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洪迈(11231202)指出秦、隋二朝被后世诟病,未必因为它们太过不堪,还有一层原因,是它们紧随其后的汉朝和唐朝都享国久长,相较之下,显得秦、隋这两个朝代很糟糕(《容斋随笔秦隋之恶》)。长短比较,固然有其道理;但更重要的差异或许在于秦、隋两朝都是纷繁战局的终结者,完成了立朝的事业,原本承载了历史寄托,却迅速重蹈覆辙,留待它们身后的汉、唐两朝才完成立教的事业。如饶宗颐先生(19172018)所示,正统之正(立教)比统(立朝)更重要,无奈历代正统论大多着眼于统。
汉朝一改黄老之学与汉初祖制,转向以法立国、以儒文明的政制安排;唐朝一改以往的进身之制,开创科举,以制度化的方式将士子身心收入斛中。汉、唐在经学和制度两方面的事业拓展,为此后直至今日的中国文教事业提供了核心要素,虽然经学及其制度已经被打散,但一些义理已经化作日用而不知的生活要素。文教事业这三重面向,不可不察。
1936年,毛泽东经过长征到达陕北,创作了《沁园春雪》,感叹江山多娇,回望中古君主,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毛泽东评点了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和元太祖五人,指出了他们的缺陷,无疑都指向文教问题。冯至先生(19051993)曾诗云: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无怪乎,经历过漫长中世纪和二十世纪数次大革命的我们,面对文教的故事并不陌生。
犹太人面临着保国、保种、保教的问题;晚清先进士人面临前所未有的变局,也提出了同样的问题,看来在思考国是上,犹太人问题和中国人问题在这三个层面相遇:国、种和教。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构词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从这三个层面来讲的(人民作为一种教来自于马克思《论犹太人问题》中所呈现的解放全人类的教义)。中国近代以来遭遇的这三个层面的问题,延绵至今。这本小书就是在这一思想脉冲下完成的。
数年前,我在业师邱立波先生指导下完成一篇小文,当时落笔总结说全文皆是邱师学思之注脚,今日这本小书当然也没有逃出邱师为我规范的学人心性和问题意识;原来今日的思考早在数年前邱师为我讲解班马异同时就已埋下伏笔。本书还在扩充时,邱师的《礼法与国体:两汉政治的历史与经验》问世(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年),不禁感慨师徒学缘殊胜。业师许振洲先生行无为之教正是无违我业已确立的学问品性,时至今日方知当时许师是在潜移默化地让我习练收束之功,可惜而今才理解这番良苦用心;他早年研究法家,可惜我不通法语,无法阅读他用法语撰写的《中国法家的统治艺术》(LArt de la Politique chez les Lgistes Chinois,1995),许师晚近研究共和国史的一身工夫,我也未能吸收一二,否则这本小书可能会有另外的境界。
刘小枫先生让我见识到成德者如何提携年轻后学,本书大纲正是在小枫先生的点拨下才得以成型,若没有小枫先生的鼓励,这本小书也断不能成。十七年前,小枫先生曾以述为作,撰文《司马迁是政治哲学家?》(载《二十一世纪》,2001年2月),十七年过去了,不知道司马迁研究的路线有没有受此影响而引发转变;十七年后的今日,这本小书若能呼应那篇文章则是莫大之幸毕竟,这本小书的许多观点背后都是小枫先生的幽灵(当然,文责自负)。这些年,若没有几位贤师相伴,真不知道该如何度过。
在本书大纲以《立教时刻的史家笔法》刊发(载《天府新论》,2018年第2期)前后,刘训练先生、任锋先生和唐文明先生都曾提供无私的帮助,为我最终完成这部小书增添了信心。娄林兄和顾枝鹰兄为本书正标题提供了漂亮的拉丁文和希腊文翻译。从定稿到问世,若没有彭文曼编辑的辛勤劳动,本书也无法这么快问世。谨此一并致谢。
本书力图以司马迁成一家之言的当代观察贯通天人之际和古今之变的理解,当然也因此始终存在将司马迁看小的危险和疑虑。全书除引言外,共六章,其中四章都分别有三节篇幅,唯有论黄帝一章仅两节,论武帝一章则占四节,显然是武帝一章偷走了黄帝的一节。关于《史记》五部分的篇章安排,本书也提供了某种思考,穿插在书中,留待细心的读者挖掘。
修改书稿的夜深时分,曾经一度翻读北岛的《时间的玫瑰》,用读诗的意境来消解读史的疲乏,其中写到俄国诗人涅克拉索夫(18211878)的一句诗:我泪水涔涔,却不是为了个人的不幸。这不也正是司马迁下笔时几度哽咽的独白吗?所谓情深而文明(《礼记乐记》,《史记乐书》)的文教理想,怎能不为之神往?
下笔至此,想到几年前编译的一本小册子,其中一句话令我至今难忘哈钦斯(Robert Hutchins,18991977)曾经说:一个没有经验又未开化的强国,会是世界和平的一大威胁未开化的政治权力是危险的,未开化的闲暇是堕落的,也会是危险的(《大学与博雅教育》,华夏出版社,2015年)。
本成果受北京外国语大学一流学科建设科研项目资助。这本以专著面貌问世的小书,着实是一篇关于《史记》的读书报告。
写作本书,原不在研究计划之列,可谓迷失了正路。
为了记下阅读文字、探寻幽暗的摸索过程,前后又花费了近一年时间将心海中的琐思排列组合,落成文字。2017年夏秋之际,辗转于贵阳花溪与乐山峨眉山之间,初创草稿;2018年惊蛰书稿始成,又经春分、大暑,往返于京津宁路上,我在行将奔赴长春净月潭之前成稿。从西南到东北,书中所记,当然可以看到时代的印记,也有个人的颠簸,不免有生疏浅陋之处。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说得恐怕不只是应当注意逝者的丧葬之礼,还在于如何对待故事和传统及作为它们承载者的古人和古书。走进两千年前《史记》幽暗昏惑的文字森林,有了这本小书作为纪念。但在研讨立国与立教这一问题线索上,许多思考并未因此结束,反倒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