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看云去
一
2011年12月,临近年末的时候,我欣欣然地准备飞往北京,与 朋友们欢聚,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而去北京之前,我打算先去医 院做个全天心脏动态检查HOT。之所以想去做这个检查,是因 为这段时间感到心脏有些不适,有医生朋友说像是早搏。这个检查 需持续二十四小时,于是,我决定索性住进医院,权当疗养。这一 年,我工作上的确很忙,还没好好休息过呢。自打完成电视剧《媳 妇的美好时代》后,我紧接着又接手了另一部当代家庭伦理剧《家 常菜》,可我并不想重复自己,于是,我开始紧张地筹备将现代文学 大师李劼人先生描写辛亥革命保路运动的名著《大波》搬上荧屏, 我几乎成了“空中飞人”。能在医院里疗休几天,还真是难得啊。
住进医院后,医生问我:“除了心脏,你还有其他的不舒服吗?” 我想了想, 随口说道:“这一阵, 我犯了颈椎病, 所以在吃药, 可这药吃后胃有点难受。”医生便说:“那就再做一个胃镜检查 吧。”第二天一早,HOT机还没有背上,倒先去做了胃镜。对我这个看上去精神不错的今天第一位报到者,两位女医生显然没有足够的重视,她们一边将一根长长的管子从我喉咙口插向胃部,一边还讨论着昨晚的电视剧。突然,其中一位女医生失声叫了起来:“哎哟哟……” 我一听,顿时觉得大事不妙了。
果然,诊断报告认为我患有胃部肿瘤,至于是良性还是恶性,还得做切片检查,可这需要花费几天的时间。但我的医生朋友对我 建议道:“不管结果怎样,还是把肿瘤切除掉为好。”我听从了这个 建议,决定立刻进行手术,一天都不能耽搁。说起来,那时我真的 非常从容而镇定,在我自己联系好了动手术的医院后,我才将所有 的情况告知了家人。我表现得相当轻松。但是,当我想着要不要告 诉母亲的时候,突然间变得心情沉重起来。母亲已经七十五岁了, 与我并不住在一起,我的患病会不会让她太过担心,甚至带去打 击,而她能不能经受得住呢?纠结让我揪心,最后,我决定暂时瞒住母亲。
在我浑身上下插满各种管子,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先 前所有的淡定顿然消失了。刀割撕裂般的疼痛伴随着一张恶性肿瘤的病理报告,让我跌入了黑暗的深渊。那天,不知是什么时辰,我看 到几个状如飞天的鬼神飘忽而至,他们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在我 面前讪笑着飘来飘去。就在这刹那间,我的精神彻底崩溃。莫名却 深刻的自卑裹挟着剧痛引发了深度的抑郁,我开始整日整夜地无法 入眠,躲在被子里任由泪水长流。那时,我很想念母亲,我真希望她 能像我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样,总是在我生病时,用她温暖的手搁在我的额头上。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出院回家,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我看见 了母亲。她从自己的住处赶了过来,没有人向她透露过什么,但事 实上一切都瞒不住她,我想这是因为母亲与她的子女永远息息相 通。母亲没有说话,既没问我的病情,也没问我需要些什么,她就那 么静静地坐在我的床边,把我伸在外面的手掖进被窝。爆竹声声,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可我却觉得厌烦,用两根食指堵住耳孔— 因 我觉得这对我已经没有意义。这时,母亲站起身来,不一会儿,她从我的书房里拿来我先前买好的日历芯,当着我的面,装上了大理石日历架,然后掀开鲜红的第一张:2012年1月1日。我明白,母亲想告诉我什么。
术后的三个月是我最艰难的时日,我真的是每天咬着牙度过 的。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天天地暴瘦下去,体重减少到八十多斤,头发则一天天地白起来,两鬓苍苍,心里常被绝望所填满。那是上海 最冷的日子,连新闻里都说这是最近二十七年来最为寒冷的一个冬 天。好在有亲人,尤其是母亲的陪伴。母亲对我说,从现在起,她 每个星期三都会来我这里,与我聊天,为我熬药,帮我煮粥。我让 她坐出租车过来,但她不愿,每次都是早早地出门,提着装满给我 买的东西的袋子,倒几次车,然后走上很长的一段路。有一天,下雪了,我给她打电话,让她不要来了,可电话无人接听,因为她一早就出了门。我的床头便是窗户,那天,我很虚弱地趴在窗口,等待着母 亲身影的出现。母亲一步一步地踏雪而来,我看见她满头的白发上 又添了一层霜雪。我不禁心疼得落泪了。可母亲见到我后,笑着说, 下完这场雪就要开春了,一切也就都好起来了。
由于元气大伤,加上颈椎和腰椎疼痛,两只手臂无法抬升,走路都犯晕,母亲便扶着我开始锻炼,还帮我做推拿。那时,我恐惧 出门,尤其害怕去医院,一出门便发高烧。所以,我拒绝外出,而这种拒绝事实上加深了抑郁和自闭,我觉得自己的心上缠着一条 沉沉的铁索。可母亲每次来,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看不出一丝的愁 绪,总是跟我说起许多有趣的往事。一天,她一进门,就说在车上 远远看见一家公园里桃红柳绿,她绘声绘色地说着花香和鸟鸣。我 听着,知道这是母亲试图哄我去逛逛公园,我不想让她有太多的失望,也便答应了。母亲非常高兴,那样子就像孩子一般。可我还是打抖了,于是,母亲一边安慰着我,一边耐心地帮我穿上两套棉 衣棉裤。我臃臃肿肿,拖拖拉拉地出了门。母亲站在路边,扬手招 呼出租车。虽然我还有些不情不愿,但这毕竟是我病后第一次去了 公园。这是三月中旬的一天,春意料峭,寒风犹在,但我真真切切 地看到满眼都是爆出嫩芽的垂柳。母亲指着天空问我:“你看到那片云了吗?像不像一匹匹奔马?”我仰起头来,看着蓝天白云,会心地笑了。
二
在母亲和家人温暖的呵护下,我渐渐地康复起来,一天天地有了力气,有了精神。去过公园之后不久,我重新恢复了写作,当我为 一部新的长篇小说《星星湾》写完了后记,从而可以付印时,母亲与 我一样地开心不已。夏天的时候,我重又拾起电视剧《大波》的筹 备工作,并与合作方签订了合约,正式进入了总制片人的角色。
母亲依然在每个周三如期而来,不管刮风下雨,一次都不拉下。我跟她说,你不用每个星期都来,这样太累了。她直截了当地 说 :“ 那我会放不下心来。” 转眼 , 又临近年末 了 。 那天早上, 母亲打来电话,说是今天不能来了,因为她有些不舒服,我问她情况,她只 轻描淡写地说,好像是胆囊炎发作了。我给我小妹妹打去电话,让她陪母亲去医院检查一下。过了几天,小妹妹打电话给我,还没开口,已是泣不成声:母亲被确诊为晚期肝癌,而且已发现转移,无法进行切除手术了;医生说,存活期可能只有六个月至一年。我颓然跌坐在床上,再 次任由泪水长流。我想,这次,天真的是塌下来了。
我心里满是内疚,我知道肝病一般都源于积郁太深,我生病之后,母亲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流露出丝毫的忧伤,她总是给我以最明 亮的微笑,可是,谁能知道当她回过身去,不会为我而忧虑重重?就 在我重新坠入无底的黑暗时,母亲来到了我的身边。她依旧那么微 笑着,对我说:“你不要为我担心,如果你因此倒下了,那我这一年 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她走进我的书房,像去年一样,把刚刚买来 的日历芯装上大理石日历架,然后掀开鲜红的第一张:2013年1月1 日。母亲看着我,用坚定的语气说:“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们的,我 们要共同努力,好好地走过这一年。”
现在,我收敛起自己的哀伤和忧愁,为母亲的治疗而四处奔 走。我在心里说,从今天开始,我也要让母亲看到我的灿烂微笑,要 让母亲天天过得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三
一个月之后,母亲开始了介入治疗。对于癌症患者,最为纠结不 堪的便是对治疗方法的选择,不治疗自己和亲属心里过不去,过度 治疗又怕导致病情如山倒,所以,对适度治疗的选择,不仅需要智 慧,而且需要勇气。母亲根据自己的身体情况和医生的建议,选择 了介入治疗,这是在不开刀暴露病灶的情况下,经股动脉插管将抗 癌药物或栓塞剂注入肝动脉的一种区域性局部化疗,相对而言,痛 苦稍小。母亲说,如果只有一段可以计数的日子,那希望能过得少 些痛苦多些快乐,少些颓颜多些体面,少些焦躁多些安宁。母亲还 选择了同时服用中药。母亲说她只相信一家草药店,于是,我找到了 这家如今已升格为中医医院的最好的诊治肿瘤的医生。
其实,我还与母亲商定了另一项至关重要的治疗,我们管它叫做“快乐疗法”,我们决定放下心来,相扶相持,行走天下,去看母亲最喜欢的云彩。
我在母亲进入治疗室时跟她说,你放轻松,做完治疗后休息几 天,然后就去我们约定的第一站——没有冰冻严寒的香港。母亲笑着点了点头。等候在治疗室外,我不断地为母亲祈祷。想着母亲在治疗时一条腿需几个小时绑上沉重的沙袋,而碘油和其他化疗药水 注入肝动脉时会产生强烈的烧灼感,这些都让我备感痛楚。可是, 母亲从治疗室推出来时,虽然闭着眼睛,却依旧保持着她一贯的微 笑,她用短短的两个字回复我们焦虑而繁冗的提问:“还好。”
我与母亲真的去了香港,由此开始了我们“看云的日子”。大妹妹陪同我们一起前往,她拖着一只大箱子,里面分别装着我和母亲 两人的中药,还有一只煎药用的陶瓷药锅。我们是在傍晚时分登上太平山顶的,站在最高处,离天是那么近,和暖的微风轻轻吹拂着。 忽然,母亲指着天空欢快地叫起来:“看哪,两条金龙!”顺着母亲的手指望去,那是东西向两条染着夕阳金光的长长的横条云,真是像极了飞龙,它们腾跃着相向而近,壮美如斯。母亲追逐着两条金龙,浑身也落满了黄昏的彩云。
介入治疗以每一个半月的周期进行着。由于有外出旅游这样的修整,母亲恢复得很快。第二次治疗结束后,正巧中国作家协会邀请我作为其会员去北戴河“创作之家”疗养,按规定还可以带上一名家属,拿着邀请函,我和母亲相视而笑。在“创作之家”那棵著名的核桃树下,母亲坐在白色的椅子上,看到了变幻无穷的流云,也接受了众多作家的诚挚祝福。第三次治疗结束后,已是仲夏,我和母亲一起去了韩国济州岛,大妹妹和我女儿陪同前往,一家三代人守在一起,其乐融融,让母亲非常开心。
八月的时候,母亲进行第四次介入治疗。这一次,毒副反应剧烈,母亲上半截右腿一片青紫,呕吐像喷发一样,东西都不想吃了。 我再次陷入纠结之中。母亲一定洞察出了我内心的焦躁,所以,即 使正在痛苦中,可她还是面带微笑地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再做了。虽是无奈,但我赞成母亲的决定,因为我相信,如果继续做下去的话,母亲的身体和精神都会很快地萎落,说不定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与“减少痛苦,提高生活质量”的宗旨是背道而驰的。 而且,我们的“快乐疗法”已被证明是带来精神上的支撑的,至少这使我们每一天的日子都远离恐惧,充满快乐,也让我们增添了许多的勇气和力量。我们总在探寻各种可能的治疗方式的效果,可谁说豁达和乐观就不具有正能量的治疗效果。
这次,母亲治疗后的恢复比前几次明显地花费了更长的时间, 可她毕竟挺过来了。我们决定,继续我们的“快乐疗法”,继续到各处看云去。十一月,我与母亲登上了飞往台湾的航班。考虑到母亲以及自己都不能太过劳累,我没有选择全岛游,只是在台北和新北两市漫游,并全程租了一辆车,每天都是出去两三小时便回酒店休息,养好精神后再外出游玩两三小时,这样,既轻松悠闲,还因为 “深度游”,让我们邂逅了许多的惊喜。那天,我们在从新北九份 老镇游览回来的路上,得到了来自对岸的消息,我在病后全部写完的《星星湾》在首届中国国际童书展上,获得了“中国原创童书奖” 的两个最高奖项:“评委会大奖”和“读者大奖”。母亲为我高兴, 精神抖擞地说:“走,今天晚上再去台北士林夜市逛逛。”
不知不觉间,一年过去了,我们说起医生所下的判断,不禁莞尔。今年,我们还是循着自己的内心,按着自己的节奏,快乐地生活着。母亲一天都没有断过中药,而每一次我哪怕不在上海,也都事先与医生落实好就诊时间,不让母亲为看病而有一点的操心。母亲的精神状态非常好,心态更是从容而淡定,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由于电视剧《大波》在成都拍摄,又在北京进行后期制作,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身处外地,母亲常常给我打电话,叮嘱我记得吃药 和休息。我在五月结束了《大波》的全部摄制工作,在送往有关部 门审片时,也专门刻制了一套,提交母亲“审核”,母亲很是高兴。云淡风轻,没有比这样的境界更让我们心向往之了。
盛夏时节,我与母亲开始了精心筹备后的日本游。母亲再次点名,让我大妹妹和我尚在念大学的女儿一起出行,母亲笑着对我女儿说:“我们听不懂东洋人说话,你在大学里读的第二外语刚好是日语,所以,这次你就是我们的专职翻译了。”而我大妹妹则依然拖 着一只大箱子,里面装着中药和药锅。根据先前的经验,我还是全程包了一辆车,这使我们免去了不少奔波之苦。到达东京后,我们即去了雷门浅草寺。这座东京都内历史最悠久的寺院供奉着观世音菩萨。我们在其间流连忘返,感受着纯净和宁和。待我们走出本堂, 母亲拉住我们,惊喜地欢叫道:“你们看天上的云啊!”这真是太奇 妙了,湛蓝的天空上浮现一排白云,而这白云居然呈现出手指的模 样,根本无法不让人相信这就是观世音菩萨的纤纤手指。我们被这 祥云笼罩着,心里充满了欢喜。
浅草寺的周围是一个个自四百多年前的江户时代延续下来的大小店铺。我们走进一家鞋店。母亲本来就个子不高,脚也不大, 患病后身材愈加瘦小,体重才六十来斤,脚也瘦削很多,因此很难 买到尺寸合适、款式美观的称心鞋子。我们在店里转悠,我鼓动母 亲一双双地试穿。母亲最后相中了一双皮凉鞋,但她问了价格后却笑着摆了摆手,说是太贵了。我说,能看到称心满意的鞋子已属够好,岂能不买。我为母亲买下了这双鞋子,并跟她说,你现在就穿 起来,要不过了夏天,就不能穿了。可事实上,母亲在这个夏天并没有穿过这双鞋子,她说,她想留到明年再穿。我听后觉得也行,因为 我们还会拥有很多个美好的夏天。
十一月的时候,母亲的故乡——常州武进作协主席请我去那 里举行一个公益讲座,我自然带上了母亲。在老街的一条条小巷子 里穿行,母亲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时光。都说叶落归根,能够回故乡 看看,也算是了了母亲的一个心愿。而在这之前,我们还去过苏州的 凤凰山,那里葬着我的父亲和外祖母,母亲希望身后还能与我父亲 和她自己的母亲在一起,我们也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了。根据母亲 的愿望,我们将原先的双穴扩建成了三穴,母亲亲自前去察看,甚 为满意。我扶着母亲下山,心情与母亲一样,宽慰而平静。
一晃,又到了十二月了,这个月份对我和母亲来说,总是一种特 别的时间提示,我们在这个月份被诊断为癌症,我们也在这个月份 填满内心的祁愿和力量。11日,电视剧《大波》在成都电视台首播, 我很是欣慰,但我没有前去赶热闹,而是选择在开播前的一天,跟 母亲相伴着一起去住了十天医院,进行复查。母亲肝部的肿瘤大了 一些,还伴有其他的不适,所以,她可能会要再做些治疗。但母亲 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良好的精神状态,她的微笑里透露着气定神闲。 出院的前夜,我们没有向医生请假,悄悄地溜出医院,去了附近的MR.SHEN COFFEE绅咖啡馆。的确,我们都很有绅士的风范, 尽管母亲是位女士。再过两天,也即12月20日,是我母亲七十八周 岁生日。我们一格格地踏着楼梯,走上咖啡馆的三楼,母亲挑选了 一个视野开阔的临窗的座位,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闪烁的霓虹灯, 以及轻声开过的单轨电车。我将母亲自己挑选的巧克力蛋糕放到桌上,再插上并点燃一支蜡烛。我对母说:“祝你生日快乐!”母 亲则对我说:“祝你身体健康!”我们在自己缔造的最优雅最诗意 的氛围中,快乐地享用了两个人的烛光晚餐。
第二天,小妹妹开车来接我们各自回家。先是送的我,我拿出 崭新的日历芯,请母亲翻开了鲜红的第一页:2015年1月1日。这时, 我抬起头来,看到天空中涌来海潮般的云朵,那云朵特别晶莹闪亮,这是我透过蓦然盈眶的泪水看到的。
2014年12月22日冬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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