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我奶奶不识汉字
Idols of the Cave take their rise in the peculiar constitution,
mental or bodily, of each individual; and also in education, habit
and accident.
(洞穴假象基于特定的章法,在个人精神或肉体上长生;也基于教育、习惯和偶然事件生长。)
——培根
我爷爷娶我奶奶,在我们的家族中是闻名的逸事。我爷爷喜欢我奶奶据说是因为我奶奶不识汉字,从没读过“香九龄,能温席”,更不知道《孝经》、《烈女传》;跟男人亲热,亦不扭捏作态;一双大脚跳起舞来,直踢踏得男人心蹦乱跳。我爷爷带着我奶奶回到江浙我曾爷爷置下的大宅院里。宅院是沿着山崖修建的几十进青砖瓦房,无数个门楼亭角,枝枝桠桠插在十几亩终年翠绿的修竹之间,青砖绿竹簇拥着一个高高的大门楼,门楼上有一块大红门匾。门匾上的字我奶奶不认得。进了门楼,迎面是一壁青石,青石上刻着的红字家训,我奶奶也不认得。后来,我奶奶被汉化了许多,终于记住了如何说那门匾和青石上的字。她告诉我,匾上写的是“英烈五世,忠杰同堂”。她还告诉我,青石上的家训是:“洞察天地,唯忠、孝、仁、义、信立于其间。”并解释说:“匾上说的是忠杰英烈,死的活的五世都挤在一个洞里。青石上写的是从洞里看天看地,只看到忠、孝、仁、义、信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站在那里。”我对我奶奶的解释很满意。这样的解释足以让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懂得自己的丑恶家史。那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我的共产党员的妈妈和党外布尔什维克的爸爸通通受这段丑恶家史的牵连坐牢挨整。反正大家都黑到了一块儿,所以我就时不时地被送到我的地主奶奶那里。我奶奶讲的传奇家史便传给我了。
我奶奶说:“要说老家的那些老房子是个洞,这话儿很对。那大宅院左一条曲径,右一个月门,弯弯绕绕,就跟个山洞一样。一大家子都挤在里面。谁也不敢往洞外看。谁都不知道新疆还有个戈壁滩,站在沙漠上看天看地,看到的可不是什么忠、孝、仁、义、信。看到的是一匹铺天盖地的黄布,那黄布是活的,有生命。那黄布起伏翻动,哪是忠、孝、仁、义、信能镇住的?”她叹口气,继续说:“可惜呀,你们戴家的人除了你爷爷,谁也不信我的话。”
我奶奶想让我相信她的话,她像我翻石头捉蛐蛐一样,把那大宅院里的故事翻出来讲,向我证明凶神恶煞的“忠、孝、仁、义、信”镇不住大黄布一样的生命翻动。
戴家的大宅院里其实并不真住着忠臣烈士。我曾爷爷长年在边关打仗,大宅院里就“同堂”着一些拐弯抹角的亲戚。我曾爷爷香火不旺,只有两个儿子。我爷爷是长子。我叔爷爷小小年纪就被送到日本去学医,他的品行比我爷爷有过之而无不及。家里从小给他娶了个眉清目秀的童养媳,留在“五世同堂”的大宅院里等着他回来,他却只当没这回事,自己跟诊所里的一个女护士在上海结了婚,既不去新疆,也不回江浙。中年之后成了名,跑去给汪精卫当了御医,根本不管什么“忠孝节义”,从不回乡下老家。可怜那个童养媳,自从光屁股的时候见过丈夫一面,就日日等着没有希望的明天。还有左一双右一双七姑姑八爷爷的眼睛盯着她不得失节。
我奶奶的身份比那童养媳要好得多。她回到老家不到两年就生了三个儿子。我爸爸和我大叔叔是双胞胎。我爷爷抱着双胞胎,我奶奶抱着我小叔叔,端坐在大堂上照了一张照片。我爷爷对我奶奶说:“等推翻满清皇帝,革命成功,我就回来含饴弄子。”然后,就随着一拨革命党革清朝皇帝的命去了。那当儿,我曾爷爷正拼了老命为清朝皇帝戍守边疆。
我爷爷一走,我奶奶就成了大宅院里的异己分子。七姑姑八爷爷都看她不顺眼。又因为她是我曾爷爷的长子正房,谁也奈她不得,只是家政大权从来由不得她插手。我奶奶对家政大权也不感兴趣,乐得白日里清闲,牵着双胞胎,抱着我小叔叔去听戏,听完回来,一句也说不上,第二日还照去。因为她和汉人长得不一样,出去的次数多了,招人显眼。七姑姑八爷爷就几次召开家政大会,讨论是继续由着我奶奶招人显眼,还是把她圈在家里当戴家长子正房太太。七姑姑八爷爷们讨论再三,既不想让我奶奶由着夷族的野性去招人现眼,又不想在这大宅院里添一个正房太太压在他们头上。最后决定由与我曾爷爷沾亲最多的大姑奶奶和五爷爷出面找我奶奶谈话,建议她待在大宅院里,担一点儿家事,这家事就是管辖那个叫艳芸的童养媳。
大姑奶奶说:“戴家的当事人不是在外面打仗,就是在外面读书,这大宅院就您是正房太太。杂事呢,我们都替您管了,这有关忠、孝、节、义的大事,您可得亲自过问。家风、门风败坏了可不得了呀。我们这些吃在戴家、住在戴家的亲戚,如何向老太爷交代呢?”
五爷爷吞吞吐吐地说:“艳芸说来也是个二太太,我们这些亲戚也不好说什么,您就多开导开导她,免得她守不住寂寞。”
我奶奶断然应下了这差使,第二天果然没去看戏,跑到艳芸住的天井里说事去了。此后便日日都去,两个人有说有笑。有一次,我奶奶还穿了那夷族的长裙,在艳芸的天井里跳了段夷族舞,大脚踢得天井里的青砖乱响。那天夜里,五姑奶奶和七姑奶奶就把艳芸天井里一树开得正盛的梨花都打掉了。那艳芸第二天起来,看见满地洁白的残朵,就躲进房里哭了一天。许多年之后,我奶奶才想明白,那梨花是冲着她打的。那时候,她已经懂得了为什么我爷爷要去革皇帝老子的命。她说:“规矩是皇帝定的,定出这些规矩的皇帝,是该革掉他的命。”
那天傍晚,我奶奶再去看艳芸的时候,艳芸已经把梨花的残朵儿扫掉了。没花的梨树凄惨地立着,不知所措。艳芸和我奶奶坐在没有花的梨树下,看我奶奶的三个儿子在天井里兜圈儿跑。艳芸在天井里养了几只小鸡,三个男孩儿跟着鸡撵。有小风吹过,带着黛色的山崖味儿,又夹进孩子们奶里奶气的笑声,小天井的凄惨气才被赶走了许多。艳芸对我奶奶说,她什么都不想,就想要个孩子。我奶奶走的时候,她让我奶奶把一个插了鸡毛的竹筒放在厨房水缸后面。
后来,我奶奶替艳芸放竹筒的次数越来越多,艳芸的肚子也慢慢大起来。终于有一天,艳芸告诉我奶奶她怀孩子了,但绝不说是谁的。这事本来就瞒不过七姑姑八爷爷的眼睛,很快就有人向新疆和日本报信。只是那时候皇帝已被推翻,我曾爷爷自己在边疆也不知所措,我叔爷爷又正在追诊所里的女护士,均无暇管后院的杂事。于是,七姑姑八爷爷们便自己动作起来,他们先是逼艳芸交代奸人,后又声讨艳芸破了家训,定要严惩,再后来便是日日吵得鸡犬不宁。大宅子里的每个爷们儿都成了自己娘们儿的怀疑对象。艳芸从不出门,那奸人还不就在这大院里。
我奶奶那会儿可是显了次英雄本色,立在艳芸的天井门口喝道:“皇帝都推翻了,家训还不能改吗?!”
一听说要改家训,那一宅子老小一个个战战兢兢,就如同天要塌下来一般。我奶奶说:“你们怕什么?我在新疆的老家,从没听过这些家训,那马奶子葡萄还不照样结,哈密瓜还不照样长。你们在这一洞小天地里看这家训如何地好,我看那没家训也没啥不好。你们哪个女人没生过孩子?就这么容不得戴家再添一个孩子?”
艳芸的孩子终是生下来了,只是没人承认是戴家的,还没断奶,就硬让艳芸的妹妹抱回去养了。等那孩子长到两三岁,艳芸的妹妹便也时常把他抱来,夹在我奶奶的三个儿子中,在艳芸的小天井里撵鸡了。下人们也就胡里胡涂地跟着叫他“小四爹”。这是艳芸春风满面的时候。
“小四爹”长到五岁,艳芸和我奶奶一起抱着“小四爹”到五爷爷那里求学。五爷爷是大宅院里的私塾先生。艳芸和我奶奶去求五爷爷的时候,五爷爷正坐在一个高脚凳上,就着厨房的大油锅,炸玫瑰花瓣吃。他把红艳艳的玫瑰花瓣在黄璨璨的玉米糊里滚一遭,丢进油锅,炸得黄里透红,再丢进白糖里一滚,一个人吃得有滋有味。我爸爸、我大叔叔、我小叔叔等一群小孩儿,就馋巴巴地围成一圈儿,看着他吃。他一片也不分给小孩子们,倒是指挥小孩子们给他拿碟子、端水,还说:“先生在,弟子服其劳;有肉,先生尝。”
五爷爷听了艳芸和我奶奶的请求,面有难色,但还是勉强同意让“小四爹”上了学。看见“小四爹”吸着胖乎乎的手指,对着玫瑰花瓣流口水,五爷爷居然还捻了一片带糖霜的炸玫瑰花瓣塞到“小四爹”嘴里。
自从“小四爹”进了私塾,五爷爷家就吵翻了天。五姑奶奶先是砸了五爷爷的鼻烟壶,后又扯了五爷爷的字画。她骂五爷爷竟敢收奸人之种来读圣贤书,又搬来一群老小亲戚,指怪五爷爷怎能让野种和忠杰之后同堂就读。
这事正闹得不可开交,七姑奶奶又在厨房的水缸后面发现了艳芸插着鸡毛的传情竹筒。那竹筒被带到大庭广众之下,里面的情书亦当众读了。这一读,非同小可。艳芸又怀上了“小五爹”。
以后,一天又一天,姑奶奶们轮番堵在艳芸的天井门口骂街,说是要矫正门风。然而,随姑奶奶们怎么骂,艳芸就是死活不说出是谁的孩子,这一点是让大宅院老小最气不过的地方。有的时候,到了天晚,姑奶奶们骂累回去睡了,我奶奶会到天井里来陪艳芸坐坐。这时候,艳芸就会唏唏嘘嘘地哭,我奶奶就慢声细语地劝她想开些。月光洒在光溜溜的青砖上,如同雾水,湿漉漉地散着闷气。艳芸的鸡蹲在墙角的鸡笼里,时不时地发出些咕咕声。艳芸对我奶奶说:“为什么这个大宅院里,就你一个人容得下我?”我奶奶说:“因为我不是这个大宅院里的人,大宅院里的规矩、家训让我这外来人看起来,简直是鬼影子。只是这里所有的人都在描着这鬼影子画符,还只当那鬼影子是圣人。”艳芸摇头轻轻一笑,说:“你还只当这里的人想学圣人?他们可不是真的描着这鬼影子画符,他们是用这鬼影子规矩别人,自己好做鬼。你只当五姑奶奶的儿子是五爷爷的?你看那孩子笨头笨脑的,哪点儿像五爷爷?那是街尽头药房先生的。”我奶奶说:“喔,这就对了,像,像,那孩子长得像药房先生。”于是两个女人就嘻嘻地笑。
随着艳芸的肚子一天天显出来,天井里整艳芸的风头也越吹越高。因为艳芸不交代奸人,大宅院的姑姑爷爷们就想出了一个法子,让大宅院里的爷们儿挨个找机会当众打艳芸一个耳光,打不下手的就是奸人。这法子定下来之后,第二天,三爷爷就在厨房里当着五个下人的面狠狠打了艳芸一个耳光。艳芸莫名其妙地挨了打,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跑回房。以后,动不动就会有个爷们儿突然给艳芸一个耳光。
几天下来,人们开始把眼睛盯上五爷爷,因为他还没有打艳芸耳光。男人们开始说五爷爷没用,没有阳刚血性。女人们开始嘀咕,五爷爷像是嫌疑犯。五姑奶奶给五爷爷下了期限,他要是再不打,她就死给他看。
于是,这日私塾放学,艳芸来领“小四爹”。五爷爷当着“小四爹”和一群来接孩子的娘们儿和爷们儿的面突然狠狠地打了艳芸一个耳光。艳芸捂着半边脸,瞪大眼睛看着他,说:“你,你,你也……”然后跑回屋关起门,一直哭到天黑。我奶奶去敲门,她也不开。
第二天早上,我奶奶带着三个儿子和“小四爹”在池塘边摸鱼。“小四爹”扯了根柳条放在胯下当马骑,一路叫着“驾驾”在池塘边乱跑。艳芸的妹妹突然出现在池塘对岸,隔着一池刚绿了的春水叫道:“不好了,艳芸吞烟土了!”说完,掉头就跑。
我奶奶连忙招呼起几个小孩,赶回那个光荣匾额下的大宅院。艳芸的小屋里挤满了人,艳芸咬紧牙关,双眼紧闭,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艳芸的妹妹端了一碗不知什么的解药,跪在地下求她喝。我奶奶接过药,坐在艳芸床边,劝她说:“喝了吧,不然小四爹就太可怜了。”艳芸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是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五姑奶奶在屋外高叫:“装死,装死。拿屎盆子来灌。把肚里的脏货吐出来就好了。”
不一会儿,果然就有人端着屎盆子,臭气熏天地进了屋。五姑奶奶和七姑奶奶推开我奶奶,卷起袖子来灌艳芸。艳芸牙关紧咬,一副必死的表情。三爷爷就拿来一双长筷子撬她的牙,直撬得她满嘴流血,五姑奶奶和七姑奶奶才没里没外灌进去小半盆屎尿。我奶奶不忍心看,也止不住他们发疯地折腾艳芸,流着眼泪牵着孩子、抱着“小四爹”出屋去了。我爸爸后来又溜回那屋里,一直看到艳芸咽气。据我爸爸说,艳芸的妹妹看不下去他们这样给艳芸灌屎,替艳芸把剩下的小半盆屎尿喝了。回去后得了“走马牙疳”,一嘴牙都掉光了。若干年之后,我奶奶戴上了地主的帽子,那群住在大宅院里的七姑姑八爷爷们就都没了影儿,没牙的小姨奶奶周周正正地当了贫农,就她一直跟我奶奶来往,到我奶奶临终。
艳芸死后,亲戚们把她的死讯报告给在上海的叔爷爷。那个艳芸必得为他守节的“丈夫”——我叔爷爷回信说:他从来没有和这个女人合法结婚。这女人不是他的“太太”。他不过问此事。
艳芸死后不久,我曾爷爷告老还乡,从新疆回到江浙。没有皇帝可保,没有仗可打,惶惶不可终日,对家庭琐事也是不闻不问。时常一个人在后花园里迈着上朝的庭步,一抖袖子,就想下跪。一群孙子们跟在他后面窃笑不已。他还把在新疆戍边接的最后一份过了时的圣旨用金箔表上,时不时呼一声“万岁”,对民国、共和则嗤之以鼻,斥之为逆天地之动的邪物,坏了千古元气。
我曾爷爷回来后不到两个月就死了。我爷爷回来奔丧,就出了那硬剪我曾爷爷辫子的故事。我奶奶说,我爷爷做得过分了。我爷爷当时回答:“革命都要革过头才行,不然,皇帝都下台多少年了,这乡下家里还死守着封建规矩。不革过头,啥时候能革命成功”我奶奶就嘀咕:“定规矩之前为啥不想好了?等人死了,才来革过头命。”
我爷爷回来后,就没走,在乡下办起实业,身体力行其革命宗旨。他解散了大宅院里的私塾,在乡下办起了学堂,还亲自去学堂讲“三民主义”。原来的私塾先生五爷爷没了差使,就从早到晚坐在池塘边钓鱼。一日,他看见“小四爹”跟我爸爸、我大叔叔还有我小叔叔在池塘边玩儿。就招呼“小四爹”过去,问他:“你想你妈吗?”“小四爹”一脚踩死一只蝴蝶,指着远处一座小小的坟茔说:“妈妈在那里睡觉哩。”五爷爷居然还流下了一滴老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