以让日常生活具有强烈的形而上感——这是非常高级的一种状态,阅读这类小说,就会发现读者需要智力、心性方面的准备。还有,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寥寥两万字的作品,我们怎样评价都不过分——梦想、生死、祈祷、忏悔、宿命,几乎什么因素都有了。作为自然人,史铁生是高位截瘫的残疾人,同时他又是这个世界上精神最为健全的人。作为作家,他又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形态,没有人可以复制他。
读过史铁生的很多著作,但迄今尚未写过关于史铁生的任何批评文字——每当提起笔来,大脑常常会出现屏蔽。有些作家就是这样:你可以读他,也可以想他,就是无法写他——也许这时,该作家和自己的心灵已经产生某种神秘联系。在更多的时候,论说的过程其实就是消解的过程,不过,现在我还是想说说——这里面肯定有自己内在的冲动,不只是源于某本书(许纪霖:《另一种启蒙》,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年)的启悟。
如果按照当下“出生年代 后”的划分方式,1951年出生的史铁生无疑应该属于“50后”。“文革”这代人,还有一个烙着历史特殊印记的专有称谓,即:红卫兵一代。在中国大陆,“红卫兵”已脱离原有的词语意义,成为一种特别的符号,其本质特征就是激进的理想主义。在更多的时候,我们常常操持“激进的理想主义”这一定论,来探寻这代知识人的精神形态,尽管他们中的极少数人,从1980年代初期就开始“背叛”其历史,对自己青春期的幼稚、冲动、迷惘、罪恶有过较大篇幅的忏悔,但绝大多数人已蜕化成完全的世俗实用主义者,不可避免地成为精神高地的分母。
严格说来,“文革”对当代中国的破坏属于毁灭级的不可逆转的社会生态破坏,绝不仅是“打砸抢”所制造物质层面坏损——况且这种财富积累范畴的东西完全可以依靠其后的增量进行弥补。更为惨痛的是,它造成整整一代年轻人以信仰崩塌为指向的心灵破碎和人格损伤。当一代人亟需人类文明乳汁哺育之时,却被抛入癫狂与野蛮洪流,于是,他们时常面对习以为常的人性背叛、互害、残忍,且毫无不安甚至负罪之感。我将这代人命名为“心灵钙化一代”,他们对人类文明存有特别奇特的认知偏见,包括不解、生疏、隔膜、敌视,于是拜金拜物、利益导向,进而处世失范,丧失底线。同时,极为惨痛的是,“文革”恶果还存在一种特别的“延时效应”,就像爆竹引线被点燃后,并不是立即起爆,其起爆时间取决于“引线”的长短。至于“文革”一代的“引线”长短,则取决于内心受伤程度、埋藏深度、分裂强度和自我疗伤能力。由此可以推测,这代人的真正引爆时刻,无疑处于该群体全面掌控社会之时,即会将其劣根性部分一一地彰显出来。综上,当这一代人逐渐成为社会中坚并开始全面掌控权力后,刚与人类主流文明接榫不久的国家,将会再次出现主动疏离或被迫隔离,随之,相关的民族苦难或将接踵而来。但愿,这仅仅是个理论假说,况且人有顿悟,国有国运。
言归正传。当然,我现在谈到史铁生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涉及“50后”的整体精神样貌,同时,又必须挣脱上述的预设语境。因为,“50后”一代的人生实践已经达到新的峰值,特别是其中的个人精神样本效应已经开始显现,史铁生无疑就是最重要的一个。当然,本文仅仅谈及这代人的精粹部分,不再涉及上述沉渣。
——节选自《史铁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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