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与道德(节选)
文艺能产生怎样的道德的影响呢?
第一,就个人说,艺术是人性中一种最原始、最普遍、最自然的需要。人类在野居穴处时代便已有图画诗歌,儿童在刚离襁褓时便作带有艺术性的游戏。嗜美是一种精神上的饥渴,它和口腹的饥渴至少有同样的要求满足权。美的嗜好满足,犹如真和善的要求得到满足一样,人性中的一部分便有自由伸展的可能性。汨丧天性,无论是在真、善或美的方面,都是一种损耗,一种残废。从前人论文艺的功能,不是说它在教训,就是说它在娱乐,都是为接受艺术者着想,没有顾到作者自己。其实文艺有既不在给人教训又不在供人娱乐的,作者自己的“表现”的需要有时比任何其他目的更重要。情感抑郁在心里不得发泄,近代心理学告诉过我们,最容易酿成性格的乖僻和精神的失常。文艺是解放情感的工具,就是维持心理健康的一种良剂。古代人说:“为道德而艺术”,近代人说:“为艺术而艺术”,英国小说家劳伦斯说:“为我自己而艺术”(Art for my own sake)。真正的大艺术家大概都是赞同劳伦斯的。
艺术虽是“为我自己”,伦理学家却不应轻视它在道德上的价值。人比其他动物高尚,就是在饮食男女之外,还有较高尚的营求,艺术就是其中之一。“生命”其实就是“活动”。活动愈自由,生命也就愈有意义,愈有价值。实用的活动全是有所为而为,受环境需要的限制;艺术的活动全是无所为而为,是环境不需要人活动而人自己高兴去活动。在有所为而为时,人是环境需要的奴隶;在无所为而为时,人是自己心灵的主宰。我们如果研究伦理思想史,就可以知道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中世纪耶教大师们,就学说派别论,彼此相差很远,但是谈到“蕞高的善”,都以为它是“无所为而为的观赏”,(disinterested contemplation)。这样看,美不仅是一种善,而且是“最高的善”了。
第二,就社会说(读者在内),艺术的功用,像托尔斯泰所说的,在传染情感,打破人与人的界限。我们一般人都囿在习惯所划定的狭小世界里,对于此外的世界都是痴聋盲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艺术家比较常人优胜,就在他们的情感比较真挚,感觉比较锐敏,观察比较深刻,想象比较丰富。他们不但能见到比较广大的世界,而且引导我们一般人到较广大的世界里去观赏。像一位英国学者所说的,艺术家“借他们的眼睛给我们去看”(1end their eyes for us to see)。希腊悲剧家和莎士比亚使我们学会在悲惨世界中见出灿烂华严,阿里斯托芬和莫里哀使我们学会在人生乖讹中见出谑浪笑傲,荷兰画家们使我们学会在平凡丑陋中见出情趣深永的世界。在拜伦(Byron)以前,欧洲游人没有赞美过威尼斯,在透纳(Turner)以前,英国人没有注意到泰晤士河上有雾。没有谢灵运、陶潜、王维一班诗人,我们何曾知道自然中有许多妙境?没有普鲁斯特(Proust)、劳伦斯一班小说家,我们何曾知道人心有许多曲折?艺术是启发人生自然秘奥的灵钥,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它指出“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种启发对于道德有什么影响呢?它伸展同情,扩充想象,增加对于人情物理的深广真确的认识。这三件事是一切真正道德的基础。从历史看,许多道德信条到缺乏这种基础时,便为浅见和武断所把持,变为狭隘、虚伪、酷毒的桎梏,它的目的原来说是在维护道德,而结果适得其反。儒家的礼教,耶教的苦行主义,日本的武土道,都可以为证。雪莱在《诗的辩护》中说得最好:
道德的大原在仁爱,在脱离小我,与非我所有的思想行为和身体的美妙点相同一。一个人如果要真是一个大好人,必须能深刻地广阔地想象;他必须能设身处一个别人或许多别人的地位,人类的忧喜苦乐须变成他的忧喜苦乐。达到道德上的善,顶大的津梁就是想象;诗从这种根本地方下手,所以能发生道德的影响。
总之,道德是应付人生的方法,这种方法合适不合适,自然要看对人生了解的程度何如。没有其他东西比文艺能给我们更深广的人生观照和了解,所以没有其他东西比文艺能帮助我们建设更完善的道德的基础。苏格拉底的那句老话是多么简单,多么惹人怀疑,同时,它又是多么深永而真确!
“知识就是德行!”
《西南联大语体示范》,作家书屋,194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