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西班牙语言文学系荣休教授,1937年开始于该校任教,曾任两届系主任,在1974年退休后继续指导博士生多年。
19世纪20年代末,克罗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硕士期间,结识了彼时访问纽约的著名西班牙诗人洛尔迦。此后,克罗赴马德里大学继续深造,于1933年取得博士学位。他与洛尔迦在马德里再度聚首,并经后者介绍融入了马德里学生公寓(Residencia de Estudiantes)活跃的青年知识分子圈子。在西班牙内战前夕的第二共和国学习与生活的这段宝贵经历,令克罗与西班牙结下了特殊的缘分。
克罗也是一位杰出的拉丁美洲研究者。在彼时盛行欧洲中心视角的学界,他是推动拉丁美洲文学与文化研究学科建制化的先驱之一。他在1946年出版的著作《拉丁美洲史诗》(The Epic of Latin America)具有里程碑意义,为许多代修习相关课程的学生提供了指导。克罗深入浅出、引人入胜的写作风格,为他在学术界之外赢得了广泛的读者群。
章 斯土斯民(节选)
西班牙人的骄傲家喻户晓。曾任萨拉曼卡大学(University of Salamanca,欧洲古老的三所大学之一)校长的西班牙哲人米格尔·德·乌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西班牙的张三李四若没有别的东西值得骄傲,也会因为自己是张三李四而无比骄傲,因为举世不会有另一个和他一样的张三李四。他所有的特质,无论好的、坏的或者无关好坏的,组合成他性格的特色,永远不可能会以相同的比例,在其他任何人的身上出现。因此,西班牙人不觉得他生来是为实现任何社会目的,而是要实现他自己。他的个人尊严有时教人钦佩,有时又使人恼火;自我是他的重心。他这个个体具有神圣而不可替代的价值。在宇宙中,他可能什么也不是,但对他自己来说,他就是一切。这种过分的个人主义无疑削弱了国家的地位;这也使得西班牙人把个人成就或创造力视为自己的主要价值,因此西班牙真正伟大的都是个人艺术家、建筑师、作家、音乐家、圣徒、征服者、冒险家、探索家、诗人。这些都是在不用走出自我的情况下,就可以发挥到淋漓尽致的领域。
西班牙人源自非洲闪米特族(Afro-Semitic),虽然也受到一点罗马人和欧洲北部族群的影响,但基本上以非洲闪族为主。这种原始的种族混合以强大个体性为基调。西班牙人有西班牙特色,正如犹太人有犹太人的特色一样。犹太人可能来自任何地区或文化,但他仍然以犹太性格为基础,这是他自豪的根源,他也将固执地坚持下去,尽管往往无法定义什么是犹太性格,但他会全心全意地捍卫这个基础,甚至为它奉献自己的生命。西班牙人(血统有部分是犹太人,部分是摩尔人)在心理上及在对现实和命运的阐释上,也具有类似特质。这种特质绝非弱点,它是一种其他民族所不了解的力量。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西班牙人巨大的能量和民族自豪感,还没应用到西方世界看重的那些集体表现领域:经济组织、民主政府、社会凝聚、工业发展,任何一种集体的事业。不过在艺术方面,除了在非常绝望的时期,西班牙向来不落人后。哲学家乌纳穆诺说,西班牙的伟人塞万提斯、格列柯(El Greco)、委拉斯开兹(Diego Velázquez)、戈雅(Goya)、路易斯·德·贡戈拉(Luis de Góngora),“和任何国家的伟人相比,都不逊色,甚且还有过之,尽管我们实际的生活比不上摩洛哥或葡萄牙”。
乌纳穆诺还指出,这种过分个人主义背后的根本原因,可能催生了西班牙人在历史上的所有成就:他们短暂的帝国大业,他们的百折不回,他们在艺术上的优异表现。“这种个体感受深植于种族的根源之中,狡猾的政治人物把它变成实现自己野心的有利条件。”
巴罗哈在他的一本小说的序言中写道,西班牙的强烈个体性往往是焦躁不安、难以平复的。
[他说]从没有完整的社会体系的西班牙,在实力派和行动者的前仆后继下,以一连串的精神抽搐展现了它的生命和艺术。如今它却觉得自己因为这样的激烈爆发式的生活而毁灭了。它渴望像其他国家一样,倾心平凡与井井有条,唾弃个体性。
原本唯个人独尊的西班牙,如今却把其他民族的集体主义志向尊为不容争辩的教条。今天,我们的国家开始许给能推崇普遍思想和情感的人一个光明的未来,尽管这些想法和感受与我们同胞的天赋扞格不入。
巴罗哈是在佛朗哥掌权之前写下这些文字的,文中所指的是“当代的民主资产阶级倾向”,而非佛朗哥试图重振腓力二世西班牙教会国家观念的西班牙法西斯主义。巴罗哈说西班牙人广泛接受其他民族的集体主义抱负,这点是错的。佛朗哥将军“勇敢向昨天迈进”的做法,彻底证明了事实并非如此。但如果这些集体主义抱负有朝一日变成了一种宗教,请小心留意火山爆发!
又骄又穷,这么形容西班牙人民再贴切不过。古谚有云:“如果上帝不做上帝,就会做西班牙的国王,而法国国王会当他的厨子。”不过,用来形容西班牙的另一个谚语“骄傲和懒散是贫穷之钥”(altivez y pereza, llaves son de la pobreza),则需要进一步检视。西班牙人更愿意做士兵、教士或冒险家,而非做劳工,的确如此。但西班牙人并不懒惰,他会勤勉不倦地完成交给他的任何任务,只是他喜欢用自己的方式。西班牙的贫穷来自其他的原因:长年草木不生且受降雨侵蚀的贫瘠土壤;从未把人民福祉放在心上的政府;像波斯或罗马那般荒谬的大庄园制度(latifundia),使得农民没有土地;缺乏像样的住房、工业和科技发展;后是不愿分享的富裕阶层和不愿合作的工人。造成西班牙贫困的,是这些具体问题,而非懒散。所以西班牙人紧抓他们的骄傲不足为奇,这是他们的真正财富。
因此,西班牙人对人生所抱的自傲和坚忍态度,是绝望的哲学。生于西班牙的罗马哲人塞涅卡(Seneca)用令人信服的语言说明了这种态度:“别被与你的精神格格不入的任何东西征服。”19世纪的西班牙作家加尼韦特十分崇拜塞涅卡,用下面这些话重述了这位罗马作家的哲学:
记住,在生命的偶然中,你的内心有一股能量,坚不可摧,就像一个钻石轴一样,围绕着它的是构成你日常生活的琐事;无论什么事发生在你身上,无论它们是顺境、逆境还是侮辱谩骂,你都要站稳脚跟,屹立不摇,至少让人们谈到你时,总会说你是个男子汉。
[加尼韦特补充说]这话是彻头彻尾的西班牙精神,塞涅卡根本无须加以创造,因为它早已被创造出来了。他只消把它挑出来,给它一个永恒的形式,展现有天赋者的一贯作风。西班牙的精神粗犷、没有形体,只有骨架而且赤裸裸,它不用人造的衣服遮盖那原始的裸体:它用塞涅卡主义的遮羞布遮盖自己。
接着加尼韦特指出,塞涅卡主义已深深影响了西班牙的宗教、道德,甚至法律层面,它已深入西班牙的艺术和民俗,在谚语、格言和人们的日常用语中无处不在,甚至渗透到许多不同的高等学问分支。我们还可以补充说,西班牙的空气和土地,尤其是在卡斯蒂利亚,代表了需要忍耐的气候和地理,而卡斯蒂利亚是士兵之乡;坚忍和士兵必然融为一体。
“探险家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足堪媲美达·芬奇。”另一位知名的西班牙人如此断言,他的意思是西班牙在文艺复兴时期能和意大利平起平坐。一言以蔽之,意大利对文艺复兴的贡献是才华横溢的全才艺术家,而西班牙的主要贡献是征服者。一方是创造艺术的人,另一方则是创造国家的人。这话是否为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说明了西班牙的观点,而且也被西班牙人普遍接受。
“也许早在基督之前,西班牙人就已是基督徒。”这是塞涅卡的另一句名言。西班牙人以其他国家难以比拟的热情拥抱基督教。而且是与其他天主教国家差别很大的基督教,和欧洲北部冷酷、条理分明、枯燥、缺乏情感的新教的共同之处更少。其原因是西班牙人从来没有放弃异教信仰,只是在异教的基础上增添了基督教。在西班牙的宗教意象中,上帝是具体的存在。后来,他们从摩尔人和犹太人那里获得了对宗教的感官感受,而这种感受从未出现在新教国家。宗教成了一种热情和艺术,它的仪式变成了炫目的礼拜。看看塞维利亚“圣周”(Holy Week)的辉煌盛况,在那里,圣母有如拜占庭女皇;看看复活节时在西班牙各地举行的宗教游行;看看许多西班牙宗教思想家所抱的神秘主义,这是一种用美德和苦难压抑的感官主义。
摩尔人和犹太人也为西班牙带来了西班牙天主教义的关键概念:以宗教来推行民族主义。中世纪的西班牙各小国没有其他方式来维系统一,于是他们高举十字旗作为军队的旗帜,进而以此为国家的旗帜。史上只有两次成功的十字军运动,两次都是由西班牙发起的:一次是对抗信奉伊斯兰教的摩尔人,另一次则是征服新世界的异教徒印第安人并迫使他们改信基督教。西班牙从来没有兴起过新教教会。而在佛朗哥当政之际,政府下令:任何犹太会堂或新教教堂都不得在外墙上张贴任何宗教信仰符号、标记、字母或可供识别的任何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