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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纯粹·北极光

書城自編碼: 3814690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者: 张抗抗 纯粹pura出品
國際書號(ISBN): 9787559854056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2-11-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精装

售價:HK$ 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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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本书卖点
张抗抗的中篇小说集。所收作品情节生动,人物塑造具有个性化特点,语言泼辣净爽,反映了特定时代的社会生活,描写了青年人的思想变化和成长历程,笔触细腻而富有洞察力,容易令人产生共鸣和感动。

编辑推荐
这部作品汇集了张抗抗优秀中篇小说代表作,作品主题深刻,思想深邃,故事情节完整,人物形象生动,主要人物充满时代激情;叙事流畅,文字活泼爽朗,极具时代感和地域特色。
內容簡介:
《北极光》收录了作者从1980年—1995年的中篇小说代表作。《淡淡的晨雾》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追求新时代理想主义的《北极光》,描写了青年人在社会变革时期的思想变化和成长,在读者中产生过广泛影响;《塔》《忏悔》,表现了往昔生活以及对历史的反思;《第四世界》以高超的手法揭示了当代知识分子的处境。作品烙刻着新时期文学强烈的精神印记。
關於作者:
张抗抗,1950年生于杭州,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国家一级作家;第七、八、九届中国作协副主席;第十、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2009年至2020年受聘国务院参事。
已发表小说、散文八百余万字,出版各类作品百余种。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等。曾获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以及“《上海文学》奖”“蒲松 龄短篇小说奖”“中国女性文学奖”“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版权保护金奖”等。
目錄
淡淡的晨雾
001
北极光
126

258
忏悔
351
第四世界
412

455
內容試閱
自序
很久以前,在炎热的夏夜,我常常看见小小的萤火虫,闪着幽绿的微光,从眼前一闪而过。它掠过潮湿的空气,穿透浓稠的夜色,燃起尾灯,在黑暗中起起伏伏,或是匍匐于低矮的草丛里忽明忽闪。
它似乎并不打算照亮周围的黑暗,它只点亮自己。
从我少年时阅读文学作品开始,心里总有晶莹的光斑在跳跃。
那星星般、火焰般的亮光,闪烁着移向远方,引领我一步步走上文学之路。五十年中,我写下了八百多万字的作品,精选成这部三百万字的十卷文集。
文集是一部生命的史诗,文集是一次对自己严格的拷问与检验。
偶然间,从百十部旧作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1972年幼稚的小小说《灯》、1981年的中篇小说《北极光》,一直到2016年的中篇小说《把灯光调亮》——我对“光”似乎特别敏感。回望我的文学路,大半生的写作,始终被微弱或是宏阔的光亮吸引着。
阳光炽烈、圆月皓洁、星空邈远。我是一个心里有光的人!
为了寻光,我用文字把雾霾拨散;为了迎光,我用语言把黑暗撕开。
人类的进化和变异,从骨骼开始。骨骼支撑着生命,使人能够站立起来。当生命的血肉之躯不复存在,最后留下了坚硬的骨骼。作品的内涵与思想,正如骨骼一样。骨骼是一支烛台、一只灯架、一座灯塔,让光束高高、灼灼地挥洒和传播,成为江河湖海的淼淼烟波中鲜明的标识。
当然,还有灵魂。灵魂飘飞出窍,升天入地,灵魂就是永恒的光。
编选这部文集的过程中,审视五十年来的旧作,我常常纠缠在截然相反的复杂心情中。有时我会惊叹:那时我写得多么好啊,那些流畅有趣的句子、独特的人物,新文体的尝试;那时的我,文思喷涌,认知超前……有时我也会沮丧懊恼:早期的文字太粗浅简陋了,细节不够讲究……更多的时候,我会深深感慨:我应该写得更好些,我完全可以写得更好。
可惜,年过七旬,一切都不可能从头来过了。
已落笔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篇每一部,都是生命留下的真实印记。是用书页压缩、凝聚而成的人生和历史。
写作的人在写作中享受寂寞。书籍和文学都是寂寞的产物。
寂寞中,我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飞扬。
在我大半生的写作中,“写什么”和“怎么写”同样重要——“写什么”体现自己的价值观,“怎么写”是价值观实现的方式,用文学表达对自身、人性及对世界的认识。其实,最为重要的是“为什么写作”。整理文集的过程中,我无数次叩问自己,杂糅的思绪渐渐清晰:少年时,文学是对美好理想的向往;青年时,写作是为了排遣苦闷;中年时,写作是为了精神的坚韧与丰厚;进入晚年,写作是为了抗拒人生巨大的虚无感。一生写作,其实都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种种疑惑、困惑,可惜始终未能达至不惑。
我已与文学相伴半个世纪。于我而言,身前的赞誉非我所欲,身后的文名亦非我所求,写作不是我的全部生命,而是人生的组成部分。我在写作中不断成长——成熟,在文学中日臻完美,从而成为一个合格的公民、一个有尊严的写作者、一个善于思考的人。
近年来,我留意到萤火虫已越来越少,它们被污染的环境和滥用的农药灭杀了。我心黯淡进而悲凉。我梦想着变成一只萤火虫,让我书中的每一个字,能在暗夜里发光,孤光自照。
是为序。

张抗抗
2022年3月2日

淡淡的晨雾
第一章

严寒的日子终于过去,松花江流尽了最后一块冰排。难得的几场春雨滋润着刚泛青的杨树,夜来的暖风吹开了榆叶梅绚丽的花蕾。江堤二十根圆柱的环形纪念塔上,盘旋着几只远方归来的紫燕。
临江碎石砌成的马路边,有一幢俄式小平房。淡黄与粉白相间的砖墙,宽大的绿铁皮屋顶,镶着雕花图案的房檐,高高的水泥台阶。然而那不算小的院子里,却没有一点花草的绿色,显得有几分孤寂荒凉。
对着江岸的那扇窗前,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一头乌黑的短发自然地弯曲着,衬出一张白皙而清秀的脸。她正埋头于一本泛黄的书页里,兴许是窗外燕子的呢喃惊动了她,她抬起头朝院子里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忽然,她急速地站起来,轻轻“哟”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扑向窗口。那本书从她膝头滑落下去。
一树烂漫怒放的紫丁香,突兀地挺立在墙角的绿栅栏上,轻盈如纱、恬淡似烟,又宛若一团轻轻降落的霞朵,在早晨的阳光下飘浮翻动,好似随时会冉冉升空而去……
她看得呆了。深深吸了一口弥散着花香的空气。紫丁香的气息很特殊,幽香中似乎掺杂着一股幽幽的苦涩。每年五一前后,闻着这样的气味,便知春是真的来了。她很想跑出去折几枝花来插在花瓶里,但欲步又止。丁香树是邻家的,好像故意为了逗引她的心思,才伸探到这院子里来。
她心里顿时充满了失望。这古板的家庭,为什么竟然连一棵小草都没有!她记得丈夫说过,这是因为两年前冠心病发作去世的老公公不喜欢花草的缘故。老头子偏愿在院子里种上些茄子和辣椒、芹菜什么的,浇上一点儿怪味的粪肥。她同老二郭立枢结婚以后,郭家这习惯,仍然不成文地沿袭下来。她几次提过要种几株果树和花草,只有那个上大学生物系的老三郭立楠表示响应……
“二十六岁了,为什么觉得生活还没有开始呢?……”
她久久地望着那花团锦簇的丁香树,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近来,这句话竟像影子一样总是紧紧跟着她。她刚刚过完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不久,然而她却并不觉得愉快。她常常觉得郁闷,连她自己也很难讲得清。
在窗前站得久了,暖烘烘的太阳晒得她燥热起来。她脱下了外衣,仍然觉得热,又去厨房喝了几口凉开水。“丁香花开过,就等夏天会跳舞的波斯菊了……”她想。那么,夏天会不会让人觉得快乐些呢?
她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那是美国作家霍桑的《红字》,是郭立楠从他的大学同学那里“抢”来,然后偷偷借给她看的。她已经看了几十页,凭借直觉,她知道那是一个与爱有关的悲伤故事。
她呆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衣柜里新买的连衣裙。连衣裙是她丈夫让朋友从广州捎来的,她还没顾得上试穿。
她很快打开衣柜,抖开裙子,走到穿衣镜前比量了一下。这真是一条漂亮的连衣裙,淡蓝色的麻纱的确良,撒落着雪花形的图案,显得素雅大方。V字形的领口上,镶着银色的尼龙花边。
裙子的式样很新颖,料子的花色也很叫人喜欢。她干脆脱下长裤和毛衣,穿着贴身的线衣裤,三下两下套上裙子,对着镜子欣赏自己:
白白的皮肤配上这淡蓝的底色无疑是和谐的,长短正好,刚刚露出圆浑的膝盖。袖口窄长,从肩膀上包下来,不大不小。可惜腰太紧了些,这样就显露出她丰满的胸脯。嗳,不行不行,太“线条”了,领口也开得太往下,这像什么话!挺好的一条裙子,叫人怎么穿出去?
镜子里的她,“唰”地红了脸。她不好意思再看自己,顺手拉过一条浴巾裹在身上。她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扯下浴巾又偷偷看了一眼:不行,还是不行,胸部太突出。这样的裙子穿到学校去,一定会引得众目睽睽。这不,等于白买了?
可惜,二十六岁了,从来没有穿过一件花衣服。她怀有一点淡淡的忧伤,暗自感慨。“更不用说穿裙子了……”
“梅——玫——”有人喊她。是婆婆罗阡,一定是让她到厨房去帮忙。她刚要跑出去,想起了身上这条连衣裙。她敢穿这条连衣裙到厨房去吗?婆婆会生气的。她要赶快把裙子脱下来,镜子里的倩影,却又使她恋恋不舍。
真是一条漂亮的裙子。她不无惋惜地看了又看,真不愿脱下来。为什么就不能穿出去呢?——线条明显,不正是女性的美吗?她愤愤不平地想着,一边费力地拽着后背的拉锁。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影走了进来。她回头一看,知道是丈夫郭立枢回来了。
“哦哦哦!”他站在地板中央,惊愕地瞧着她。他穿一身蓝,戴一顶黄军帽,五官端正,如果不是因为鼻子略嫌长了一点儿的话,也算得上英俊。
梅玫转过身去,继续往下拽拉锁。
“慢着脱,我还没审查过呢。”他踱着方步走过来,从背后捉住她的肩膀,一下子把她转了过来。他的眼睛在妻子身上贪婪地扫了一遍,好像第一次发现她的美丽似的,连声赞美说:“不错,漂亮!很漂亮。”
“真的?”梅玫脸红了。她很少听丈夫夸奖自己。他太忙,平日好像连端详她的时间也没有。两年前他突然向她求爱的时候,他也没有说过她漂亮。这样的话,他是不屑出口的,也许只是在心里想想。
“侧身,侧过身子让我瞧瞧。”他比画着,突然来了兴致。
梅玫美滋滋地侧过了身子。她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好显出她优美的体形,因为这是在自己爱人面前,虽然她知道他对什么“线条”并不感兴趣。她对着镜子微笑着,没有留意到郭立枢已经轻轻皱起了眉头。
“你说,这裙子,我能穿到学校里去吗?”她问。
“你说什么?”
“我……”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知趣地把后半句咽回去了。想了想,伸手继续解拉链。
“嗳,别。”他慌忙按住了她的手,“我没说不好看呀。”
“好看,干吗不能穿到学校去?我在干部处工作,又不出头露面。”
“你看你,真不明白事儿。”他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她的头发,“上班进校园,一路太招摇。反正你那办公室,也没几个人,给谁看呢?对了,以后啊,你就在家里穿吧,每天下班回来后穿,穿给我看,怎么样?”他把面颊贴近她,轻轻说,“要不,人家该议论了,瞧,郭立枢成天抓人的政治思想工作,自己老婆却穿得那么摩登,不如先去管管自己老婆呢!我怎么做工作?”
“我不管!”梅玫赌气坐在床沿上。她明白最后两句才是郭立枢的心里话。谁让他是校团委书记呢,这人从来就先想到自己。
她满心委屈地反问:“这条裙子不是你让人从广州给我买的吗?”
“我咋知道朋友敢买这么时髦的东西呢!”郭立枢一时语塞,走到桌子旁边,很不高兴地说,“你看你,怎么又看这样的书?”他抓起那本《红字》,翻了几页,扔到一边去。他不赞成妻子读外国小说,纯牌儿浪费时间。还不如读那种关于烹调啊育儿啊还有《绒线编结法》什么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书。”他咕噜了一句。
“你看过?”她把书拿过来。
“怎么没看过?‘破四旧’那几年,这些书成箱成箱的,我们一看一宿不睡觉。看完了就批判消毒。当然当然,就是有毒,离经叛道,这种书看多了,反正对人没啥好处。”
梅玫不作声,走到一边去。
“我还忘了问你呢,”郭立枢划着一根火柴点上了烟。“昨晚学校里艺术系开舞会,是不是你也去了?”
昨晚郭立枢是十一点多回家的。梅玫迷糊中听见他在床边叫她,故意装睡着了。她知道他要问她舞会的事。其实她只是在窗口看了一会儿,并没有进去跳。她本来很想进去看看,见郭立枢煞有介事地坐在乐队旁边,便扭头走了。梅玫在舞会窗外看一眼,都有人向他报告,什么事也瞒不过他。他像一根绳子似的牵着她,叫她受不了。
“这种舞会,你去干吗?”他说。他喜欢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同人说话,对妻子也不例外。
“是不是人家该说了,瞧,他成天抓思想工作,不去管管自己老婆!”梅玫酸溜溜地挖苦了一句。她可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对郭立枢说过话,她一向是温和顺从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郭立枢很有些窘,猛抽了一口烟,嗒嗒地掸着烟灰说:“你看你,说你不懂事儿,就是不懂。”
“你懂!”梅玫突然来了火,冲他嚷嚷说,“你懂,你为什么津津有味地去坐在那儿?就兴你看,不兴别人跳,这不公平!”
郭立枢冷冷一笑,摇着头说:“你知道我在那儿干什么?”
“总不会是在做思想工作吧?”梅玫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正是,这个你又不懂了吧?”
梅玫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郭立枢自信地捋捋头发,放低了声音说:“头脑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冷静,千万不可发昏。最近的形势你还不知道吗?什么思想解放、民主,什么跳舞、办刊物,马上就要统统‘收’起来了。这话只是对你说。我还有闲心看跳舞?告诉你吧——我是在看跳舞的人!懂不懂?看看到底是哪些人在起劲,哪些人有越轨的行为,哪些人……”
梅玫猛然打了一个寒噤。
“你……”她说不出话来。
“我这个校团委书记不是白当的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头脑不要太简单。我做的事情都是有道理的,这种舞会有外头的人进来,把校园风气都带坏了,以后你少往跟前凑,嗯!”
郭立枢带着一向被人服从惯的口气说。他按灭烟头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试图吻她一下作为和解。
梅玫望着她踌躇满志的丈夫,突然从心底里涌上来一股厌恶情绪。此前她眼里称心如意的,此刻竟然变得丑陋起来。“他的鼻子怎么那么长呢?”她不悦地想。“以前竟没有发现,好像一只嗅觉灵敏的……”她慌忙把脸移开了。
他讨了个没趣,解嘲地“嘿嘿”了几声。幸好这时院子外面有人喊他接电话,他戴上帽子很快走出去。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你有工夫,多帮妈干点活,什么‘红字’‘黑字’的……”
门一关上,梅玫就没好气儿地把连衣裙连扯带拽地从身上扒下来,狠狠扔在地板上。
“我让你在家里欣赏!”她嘟囔着,套上外衣,走到窗口去。
紫丁香依然很有耐性地站在那里,默默倾听着小屋里这对年轻夫妇的龃龉。它那阴冷散碎的花瓣,恰似一片迷蒙的云雾,罩住了梅玫的心。刚才因为裙子带来的一点儿喜悦,此刻已全无踪影。早上那种忧郁感伤的心绪,又开始弥漫上升……
她到底为什么不快活呢?是因为最近一个时期来,类似这样的口角,在他们之间发生得太多了吗?梅玫心里稍稍也有一点责怪自己,她从什么时候起变得火气这样大了呢?假如她能够忍耐一点的话,也许就好了。但是不行,她非反驳他不行,他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嘛。去年夏天的江沿儿,就有很多女人穿漂亮裙子了,这同团委书记有什么关系?梅玫一百个想不通。他刚才说什么?说他看跳舞是为了监视学生?他怎么会是这样?她以前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发觉?结婚使一切都变得赤裸裸的,她同他共同生活的时间越长,看到他身上的缺点就越多。爱情,莫非爱情竟是一层虚幻的纱幕吗?
她和他是大学的同班同学。1974年,她从地区的一个工厂被推荐来上大学。笫一次见到他,是在政治系全系的“评法批儒”大会上。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几乎不用讲稿地侃侃发言,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那年刚满二十一岁,单纯、天真,相信一切报上的宣传和书本上的话,崇拜一切有识之士,对当时所有的“革命理论”全盘接受并深信不疑。而他,则能对这些理论加以解释,阐述得头头是道。她对他充满了好感。听说,1968年,郭立枢作为校红卫兵团的头头、市红代会常委带头去的农场,不久就因为吃苦耐劳而又能讲善写被调到场部机关。1972、1973年,他两次放弃了继父为他提供的招工回城的机会,很快入了党,1974年名正言顺地被农场推荐上了大学。一入学,学校就指定他当了班级的党支部副书记,以后又很快当了政治系的理论小组组长,在全校崭露头角。当时已有一种传言,他毕业后可能作为学生干部留校并进入校党委。也许妒忌是人的天性,他的“竞争对手”们,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梅玫记得,恰好是在批“三项指示为纲”的时候,由于去山区劳动,一连几个月不能及时看到报纸,他表现得不够敏感。不巧又在“天安门事件”前夕,有一个北京的同学给他寄来了当时流传的“总理遗言”,被那些人暗中截获,扣了他一顶“政治立场不坚定”的帽子。他沉默了几个月,1976年夏天鼓噪一时的批“走资派”的“战斗”他没有参加,整天躲在图书馆里翻资料。有人说他在写一篇有爆炸性力量的长篇毕业论文,准保一鸣惊人。不久后,“四人帮”倒台,不出一个月,他拿出了一篇批判“四人帮”的文章,大谈自己从批判“三项指示为纲”时就产生的强烈不满情绪和认识,虽然喝狼奶长大,但后期早有觉醒。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梅玫不由得对他越发钦佩。凡是他打球上场,她必去观看助兴;凡是他写的批判文章,她必反复读上几遍,有时还摘抄几句;她还偷偷帮他洗过两次衣服,分电影票的时候,悄悄把他的座位同她分在一起……可惜他对于这些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男孩子是粗心的,她并不怪他。到了三年级下学期,郭立枢勇敢地报名去西藏,更使她的这种崇拜达到了高潮。她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情,给他写了一封信,向他表示了自己的爱慕之心,并表示愿同他一起去西藏。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又过了些时候,传来消息说这届毕业生没有去西藏的名额,他大失所望。那以后不久,她收到一封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的信,信尾没有落款,只写着他不愿过早地考虑个人问题。她在被窝里用手电照着信反复读了几十遍,为自己感到羞愧。他从而越发成了她心中的英雄。毕业分配时,鉴于他的一贯表现,既无帮派牵连,又有良好的家庭背景,成了当然的留校干部。清查工作结束以后,原来的机关干部进行了调整,他被提拔为校团委副书记。他上任后把团的工作搞得生动活泼,得到了大家的赞扬,第二年就提拔为团委书记。人们都称赞他政治上可靠、路线斗争觉悟高、工作有魄力、有才干。当然,也有人造他的谣,说他在疯狂地追求省委一位部长的女儿,那位千金竟骂他是野心家。对于这些谣言,梅玫是一百个不相信的,一定是妒忌他的人恶意中伤。结婚以后,她有一次曾经问过他,他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就是说,是那位部长的女儿追求他,他加以拒绝了。梅玫比较愿意相信这个解释。
自从收到他的那封信后,梅玫再没有向他做过任何表示,炽热的心燃烧着,锁在她的心房里,灼人的光焰烤得她胸疼。她毕业分配后被留在学校党委干部处管理档案,常常同他见面,只是敬而远之。她觉得自己除了是个党员以外别无所长,太平凡了,而他却是个有远大前途的人。他一定在等待着一个他理想中的人儿。
留校以后不久,有一次她的父亲从地区到省里来开会,坐了一辆“伏尔加”车到学校来看她,也顺便看望他的老战友校党委祝书记。祝书记送她父女俩下楼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郭立枢。郭立枢怔住了,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晚上在食堂吃饭时问她:“你父亲干吗的?”
“不干吗。”她回答。她从不愿提起她父亲,就算父亲是地委书记,她可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从那以后,郭立枢明显地对她注意起来了。居然请她看了几次电影,元旦时还请她到他家吃了一次饺子。她本来就是一堆干柴,哪里禁得住一点热情的火星!他任何一点温存亲切的表示,都会使她忘掉以前的不悦,投身到他的怀抱里去。一切都像应该发生的那样发生了。她终于听到她盼望了无数个日夜的话。当他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他告诉她,他早就爱上她了。开始是因为要去西藏,后来是因为怕牵连她,再后来……她对每一个字都不怀疑,早已在心里全部原谅了他。
他们去年五一结婚,祝书记作主婚人,好不热闹。婚后到娘家去了一趟,地委书记的小女儿,婚礼也够排场。郭立枢外表严肃冷漠,关上门剩下他俩时,倒也温情脉脉,梅玫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幸福。
……可她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不幸福、不快活呢?梅玫望着天空中缓缓飞去的一行大雁出神。大雁飞去又飞来,只一个冬夏,她的心情就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莫非她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不不,她长那么大,除了郭立枢,还没有爱过别人。自从她踏进这幢舒适的小平房,开始承担起妻子与儿媳妇的责任,她就常常觉得一种无形的束缚与压抑。没有一盆花的屋子使她觉得单调;很少有笑脸的婆婆使她觉得陌生;那个古怪的大哥郭立柽,使她感到难受;而丈夫,郭立枢,和她好像没太多话可说。在这个家里只有一个人,只有老三郭立楠,是生气勃勃的。他一回来,这座房子里笑声朗朗充满生气,可惜他是住校的,梅玫在学校里偶尔能碰到他。但她在干部处工作,很少走出她的办公室。墙壁四面都是保险箱、档案柜,气氛沉重、庄严。作为一个档案室工作人员,需要同她和自己管理的东西一样善于保守秘密、沉默寡言。郭立枢时常提醒她最好不要随便同人家讲话,她于是变得不善讲话了。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觉得郁闷吗?世界上管档案的人多得很,人家下了班就自由了,可以去干自己想干的事,但她不行。她回家一跨进这幢房子,就好像被几道无形的目光钳制着,连笑也不敢大声。前些时在街上买了几张她喜欢的电影明星照片,让婆婆惊慌失措地扔进炉子里去了。一次一群老同学来看望他们,大谈北京和南方各地见闻,他们走后,郭立枢给她“消毒”整整两星期。她每天回到家,干什么呢?织织毛衣,看看电视,读读小说。然而小说也常受到郭立枢的干涉。她觉得自己没有结婚以前自由、愉快了,好像是绑在郭立枢身上的一样东西。她对社会上正发生着的每一件新鲜事都感兴趣,而郭立枢却大不以为然。两人在一起无话可说,这是最最使人难以忍受的。是不是结婚就得这样呢?早知这样,她情愿不结婚……
梅玫望着窗外一丛前几天还是繁茂灿烂的榆叶梅,如今已掉落了满地花瓣,心里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她从来没有吝惜过自己的青春,把它慷慨地献给了一个她所热爱的人。可是那个人也同样爱着她吗?他说她穿连衣裙只能让他一个人欣赏,那么她的青春,仅仅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吗?或许属于那四面都是保险箱的档案室,和这放满了马列经典、毛主席著作的书架的十四平方米的“安乐窝”?和它们在一起度过自己的一生?不,她觉得自己好像根本就还没有开始生活,没有……
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有一滴,从腮上滚落下来,掉在那泛黄的书页上了。她沉浸在一种自己难以排除的忧伤之中,竟连一个快乐的声音连喊了她好几遍也没有听见。

“玫姐!”“玫姐!”
一枝缀满了翠生生的嫩叶的柳枝,冷不防从她的耳根边伸过来,把她吓了一大跳。柳枝跳跃着,一股新鲜的树叶的气息,扑进她的胸怀。她刚要伸手去拨开,窗台下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真用功,星期天还用功!”
那是一个响亮的男声,刚劲中略带几分淘气。
她眼睛一亮,见当院站着郭立楠。他正摇晃着手里长长的柳枝,向她高兴地挥舞着。
“是你?楠楠,怎么才回来?妈都等急了。”
她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干吗要打着婆婆的旗号呢?实际上,今天一个上午她不是都在等他回来过星期天吗?
“喏,你瞧!”郭立楠从地上拿起一棵小树苗,扬了扬,兴奋地说,“猜猜,什么树?”
“我看不清!”
“快出来呀,出来!”
梅玫套上一件毛衣开衫,三脚两步跑到院子里去。她抓起那棵小树苗看了又看,只好摇摇头。
“杨树?”她信口胡诌。
“不对。”郭立楠朝前面仰头,“那是啥?”
梅玫回过头去,看见了邻家院墙里飘忽的那团紫霞。
“丁香!”她叫道,欢喜得真想跳起来。楠楠没忘她想种花的事,这比树苗更叫她高兴。
“我天天帮我们生物系花圃的花匠大爷浇水,他看我心挺诚,终于答应送我一棵苗。这不,今天一早从学校直接到他家去挖来的,所以回来晚了。”郭立楠已脱了球衣,穿一件深棕色的条绒夹克,还直用袖子擦汗。
梅玫嘴角上掠过了一丝笑意。她的心儿忽然轻松起来,像那毛茸茸的绿叶充满了生气。
郭立楠已从门斗扛来了一把铁锹,快活地喊道:“玫姐,种哪儿?
梅玫想了想说,最好是种在她卧房的窗下。
郭立楠走过去,把铁锹挥开,用一个漂亮的旋转姿势,在地面上画出了一个圆圈。然后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就兴致勃勃地挖起土来。在梅玫看来,郭立楠已经不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了,他是一个有思想、有头脑的人。他每星期回来,总要给她讲一些外面的新闻和自己对于“时局”的看法。凡事他都有自己的见解。打倒“四人帮”以后,必定要反对现代迷信,纠正冤假错案,最先就是他告诉她的。
太阳把地面晒得暄松,融化的雪水渗透到地底下去了。郭立楠甩掉了夹克,只穿一件蓝白相间的长袖翻领衫,一边轻轻松松地挖着那湿润的黑土,一边说:“玫姐,告诉你一个最新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下星期六,学生会要组织一个报告会,请一位外地来的同志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问题……你听不听?”
“听!干吗不听呀。”梅玫着急地问,“谁?他是谁?”
“一位老社会科学工作者。1957年错划的右派,刚刚改正。”
“右派?”梅玫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为了这事,学生会同学校政治部好一番交涉,总算是勉强同意了,说还要请示校党委。二哥他——”
“他怎么?”
“他们校团委恐怕还不知道,否则呀……”郭立楠笑了笑,好像要回避什么,突然转换了话题,“没什么,不谈这些,没意思。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昨天下午,我们去看电影,走过报刊门市部那儿,看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中年人,指着报亭上的那张《人民日报》一个劲嚷嚷:‘反标!反标!’大吵大闹的,旁边的人都捂着嘴乐。我挤进去一看,他点着报上一篇题为《‘全面专政’论是反科学的》的文章破口大骂,硬说那是反动标语。后来一个老头儿把他轰走了,说他是个精神病,打倒‘四人帮’以前发病的,最近刚从医院出来,好像上一个世纪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你想想,这两年来,社会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梅玫刚想笑,又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她蹲在台阶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郭立楠有力地挥动着他结实的胳膊,甩着铁锹。他同他的异父同母的哥哥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他圆圆的脸很像母亲,两道眉毛之间的距离很宽,给人的感觉就是开朗、洒脱。眼睛不大,但熠熠发亮。糟糕的是他胖胖的脸颊上有两个明显的酒窝,他说完一句话,总爱抿抿嘴,表示老成自信,于是那两个酒窝也随之暴露无遗,显得十分可爱。他动作麻利轻巧,不大一会儿,就把树坑挖出个形状了。
“嗳,玫姐,你知道不知道,学校里说要为学生办个饭店,为啥到现在还办不起来?”
“不知道呀。”梅玫向来消息不灵通。
他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说:“原来,开一个饭店要盖三十二个图章,到目前仅只盖了四分之一——八个!我一点儿都不夸张。这就是咱们的工作效率!”
梅玫点点头,想到自己档案室里管的外调材料,一叠又一叠,积满了灰尘。一次次运动所耗费的精力,教授们早就可以写出几柜子书来了。
她想起应该去提一桶水浇树,便走上台阶,轻轻推开门,往厨房走去。她忽然看见走廊里站着一个人,正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院子。是她,郭立枢的母亲罗阡。她站在这里干什么?瞧,她的脸色多么阴沉,没有一点儿笑容。哦,对了,她一准是不赞成在院子里栽丁香树,可是她干吗不出来干涉呢?
罗阡看见梅玫走进来,很快离开窗子,回到案板旁去剁饺子馅。梅玫把自来水放得哗哗响,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的头发染得漆黑光亮,穿一件驼色开司米衫,系一条深紫色的围裙,显得端庄优雅。然而她的脸色却很憔悴,眼窝下总有一圈黑黑的眼晕。听郭立枢说,罗阡是后来嫁给郭自彬的,也就是那个已经去世两年的原省商业局副局长。郭立枢的生父1957年被打成右派以后,她很快同他离了婚。郭自彬以前也结过一次婚,因为女方不育,他就和她离婚了。罗阡同他结婚以后,两个儿子全部改姓郭,第二年就生了老三郭立楠。老头子生前十分溺爱楠楠,凡事有求必应。可惜楠楠长得竟没有一处像他,同他也不那么亲近。长大以后曾有好几次事情,惹得他大发雷霆。到后来,老头倒喜欢起罗阡带来的老二郭立枢,临去世前,指定把存款留了一半给郭立枢。这是郭立枢同梅玫结婚前夕作为值得夸耀的事,郑重告诉她的。梅玫虽然没见过那位公公,但她常常觉得奇怪的是,楠楠好像一点都不像他的生父。要说郭局长后来偏爱郭立枢,倒一点儿也不奇怪。郭立枢只要想让谁喜欢他,就一定能让谁喜欢。他的母亲把他为视家里的顶梁柱,大小事都得问他,他实际上早已越过大哥代替了家长。梅玫进了郭家以后,罗阡似乎一直很提防她,唯恐她取代了郭立枢的位置,对她总是不远不近,客客气气而冷冷淡淡的。她对郭立枢讲过些什么,梅玫自然无法得知,但罗阡不中意她,她是早有所感的。按说罗阡没有女儿,梅玫的性情温文尔雅,她应该十分喜欢她才是。但不,罗阡除了履行自己婆婆的义务以外,对她没有更多慈爱的表示。
罗阡五十岁那年,老头子还活着的时候,她为了照料家庭,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梅玫进门以后,发现家里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这显然是罗阡辛勤持家的结果。但梅玫凭着自己的直觉和女性特有的敏感,却觉得罗阡心里好似压着什么重负,面容抑郁,眉头总不舒展。她当初为什么要抛弃那两个孩子的父亲,走到这幢黯淡的房子里来呢?郭立枢说过她是为孩子们的政治前途着想,从来没有责怪过母亲。梅玫虽然同情婆婆,却在心里暗暗瞧不起她,要是梅玫自己,决不会在患难中离开一个她爱的人。在这个家里,三个“男子汉”除了关心自己的事以外,很少有人想到去体贴他们的母亲,就连楠楠也没有耐心陪她坐上半小时。那么除了儿媳以外,还有谁能同罗阡贴心呢?梅玫抱着一片诚意几次到婆婆房里去,想同她聊聊家常,却都被罗阡不冷不热地“打发”回来了。究竟是这个家庭中有什么隐私要对她这个“外来人”保密,还是在罗阡眼中,她还是个孩子呢?也许罗阡太不了解她,她在大学三年,积极是积极,紧跟是紧跟,可从来不搞小汇报,从来没整过人。她看到罗阡痛苦,也像自己在受着什么刑罚。然而罗阡却依然冷若冰霜。
梅玫赌气想:这回,种上丁香了,偏种!还要种上许多花,看你不喜欢!
她正胡乱想着,不防水哗哗溢出来了,罗阡走过来关上了水龙头。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栽丁香,有点晚了,最好是叶儿没长出来的时候。”
“您栽过?”梅玫惊讶了。
“栽过。”她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光泽,又熄灭了,“这院子里,栽过一棵……让拔了……”
梅玫没有问下去,提着水桶走出去,一边心想,让拔了?当然是让郭自彬老爷子拔了的。如果他……
阳光真好,愈加显出屋子里的阴凉。不知哪里飞来一只蜜蜂,嗡嗡叫着,绕着梅玫的脸颊盘旋,吓得她一动不敢动。郭立楠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坐在台阶上翻看着几页写着凌乱的钢笔字的纸。
“妈说现在栽丁香有点晚了。”梅玫往坑里倒着水,说。
“不晚,春天才刚开始,干啥都不晚。”他乐呵呵地说,“列文虎克五十一岁那年才用显微镜发现微生物。”
“谁?什么虎克?”
“17、18世纪的一位荷兰生物学家。他祖上世代酿酒,他却爱好磨镜片,一生先后制成了二百四十七架显微镜。”
“这么多!”梅玫惊叹了一声,继而笑起来,说,“看来,你也成了个小小生物学家啦!”
“二十年后吧!嗬,玫姐,告诉你,今年的研究生考试快开始了,我报了名,想去碰碰钉子呢!往下,复习就紧张了。”
“当然应该去试试。”梅玫高兴地说,“你外语好,专业课再加把劲。不像我,学了三年,现在什么也用不上。”
“你也可以去考研究生呀,自学也行。”
“不是早同你说过了吗?你哥哥不答应。说我又不搞业务,而且,我要是再去念书,路太远,就不能回来住——”梅玫的脸红了一下。
郭立楠根本没有注意到嫂子的表情,他像大多数男孩子那样大大咧咧,只对自己钻研的事情感兴趣。他知道二哥是热衷于搞政治的,但他也不应该反对梅玫学习呀。他往湿漉漉的坑里覆上了干土,舒了口气,表示全部完工。
“给你念几段诗,听吗?”他掏着裤兜里几页揉皱了的纸,“好诗啊,我认为。”
“当然!”梅玫挨近他坐下来。
郭立楠清清嗓子,用他那脆朗朗的声音念起来。这是中文系一个女生写的墙报诗,他实在太喜欢,忍不住去偷偷抄了下来。

……时间没有失物招领处,
可以使我们讨回丢失的十年。
但我们有落后的耻辱,
将使我们卧薪尝胆。

梅玫觉得好像有一股汹涌的潮水,猛力撞击着她的心怀,会冲去她灵魂中的污浊,注入新的活力。她凝神听着,真想自己也写出这样的诗句来……

老年人也曾有过青春的历险,
为什么要把孩子
锁进自己的经验?
只要看到黎明,
哪怕仅仅一线,
青年也要飞奔向前;
只要看到不平,
哪怕只有一点,
青年也会忍不住叫喊。
接受挑战吧,同时代的战友,
先驱者在微笑中,
把一切留给了明天……

郭立楠忽然感到梅玫推了他一下。他抬头一看,见二哥郭立枢正在开院子的门要进来。梅玫飞快地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念了。他懂得梅玫的好意,心里却有几分不悦。正要走开去,郭立枢已经走了进来,手里抓着一张纸,边走边嚷嚷:
“瞧瞧,什么样的漫画,都上了墙。让我给撕了。”
“撕了?”梅玫走上去接过那张画一看,原来画面的右边立体竖着“民主”二字。但民主的主上的一点不见了,成了“民王”,王字上坐着一个体态臃肿满脸横肉的人。左边还有另外一个“民主”,民主的主上一点被一个瘦小子紧紧抱住说,“我只要这一点!”
郭立枢用短粗的手指点着左边那幅画说,“这个嘛,还差不多,就要那一点,是十足的个人主义者!”
郭立楠嬉皮笑脸地回答说:“不多不少,就要一点,也够可怜的了,比那些想当民王的人,总还少点祸害!”
郭立枢刚想反驳,被梅玫拉进屋里去了。兄弟俩除了不见面,一到星期天就得吵架。梅玫已有和稀泥的经验。
郭立楠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欣赏着刚栽下的那棵小小的丁香树。与其说他喜欢丁香的花朵,莫不如说他喜欢丁香那一串串心形的果实。他原来并不怎么喜欢植物,前些年的混乱中,他一直跟着几个同学学绘画,幻想着将来能画一套科学幻想小说的连环画。到了1977年,他高中毕业去农场劳动刚满一年,大学开始招生,他们几个小伙伴中突然兴起了一股“科学救国”热,纷纷弃画从工,一个进了科技大学,一个去学数学了,他自己也不知怎么就考到这生物系来了。好在他适应能力强,求知欲盛,又碰到了几个严格的教师,没过两个月就对植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终于决定“继承”达尔文和林耐的事业。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将首先在今年夏天把这院子变成“百草园”,这也许要冒一点儿触犯家规的风险,不过到目前为止,母亲并没有出来反对。
郭立楠觉得有点饿了,就走进屋子里去。厨房里传来妈妈同郭立枢的说话声,他不愿进去。推开大哥郭立柽的房门,又是满地烟头,空无一人。大哥今天休息,又出去了?郭立楠转了一圈,只好走到客厅里去。
郭家历来闭门自守不好客。所以客厅是一个朝北的房间,屋里总有点阴暗和潮湿。除了几把椅子、一张长沙发、一个酒柜、一台电视和一张椭圆形的俄式硬木拉桌以外,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郭立楠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想躺下来看会儿书,刚仰起脖子,目光就同墙上玻璃镜框里父亲的遗像相遇了。
说老实话,他一丁点儿也不喜欢这张照片。不喜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父亲有点显得太胖,硬挺着脖子,好像故意要装出一种威严的样子,表情很不自然。他活着的时候,郭立楠记得小时候看见他在大会上做报告,就是这个样子。在郭立楠的印象中,父亲是个古板、固执的人,他的神情总是那么不容置辩,说话的口气是命令式的、强制的,对家人、邻居无一例外。他还有许许多多清规戒律,比如说,每天早上六点半收听天气预报(除此以外的文娱节目他一律不听),每天晚上喝一杯浓浓的红茶(照样打呼噜)。他不过夏至决不摘帽子,过了秋分必得穿上皮坎肩。他不允许孩子们在地板上跳跃,不许孩子们大声说话,不许在吃饭时把椅子腿翘起来。他没有朋友,也不喜欢孩子们的朋友,不管谁来他都不正眼看,连郭立楠都有些怕他。记得自己九岁那年,父亲有一次喝了酒,忽然抱过儿子要亲热亲热,竟把他吓哭了。平时郭立楠只要看见父亲在家,就想尽办法溜出去。不过听妈妈讲,父亲还是十分值得尊敬的。他从抗战开始就在关里参加了八路军,经受过严酷的战争考验,从连司务长开始,一直当到团后勤处长,师后勤部副部长。新中国成立以后进城,接管了商业工作……由于他对上级恭谨唯命,工作也过得去,又从不得罪人,一向还算顺利。每次搞运动,他都好像注射了“抗血清”一样,安然过关。“文化大革命”,他挨了几天斗,也是局里最早结合的一个干部,家人没怎么遭罪,所以妈妈对他毕恭毕敬。有一个难得来串门的亲戚说过,老郭大哥一生只犯过一次错误,那就是他的第一次结婚。但这也不是他的责任,他事先怎么知道那个女人不会生孩子呢?郭立楠觉得不公平的是,他竟比妈妈整整大十六岁。他很少同她待在一起,从来不同她一起去看电影,门口来一辆小汽车,总是把他独自一个人接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前几年,他还曾经粗暴地撕掉过郭立楠的一只风筝,只因那上头画了两个长翅膀、光屁股的安琪儿。为了这件事,郭立楠心里一直没有原谅他,以至在父亲去世后的葬礼上,只挤出了不多不少两滴眼泪。
郭立楠眨眨眼睛,满不在乎地冲着镜框做了个鬼脸。照片上父亲的目光是严厉的、冷冰冰的,好像在询问家人们有没有违反他生前制定的一切家规……
假如郭立楠一直在这样的目光下长大,他也许会变成一个地道的郭自彬第二。然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使郭自彬足足有好几年时间心神不定,自顾不暇,放松了对小儿子的管教。郭立楠的少年时代基本上是在别人家里度过的。这也许是那几年中一种奇特的社会现象。从小学起,郭立楠就有两个要好的同学,一个同学的爷爷是大学教授,爸爸是位工艺美术家;另一个同学的爸爸是一位报社编辑。他们家里都有各种各样的书籍和画册。郭立楠像着了魔似的成天钻在别人家里,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同他年龄很不相称的大书,以此填补他空虚而又渴求着知识的心灵。十年浩劫中尚有幸免于难的“落角”,十年混战也给一些有志者造成了不可多得的良机。这十年中,许多青年的时间和精力,都像流水一般白白淌过去了。但也有一些人,或是出于偶然,或是由于个人独特的资质,却把时间换成了知识储存下来。
郭立楠的家庭是沉闷的,父亲只要求孩子们严格遵守他定下的规矩,而并不真正关心他们。母亲谨小慎微,以为孩子不学坏就是天大的幸事。老大郭立柽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而郭立枢这些年又忙于自己的功名利禄,对小弟不屑一顾。郭立楠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他很像侥幸被吹落到平原上来的一颗树种,得到充足的生存空间、阳光和雨露,没有因为环境的限制而变得畸形。也很像山区水库里的鲫鱼,由于避免了严重的现代工业污染而长得肥硕,甚至改变了某种遗传弱点,这在生物学上,称为“定向变异”。当郭立楠在1977年秋天斗胆报考大学时,还遭到郭立枢的嘲讽,直到录取通知书来了,全家才大吃一惊。
郭立楠是这个家庭中第一个走向新时代春天的人。当他满腔热情地投入大学里的新生活时,久已积攒在他心中的许多新奇而大胆的思想,都像开江以后的鱼儿一样活跃起来。他越是追慕阳光,越见家庭留在他心中的阴影;他越渴望蓝天,越觉得自己的翅膀沉重。他几乎不愿回家去了,连想也不愿想到它,像是这个家庭隐蔽的叛逆者。但他依然每个星期天回来,除了回家吃两顿妈妈亲手做的好饭,补充一番口福之乐,另一个原因也许就是为了见见嫂子。他没有姐姐,心里把梅玫当成自己的亲姐姐看待。梅玫那亲切、文静的微笑和谈吐,使他对她产生一种姐弟之间真切的依恋之情。正像他说话喜欢抿嘴那样,思想认识的敏锐总还不能完全遮掩住残余的孩子气。他什么都告诉梅玫,好像她是一个保险箱。不过,她可绝不是只会替他保管东西。她不但喜欢听他给她讲些有趣的新闻,更喜欢听他分析问题。什么民主与法制,十七年同十年的关系……她听得很专心,虽然似懂非懂,但过后必定认真思索,下次就会向他提出一个独立思考后产生的问题。郭立楠觉得有人认真地倾听自己的谈话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感到自己的话被人重视是快乐的,所以他喜欢同她谈话。在这个家里,他居然也有了一个热心而忠实的听众,实在是一件幸事。况且,关于他自己在班上挨了批评之类的事,也只能同玫姐去讲,她不像妈妈那样怨天尤人、唉声叹气,而会用几句熨帖的话儿把你的烦闷委屈赶得无影无踪。
不过,每次谈话以后,他总得伸伸舌头,要她千万不要告诉他的二哥。这时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就会眯起来,嫣然一笑走开去……
“楠——吃饭了!”是妈妈在厨房里喊。郭立楠从沙发上跳起来。
梅玫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还有几碟小菜,红肠、新鲜的水萝卜豆芽拌凉菜、咸鸭蛋、酸黄瓜。
罗阡往每个人盘子里倒了一点醋,舀了一勺蒜泥。对郭立楠说:“韭菜馅儿的,今年头一茬韭菜,尝个新鲜。学校伙食不好,让你带点咸鸭蛋去也不听……”
郭立枢在坐下吃饺子之前,把蹲在窗台上的一只大黑猫抱了起来,亲热地朝它“咪咪”了一声,把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黑猫长得壮壮实实,一身缎子似的长毛,油光锃亮。他最喜欢这只猫,猫也通人性,全家五口人中就同他近乎。他夹了一个饺子放在它面前,它转了一下眼珠,把头扭过去了,对着墙壁一动不动。
“大黑一点儿不馋。”他拍拍它的光滑的皮毛,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饺子,慢条斯理地说,“不是我吹,我训练出来的猫,就是跟别人的不一样。从来不偷食,又听话……”
“你可别夸它了。”罗阡往楠楠盘子里拨着热饺子,“昨天它还从前头饭店里叼回来那老大一块肉,让我给送回去了。你说它不偷食,它尽在外面偷,耍两面派,你到小棚子里去瞧瞧,尽是吃剩的骨头……”
梅玫禁不住偷偷笑了一下。她想这只黑猫,真不知是谁教的,在家里活像个正人君子,一出去就无恶不作。瞧它那双眼睛贼溜溜的,装得倒挺斯文。她扬起脸对郭立楠说:“以后你不妨研究研究动物心理学,培养这种‘两面派’大概也有一套理论。”
郭立楠嘴里塞得满满的饺子,嘟嘟囔囔地说:“还不是有人‘以身作则’呗!嗳,不信,我给你们讲个笑话——”
罗阡赶忙说:“吃完饭再讲。”
郭立楠晃晃脑袋说,“抓革命促生产嘛,讲个笑话吃得多!你们听着啊:从前,有三个读书人上京赶考,路过一座高山,听说山上住着一位‘半仙’,能推算出到底谁能考上,谁考不上,于是便上山去求教”。
他一本正经地讲着,而且还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吃着饺子。
“听了三人说明来意,‘半仙’紧闭双目,伸出一个指头,却不说话。三人不解其意,请求解说。‘半仙’摇摇头,‘此乃天机,怎可泄露’。三人无奈,只好下山而去。‘半仙’的徒弟悄悄问他:‘师父,你对三人只伸一根指头,是什么意思?’‘半仙’回答说:‘傻瓜,这个窍门还不懂?他们三个人,将来如果有一个考中,那一个指头就表示考中;有两个考中,就表示有一个考不中;三个都考中,就表示一齐考中了;如果都没考中,这一个指头就代表一齐落榜了。’”
话音刚落,梅玫马上响亮而开心地笑出声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连饺子都喷出来。罗阡半天才反应过来,也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
“此乃天机,”郭立楠严肃地说,“这只大黑猫,怕也是有人给它传授过天机啦,才学得这么聪明乖巧。名师出高徒嘛……”
郭立枢突然把手里的碗重重放在桌上,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大声对罗阡说:“妈,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罗阡摇了摇头。
“又上那个女的那儿去了?”
“还能上哪儿呢?同他说过多少次了……”罗阡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好像“那个女的”,是一个凶恶的妖魔,会勾去郭立柽的魂灵。梅玫和郭立楠显然都明白郭立枢指的是什么,谁也不愿插嘴,只听见筷子和盘子的声音。“这顿饭又吃不好了。”梅玫想。郭家到底碰上什么邪气了,连饭都吃不安生。
那只猫果然十分乖巧。它似乎嗅着房间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头,十分知趣地纵身一跳,到院子里去了。
郭立楠狠狠地瞪了那只黑猫一眼。他虽然是学生物的,所有的动物中却最不喜欢猫,而且几乎到了仇恨的地步。他憎恨猫的媚态和温顺,然而,猫和老虎、猞猁都同属猫科,动物学的分类完全一样。但虎矫勇,猞猁凶残,猫却狡猾而善于逢迎,生性截然不同,差异如此之大。大自然这个神奇的造物主,给人多么深刻的启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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