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A. 巴斯贝恩(Nicholas A. Basbanes),西方公认的顶级书话大师、传奇作者,著有多本书话畅销佳作。1943年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洛厄尔,曾任海军军官、记者和文学编辑。1995年《文雅的疯狂》出版,此书甫一问世,便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最终名单,更被评为《纽约时报》年度好书。其他主要作品有《为了书籍的人:坚忍与刚毅之一》《永恒的图书馆:坚忍与刚毅之二》、《疯雅书中事》、《读者有其书》等。
二〇一二年新版序言一九八〇年代晚期,我萌发了研究古今书痴的想法。在藏书史上,八〇年代的十年,不妨称为过渡时期,而绝非传统意义上的黄金时代,但是无疑肯定是一个颇为重要的时期,其结果延至二十一世纪而影响不绝。当其时,举世瞩目的拍卖会一场接一场,震惊了整个藏书界。身家丰厚的收藏家不失时机,疯狂扑来,挟款争购珍本秘籍。他们多数人本以为,这些矜贵善本是永无易手流通之日了。这些藏书由佳士得与苏富比拍卖,均为几位大藏家积聚多年的稀世奇珍,比如加州的埃丝特尔多希尼(Estelle Doheny),纽约的H. 布拉德利马丁(H. Bradley Martin),还有马萨诸塞州那位自称为卜斋友(Haven OMore,即Have No More [不再有]的变形词)的神秘人物。
我曾在其他地方提到,撰写《文雅的疯狂》,原是想对历史上的痴书故事作一个适度的概述,后来渐次加入了当代的书人书事。不过现在也无须多说题外话了,但亦想着重指出,初时这项写作计划是要具体而微地谈谈书林旧事,可是很快就不断要考虑加入当代藏书界的人与事。我的初始动机是写一部学术著作,而拙著所用之传统研究方法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容我在此再申明,我最初的直觉还是想用新闻报道的方式,而我对好题材的新闻向来是一看就知。
就这样,我从眼花缭乱的曼哈顿拍卖场出发,踏遍大半个美国,寻访当今在世的大收藏家。我的终极目标是要显示,如果没有这些卓越人士的奉献和毅力,我们珍视的文学、文化和历史,就会出现无可挽回的损失。新闻从业者都知道一个假设事实,那就是一次感悟必然引起另一次感悟,这个不言而喻的道理,解释了我在寻找目标时所走的奇特路线,亦解释了
我沿途遇到的各种各样充满魅力之人。
《文雅的疯狂》初版于一九九五年,书中第二部分描述的人士,其时大多仍然在世,去世的名人仅有数位,例如在学府奇才一章,专谈得州大学的学院爱书人,文中的兰塞姆(Harry Huntt Ransom)与费尔德曼(Lew David Feldman)已归道山,还有佛罗里达州专藏儿童文学的露丝鲍德温(Ruth Baldwin)女士亦已去世。但这里还要明确一点,当时在世的藏书家大多依然在世。到了一九九九年,拙著平装本初版发行,我更新了书中一些重要的内容,但仅限于在新序言内,并未改动全书的脉络。
我当时的想法是,拙著第二部分重点叙述的三位大藏书家,均在一九九六年意外辞世,他们分别是纽约市的卡特伯登(Carter Burden),芝加哥的路易斯I.绍特马里二世(Louis I. Szathmary Ⅱ),旧金山的哈斯克尔F.诺曼医生(Dr. Haskell F. Norman)。他们的事迹切合本书第一章提到的一个核心前提。更确切地说,三位藏书家处置身后之物的不同方式,正好契合第一章所写的三位十九世纪晚期的爱书人,对此我大感诧异。他们让藏书重新流通或移交后人保管的做法各异,但同样令人叹服。
卡特伯登享年仅五十四岁。他与一百多年前著名的东方学家西尔韦斯特萨西(Silvestre de Sacy)一样,没有为自己的六万五千册藏书制订任何计划,而这批藏书在他辞世时已获公认为最精善的二十世纪美国文学私人藏书。就在他故去之后几个星期,伯登的遗孀想出了处理办法,她将藏书的精华部分赠予皮尔庞特摩根藏书楼(Pierpont Morgan Library),余者则委托几位书商公开售卖,此举兼顾各方,学者与收藏家都拍手称快。
至于路易斯绍特马里二世,他是餐馆老板,也是收藏家,只要是食品及烹饪方面的藏品,几乎是无所不收。他在生前预先作了缜密安排,在他殁后,随即有好几吨的藏书及烹饪器具运往全美的五六家研究机构。如今我已散尽藏书,但它们仍然长存于心中,他在一九九〇年与我初次会面时说道。他与格扎维埃马米耶(Xavier Marmier)秉持同样的信念。马米耶是一位性情温厚的学者,卒于一八九二年,生前他在遗嘱里指明,在他死后要为巴黎的书商举办一场盛宴,以感谢他们帮他聚藏了珍秘善本,而他的藏书后来亦完整无缺地捐给国内一家公立图书馆。
家住旧金山的著名心理分析学家哈斯克尔诺曼医生则坚信,每一位收藏家都应该有公平的机会,像他那样享受漂亮的珍善本。因此就像百年前的埃德蒙龚古尔(Edmond de Goncourt)那样,诺曼医生在生前就作出指示,自己辞世之后,要把所藏的科学及医学珍稀善本进行公开拍卖。一九九八年,他收藏的两千五百本精绝善本交由佳士得分三次拍卖,价格屡创新高,成交总额达一千八百六十万美元。
随着时日变迁,还出现了其他重大的人与事,我全都时时留意。这些收藏家依然坚守他们与我初次会面时朗朗高谈的使命感,他们在不断发展的藏书史上已稳占一席之地。对此,坦率地说,令我很惊异。读者在书中看到的多位藏书家、书商、图书馆工作人员,有多位已先后与世长辞了,例如福利斯特J.阿克曼(Forrest J. Ackerman)、伦纳德巴斯金(Leonard Baskin)、弗雷德J. 博德(Fred J. Board)、桑福德L.伯杰(Sanford L. Burger)、玛丽海德埃克尔斯(Mary Hyde Eccles)、雷蒙德爱泼斯坦(Raymond Epstein)、霍华德B.戈特利布(Howard B. Gotlieb)、凯瑟琳G.耶特(Kathleen Gee Hjerter)、欧文T.霍尔茨曼(Irwin T. Holtzman)、彼得B.霍华德(Peter B. Howard)、卡尔顿莱克(Carlton Lake)、伯纳德麦克蒂格(Bernard F. McTigue)、拉尔夫G.纽曼(Ralph G. Newman)、沃尔特L.福兹海默(Walter L. Pforzheimer)、劳伦斯克拉克鲍威尔(Lawrence Clark Powell)、雷诺兹普赖斯(Reynolds Price)、华伦罗伯茨(Warren Roberts)、威廉E.塞尔夫(William E. Self)、埃伦谢弗(Ellen Shaffer)、贝琪拜内克雪利(Betsy Beinecke Shirley 。
那位自称为卜斋友的人士也亡故了。时至今日,他的生前身后事,依然是迷雾重重。他对外用过好几个名字,例如黑文穆尔(Haven Moore),出生时起的名字理查德H.穆尔(Richard H. Moore)。拙著精装本第一版面市之后,我又得到了一些新材料,均与卜斋友隐晦的身世有关,其中有一部分我已在一九九九年的平装本序言中提及,特别是他在堪萨斯州威奇托市所作的一份宣誓证词,还有他对法庭讯问其藏品的性质所作的回答。当时因他对其亡父的遗嘱条款提出质疑,惹来这宗民事诉讼官司。
此事的后续确实吸引人,而卜斋友为人狂傲,一心要成为天下第一藏书家,尽管他是挪用了另一位仁兄的两千万美元才做到的。这位书狂为所欲为,其人其事别具特色,依然是特定时期一个有益的例子。对于其后书面档案的技术性细节感兴趣的读者,我将书林怪客一章作为额外的赠品奉送给他们。此章是调查性新闻的一个案例研究,我在调查过程中遭到了强烈的抵制,或可比拟为当年调查水门事件时所遇到的石墙。
新版未作修改者,尚有关于斯蒂芬C.布隆伯格(Stephen Carrie Blumberg )的一章。此人窃书数量极大,一九九一年曾于艾奥瓦首府梅因联邦地区法院受审。因偷书而触犯法律,在美国法庭上因被告患有精神病而提出无罪抗辩,迄今记录在案者,亦仅此一宗。一九九九年,我在此书的猫头鹰出版社平装本序言中提到,布隆伯格在一九九六年从联邦拘留所获释,但次年再次被捕,原因是艾奥瓦州指控他进入维多利亚风格的废弃旧宅中拆走仿古灯具。此后,他就再也不敢触犯律条了。据说,他目前居住在中西部某地,并且被规定要远离所有图书馆。
就此事而言,没有消息确实就是好消息。另有一事亦切合这句老话,那就是有关威廉H. 沙伊德(William H. Scheide)的健康状况。几十年来,沙伊德先生的私人藏书被公认为珍秘善本,堪称举世无俦,详见藏书世家一章。沙伊德先生的母校普林斯顿大学,专辟一套房屋,用于存放这些铭心绝品。在这批藏书之中,有十五世纪德国印刷名匠约翰古登堡用金属活字印制的《圣经》。以私人藏家之身份而拥有如此世上奇珍,舍沙伊德之外,仅有英国国王乔治三世、第二任斯宾塞伯爵乔治约翰。沙伊德先生在二〇一二年一月庆祝其九十八岁生日,而在庆祝寿辰之前,他曾经宣布,自其祖父于一八八〇年代开始搜集,家族传承,已历三世的家族珍藏典籍,将于自己过世后赠予普林斯顿大学。有关遗赠的传言已流传多年,直到此时方获证实。
还有一件好事也要谈谈。拙著曾提及的一位珍本书业界耆宿格伦 道森(Glen Dawson )先生,既是一位深孚众望的洛杉矶书商,又终生酷爱登山。他在二〇一一年六月庆祝了白寿。道森先生的家族书店由其父亲欧内斯特道森(Ernest Dawson)创办于一九〇五年,至今仍然营业,目前交给了他的侄儿迈克尔道森(Michael Dawson)打理,地址位于洛杉矶市拉奇蒙特大道北五三五号。
但是,洛杉矶另一家著名的传统书店却已陷入困境。该店的生意在一九九五年曾经盛极一时,成为北美洲营业额最高的书店。互联网兴起之后,书籍的购销方式接连受到剧烈冲击,据说这也是书店老板韦恩斯坦兄弟(Lou and Ben Weinstein)在二〇〇七年歇业的一个因素。弟弟劳韦恩斯坦退休之后定居亚利桑那州;哥哥本韦恩斯坦后来在书店原址的数英里之外开了一家书店,铺面略小,它原是一所砖砌的雅致殡仪馆,截至我写此序时,书店主要服务于豪富名流。
各位翻阅拙著时,或会时时读到几句清言隽语,其中有一句我极为喜欢,那就是加州铁路巨头亨利E. 亨廷顿(Henry E. Huntington)的一句话。逾百年前,在向著名书商A. S. W. 罗森巴赫(A. S. W. Rosenbach)解释自己极力搜求绝品异书的动机时,亨廷顿说道,世人生生灭灭,书籍却可永存。要盛名不朽,集藏一批珍秘善本正是无上的稳妥捷径。
享有不朽盛名无疑是亨廷顿蓄志聚书的动机,至于各位将在拙著中读到的其余爱书人,亦各有各的因由。这种动力可帮助我们了解为什么很多藏书家会聚书不辍,尽管他们似乎屡屡声明不再收藏了,尽管他们没有更多办法向任何人证明自己嗜书成癖的前因后果。不妨举两个相关的例子。一个是迈克尔津曼(Michael Zinman),他用宁滥毋缺的方式大量搜讨十七、十八世纪的美国文献,详见观书知人一章;另一个是查尔斯L.布洛克森(Charles L. Blockson),他收集了有关非裔美国人的丰富资料,并冠上他的姓氏,分藏于两所大学。
布洛克森在二〇〇〇年与费城图书馆公司达成了八百万美元的合约,出售其收藏。他将在五年内获得五百万美元现金,余下的三百万美元则作为藏品的估价,赠予该机构。费城图书馆公司由本杰明富兰克林创立于一七三二年,是一所研究型图书馆。该馆得到这批资料之后,随即成为收藏一八〇一年前美国文献最丰富的第二大机构,种类包括书籍、小册子、大幅传单及其他短期印刷品,正是这些文献造就了今日的美国。
或积聚,或搜购,两者对津曼的推动可谓不相上下。他没有浪费时间去寻找新机会,而是自此之后专注于多种兴趣,包括杂藏社会及民间组织作为地方章程的过时法规。二〇一二年,我曾与他会谈,当时他的这类藏品的数量已达一千六百件,真是收藏一次,收藏一世。
说到这种现象,还有一个更有戏剧性的例子,亦即费城坦普尔大学查尔斯L.布洛克森非裔美国人文献专藏的创办经过。该专藏于一九八四年对外开放,共有图片资料及印刷资料约两万件,均是布洛克森自幼收集的各种藏品。本书有志竟成一章叙述了他个性鲜明的痴迷背后的动机。此后二十三年间,布洛克森持续不懈地搜藏,截至二〇〇七年,他从坦普尔大学非裔美国人专藏主管的任上退休之时,这批藏品的数量已达十五万件。我在撰写这篇序言时联系他,他说道,藏品中的照片、明信片,或者大幅传单,如果每一张都单独计算的话,那么藏品总数应有五百万件。
上述这些当然称得上是其收藏生涯的纪念碑,是沾溉后人的大功劳。然而,就在他从坦普尔大学荣休一年之后,紧接着查尔斯L.布洛克森藏非裔美国人及非裔侨民文献又在宾州州立大学成立。布洛克森谦称,这个全新细分的相关藏品一直堆放在我的地下室,他已委托母校照管这批数量达一万五千件的历史文献资料。
这批藏品与坦普尔大学的收藏略有重复,规模也小得多,不过宾州州立大学珍本及手稿室主任桑德拉凯斯特尔茨(Sandra Kay Stelts)认为,确实是精品,独具特色,文献的历史时期从非洲横跨到新世界,亦即非洲原住民散落各地的时期。本校的大学生非常喜欢这些资料。能拥有它们,是我们的一大荣幸。
布洛克森向我坦言,他仍然会继续搜求,而且乐此不疲。我问他,是否曾经觉得已经足够了,他答道:我们绝不会停手的,对吗,尼克?我答道:您说得对。我想,我们永远也不会觉得足够的。
尼古拉斯A.巴斯贝恩
撰于马萨诸塞州格拉夫顿
二〇一二年二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