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作者是马克曼埃利斯(Markman Ellis)、理查德库尔顿(Richard Coulton)、马修莫格(Matthew Mauger)。埃利斯是伦敦大学玛丽皇后学院的教授,英国著名的文化学家和历史学家,其著作《咖啡馆的文化史》(The Coffee House: A Cultural History)目前已有中译本。库尔顿和莫格是埃利斯在伦敦大学玛丽王后学院的同事。库尔顿是英语系的讲师,他与埃利斯还合著有《十八世纪英国的茶与茶会》(Tea and the Tea-Table in Eighteenth-Century England)一书。
引 言
我们可以在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达尔文中心见到这份来自中国的茶叶,它的编号是植物样本857,被放在一个6英寸的盒子里,内衬是白色的硬纸板,外边是一层黑色的织物。透过玻璃盖子,我们可以看到大概1~2盎司干燥的茶叶:弯曲的外形和脆弱的质地,绿色和棕色斑驳相间。盒子一打开,就散发出淡淡的茶香。在这一小堆茶叶里半掩着两张小纸片,上面留有18世纪黑棕色墨水的笔迹。其中一张上面写着一种来自中国的茶叶,另一张则标注着它的分类编号:857。一看到茶叶,我们就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但这却是将我们带入茶叶这个神奇世界的开端。这盒存放于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特别收藏室温控气密室的茶叶样本,来自1698年的中国市场。本来会被马上喝掉,可它却经历了300多年的漫长历史,一直保存到21世纪。正因如此,植物样本857是独一无二的自然遗留物质,它见证了300多年的商业发展,正是这种商业发展塑造了全球现代化的模式和实践。
这盒茶叶属于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的植物收藏类。爱尔兰医生、自然历史学家汉斯斯隆爵士(16601753)悉心经营数十年,收藏了12523项藏品,大概三分之二保存到了现在。17世纪80年代,斯隆爵士开始收集植物样本,他从牙买加开始,最终整理了当时已知世界的所有植物。他的方法是收藏种子和果实等在植物学范畴具有重要意义的东西,此外,他也收藏他认为在商业和药用上有潜在价值的植物产品。斯隆爵士的植物收藏品非常丰富,虽然这仅仅是他收藏的远古遗物、书籍竹帛以及自然珍品的一部分。斯隆爵士的所有收藏全都遗赠给了公众,成为大英博物馆(及以后的大英图书馆和自然历史博物馆)创始之初的藏品。今天,在达尔文中心的9楼,植物收藏类与斯隆爵士庞大的植物样本集(也被称为压干植物样本集或干燥的花园)在同一区域展览。这些花朵和树叶的样本从欧洲、非洲、亚洲及南北美洲等地派送而来,然后在伦敦固定压制进皮革包边的对开本(现在每个对开本都有各自的由珀斯佩有机玻璃封闭的展示架)。18世纪末19世纪初,从中国和日本舶来各种不同的茶叶,这些茶叶采自被称为野茶树(Camellia Sinensis)的茶灌木。馆长查理贾维斯将这些茶叶也归置在了那些对开本中。当我们一起欣赏植物收藏类和斯隆爵士的植物标本集时,我们开始懂得斯隆爵士想要收集、分类及研究自然世界的聪明之处。存在了几世纪的茶叶渐渐地变得不那么令人惊奇,反而更有启发意义了。
多年以来,斯隆爵士的植物收藏并没有被归类,被杂乱无章地放在博物馆库房的抽屉和橱柜里。馆长贾维斯和研究员维多利亚皮克林近来对其做了很多工作,查找和检索相关内容已毫无困难。这样,我们就可以将植物样本857放在历史背景中去研究。通过装着植物样本857的盒子那张比较小一点、写有数字的标签与一份原始手稿目录相互参照,我们得知,此茶来自坎宁安先生。我们对大英图书馆珍藏的斯隆爵士的信件以及科研论文进行了更为深入的研究,确定此坎宁安先生正是于1709年去世的詹姆士坎宁安。詹姆士坎宁安是一名随船外科医生,他曾两次到达中国。1698年,坎宁安参与了一次私人贸易旅行到达厦门。1700年他跟随东印度公司到中山殖民,这一计划虽以失败告终,但坎宁安却在当地众多常绿植物中发现了野茶树。植物样本857到底是来自福建山区还是中山,目前还不是很清楚。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坎宁安是第一个在原产地研究中国植物的大不列颠人,作为一位自然历史学家,他不但才思敏捷,还十分专注。和斯隆爵士一样,坎宁安对植物的特征和用途十分着迷。他认识到,他在伦敦的朋友对茶有非同寻常的兴趣:医学和植物学学生对它充满好奇,喜爱异国新奇玩意儿的人和商人对它也是兴致盎然。通过这些,坎宁安告诉我们,中英关系的萌芽不仅仅是简单的商业往来,还有人才和文化的交流。坎宁安是最早将茶引进英国的一批人,他们随船航行,带回有关茶叶起源的珍贵知识,并让当时的英国对东方饮茶的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
17世纪,与茶叶初遇时,英国人对这种经过氧化的野茶树树叶的热水炮制工艺感到十分新奇。它独特的味道无法用言语形容,至于怎么饮用,所知也不甚了了。第一次喝茶绝对是一次创造性与实验性并举的好奇与适应之旅。一名医生曾经把茶比作有芳香气味的干草混合物。通身绿色,甜甜的味道中略带苦涩。当时,茶叶十分昂贵,一磅质量上乘的茶叶价格高达60先令,是上等咖啡的10倍。饮茶最初仅限于英国都市的上流社会,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到18世纪末,英国喝茶的人与对茶叶的需求不断增加。19世纪,茶叶已与英国的生活方式息息相关,成为全国各地社会各阶层的饮品,与文化背景和身份不再有那么紧密的关系。最早在19世纪20年代,时事评论员就开始把英国描述为一个饮茶的国度,且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1839年,伦敦市场上出现了来自阿萨姆的茶叶,这也开启了茶叶帝国的篇章。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英国仅仅能够从中国和日本进口茶叶。茶叶在当时的英国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在大众的眼里,英国对茶叶的痴迷历史与其19世纪对印度的殖民以及运茶快船非同寻常的相互竞争有密切关系,但其实这些都是茶叶需求量不断增加带来的结果,而不是其原因。此外,正是英国对茶叶的喜好使茶叶走向了包括其之前的殖民地在内的世界各地,按照某种衡量标准,茶也因此成为继水之后世上最受欢迎的饮料。因此,大英帝国的轨迹与本书所讲的茶叶帝国关系非常。18世纪,国际间货币、商品、人口以及思想的相互交流使英国走上了帝国主义道路,而茶在这些复杂的交流中处于罕见的中心地位:它是在与中国进行贸易时获得高收益的基础,也是对北美洲进行专制统治的标志,还是在南非进行农业殖民的支柱,它和来自加勒比的糖(另外一种进口的食品,跟茶一道改变了英国的消费方式)一起出现在成千上万的英国平民的杯子中。通过茶叶,英国经历并向世人展示了全球联通的奇妙以及在与外界相互交往的过程中所形成的那种新兴帝国的自信。
茶叶在英国不可思议地崛起,还得益于对它那异国情调潜心研究的个人和机构,他们对茶叶的植物特性、生理效应、社会功能、文化意义等一一探索了个遍。但是本书并不想把茶叶仅仅看作一个毫无生命的物品来研究,因为茶叶主动地影响并改变了上述研究过程。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是一个茶叶帝国,但在此前的150年里,不得不说英国也是一个被茶叶征服的国家。这段看似矛盾的历史具有一定的启发性,本书书名《茶叶帝国》就涉及了这一点。通过研究这段历史,我们在本书中解释了茶叶这一最初并非欧洲所有的饮品是如何融入英国社会经济的。
其实18世纪的英国人已经这样看待茶叶了,一张18世纪90年代早期的带有插图的传单(也称为商业名片)说明了这一点。这张卡片是约翰霍奇森为他的茶叶货站制作的,看上去非常新颖,而且很形象,相当醒目。在这张卡片上可以得知霍奇森的茶叶货站位于上流社会集中的伦敦西区,具体是在图腾汉厅路一新建街道的拐角处。卡片上有一只长相怪异的分节昆虫,它正在一片上下起伏的地形上爬着。卡片上的山地毫无特色,不过在地平线处有一幢圆形的多层建筑,不错,这正是一座中国古塔。这只昆虫头部向上高抬,抖动着触须。第一眼看上去,这只昆虫有七支翅膀,但它的附肢跟欧洲会飞的昆虫长得都不一样。仔细观察一下,发现有五支翅膀不像翅膀更像树叶,上面有清楚的叶脉,边缘呈不太锋利的锯齿状。这张卡片的最上面是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活着的树叶。18世纪早期,去东印度群岛探索的欧洲人就是这样称呼茶叶的(尽管现在我们更熟悉的是叶虫科中的叶子虫或竹节虫)。这只昆虫下边是一个带有漩涡花饰的卷轴,卷轴上写有霍奇森茶叶店铺的地址,并保证顾客能在此买到最纯净的、真正的、不掺杂的茶叶。这个画轴下面的部分稍微向上卷起,好像是在赋予看见它的人一种特权,好让他们进入一个藏在后面的密室:在画轴的下面有四个木箱子,箱子上面盖的是中国邮戳。
1787年到1796年间,霍奇森在报纸上做了很多广告,在广告中他用了十分夸张的词语来修饰他的茶叶店铺:这是图腾汉厅路与贝德福德街交叉口的活着的叶子的角落。霍奇森把茶叶描述成活着的叶子这么一个意象,试图开拓茶叶市场,将其卖给那些把这张商业卡片解读成茶叶是有生命的潜在的消费者。也许是创作者故意为之,这一意象唤起了人们对昆虫一贯的厌恶之情,它警觉的姿势更是让人觉得心神不安。这则广告带着些许戏谑的方式将茶叶比作一种有感知能力的东西,它从这块培育它的中国土地出发,经过漫长的旅程,到达一个遥远的国度,然后征服这个国家的人以及他们的口味。这张商业卡片底部的箱子告诉我们当时茶叶是怎么走进英国市场的,茶叶在英国市场的开拓者正是诸如霍奇森这样的杂货商,并不是欧洲的商业大公司。通过这种零售的方式,茶叶渐渐地深入英国的骨髓,成为这个国家的国民习惯。
在英语中,茶一词至少具有五层含义:茶树、茶树的叶子、作为商品的干茶叶、泡茶,以及泡茶工艺。前面几层含义基本上都和农业有关:种植培育茶树,茶树抽芽就可以采摘了。这些新采摘的茶叶被运往作坊或者工厂,在那里经过一系列加工,成为适合饮用消费的样子。这些新鲜茶叶经过揉捻后,会通过加热加热时一定要掌握火候进行发酵氧化(一种被称为炒茶或者煎茶的干炒工艺),然后再加工成卷曲的外形,就可以拿到市场上销售了。茶叶制作流程随后就进入了商业含义:包装后运送到批发市场进行拍卖,然后拼配分级,重新包装,最后以零售的方式卖给消费者。自然历史博物馆珍藏的斯隆爵士的样本,显示了17世纪茶叶的三层含义:茶树、叶子以及成品。
茶叶的第四层含义是将其泡制成热饮。关于这一阶段,社会对茶叶的态度复杂多变。对于18世纪的英国来说,茶叶是完完全全的具有异国情调的新鲜事物:一个能够引起分歧的未知数。它香味微妙,每泡一道,味道都有所不同,让人慢慢地欲罢不能。因为作家们给茶叶起了很多诨号,这些诨号有时让人宽心,有时又令人担忧。对于某些人来说,茶叶这种饮料代表着文明,它不刺激,口感好,在饮品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此外,它还能提神醒脑,让人恢复精神,不但纯洁无瑕,而且让人甘之如饴。它是能够治疗各种疾病的神奇万能药,像是上天赐给人类的万能药。而在另一些人的眼里,茶叶口味苦涩,招惹丑闻,毒害世界,甚至能让人死于非命。乔纳森斯威夫特在他的一部关于礼貌交谈的讽刺作品中,曾这样描述一杯清淡的武夷红茶:不过是蛊惑人心的饮料而已。茶叶的第五层含义具有社交意义,因为它具有很强大的斡旋和调停功能,饮茶礼仪也在文学和艺术作品中不断被提及。18世纪时情况如此,现在亦如此。讽刺作家伊丽莎海伍德在《女性旁观者》(17441746)中曾开玩笑地写道,一个有教养的主妇睡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摇铃叫来女仆,问她茶壶是否煮开了。茶水准备好之后,她会坐在摆满喝茶需要用的各种器具的桌子前,慢慢饮上一口,停下来歇会儿,再饮上一口,女仆会在旁边候着,随时准备着往杯子里斟满这种珍贵的饮料。20世纪,出现了一系列与饮茶有关的安慰人的习惯用语:tea and sympathy(直译是茶叶与同情,多用于表达对不开心的人的安慰与同情),a nice cup of tea and a sit down(直译是坐下来品尝一杯好茶,多用来表达事情难以解决时的茶歇),shall I be mother?(意思是可否为您沏茶,而不是要做母亲),more tea,vicar?(直译是要不要再来点茶,牧师?,现在多用于在社交中礼貌地掩盖各种尴尬)。这些短语的意思也在不断引申发展:早在2005年,维基百科有关茶叶文化方面的编辑已将编码条目a nice cup of tea and a sit down(缩写WP:TEA)添加了表达敬意和举止得当的意思。从17世纪到现在,饮茶影响了英国的语言和社交,让英国关于茶叶的语言不断翻新,更是重新定义了什么才是合适正当的行为举止。
人类学研究中有一个概念叫饮食文化,人类学家正是通过这一概念来研究不同种族之间,在适应当地社会和经济状况的前提下,是如何发展成共同的饮食习惯的。本书的目的就是探讨英国的茶叶饮食文化,除了茶叶本身,本书将从更广泛的国家文化(甚至是国际文化)的角度,研究茶叶的影响和意义,无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对于英国人来说,茶叶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是一种大批量生产的农产品,但就是这种农产品让英国人成为现代公民,成为全球化公民。茶叶在英国的家庭和社区生活中长期占据中心地位,在英国的家庭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经常(虽然并非总是)与端庄礼仪这些具有女性气质的力量如影随形。作为这个国家的习惯性饮料,英国各个社会阶层无不饮茶。长期以来,茶叶都被认为是连接王公贵族和普通平民之间的纽带:无论什么身份,大家都习惯通过饮茶提神醒脑,缓解压力。英国人沏的每一杯茶以及他们饮的每一杯茶象征性地演绎着这个国家身份地位背后的绝妙之处。英国前首相玛格丽特撒切尔身边专门布置各种用具的秘书们并没有忘记这一点。1980年,购买权(Right to Buy)通过立法程序,莫林和詹姆斯帕特森夫妇在此政策下购买了一套廉租房,撒切尔夫人在当年的8月11日前去祝贺,当时的照片显示撒切尔夫人和帕特森一家围着一张餐桌喝茶,在这张照片中貌似有一种氛围,他们通过饮茶来缓解权力与距离所带来的尴尬,让这种每天都会有的社会交际更加舒适仔细研究一下就会发现,这种策略既有成功之处也有失败之处。本书的重点与目的就是研究茶叶这种看似矛盾的复杂特性:这一来自亚洲的经济作物是一种必需的奢侈品,但又毫无营养价值。它绕过半个地球来到英国,进入大众市场,毫无疑问它是舶来品,但它又绝对具有英国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