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鲍勃·迪伦之于我们的意义
那么一刻,所有的旧事物又一次成了新事物。
——鲍勃·迪伦
鲍勃·迪伦的《金发美女》(Blonde on Blonde)是我打包进行李箱的两张唱片之一,那是1974年的初夏,我的这个行李箱将从新西兰寄往密歇根州的安娜堡市。另一张唱片是《莱昂纳德·科恩之歌》(Songs of Leonard Cohen)。当时,我二十三岁,卖掉了自己收藏的其他唱片,想用这笔钱去希腊背包旅行两个月,在那之后,我将前往密歇根大学攻读博士学位。那是我的首次希腊之行,不过,从九岁开始,我便迷上了希腊人和罗马人,我在新西兰的奥克兰长大,同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的兴起与衰落之地相隔着半个世界。我于1974年8月18日抵达安娜堡,准备以一名古典文学教师及学者的身份开启自己的职业生涯,而在几天前,理查德·尼克松总统刚刚辞职。10月份的时候,我的行李箱终于到了,看到那些熟悉的物件,我心里一暖。箱子里除了那两张幸存下来的唱片,还有我在本科阶段积攒下来的少数古典书籍:有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史诗诗人荷马(Homer)和维吉尔(Virgil)的作品,还有萨福(Sappho)、卡图卢斯(Catullus)、贺拉斯(Horace)和奥维德(Ovid)的作品。从这些杰出抒情诗人和爱情诗人的作品里,人们可以感受到关于爱与生活、赢得与失去、哀悼与欢庆、成长与死亡的真谛。两千年来,他们的诗歌为哲学家和诗人、画家、雕塑家和音乐家以及梦想家和情侣带来了思想的火花,并激发了他们的想象。
在过去的四十年间,身为一名古典学教授,我一直生活在古希腊和古罗马诗人的世界里,围绕这些诗人进行研读和写作,并将他们的原文典籍和英语译本传授给我的学生们。然而,我生活在鲍勃·迪伦歌曲世界里的日子比这还要长,在我的心目中,迪伦早已跻身那些古典诗人之列。他是那支古典溪流的一部分,它发源于古希腊和古罗马,然后一路流淌,历经岁月,直到今天依旧鲜活,不受时空的束缚。这便是鲍勃·迪伦之于我的意义,也是本书的意义所在。
自开启音乐生涯以来,鲍勃·迪伦一直秉承的艺术原则以及他对作品创作、修订以及表演的态度,与那些古典诗人有许多共同之处。他所生活其间并进行创作活动的那个世界,也与古罗马的世界有很多惊人的相似性。美国的国父们(the Founding Fathers)便是在古罗马共和国的模式上建立了自己的政治体系。我相信,迪伦早已认识到这样的相似性,而这一点,从一开始便展现在他为我们所创造的音乐世界中。库伦·墨菲(Cullen Murphy)在2007年的《我们是罗马吗?》(Are We Rome?)一书中探讨了这个问题,他认为,在很大程度上,我们这个时代(即迪伦的时代)与古罗马千年历史中的诸多时期非常相似。在库伦看来,那些方面的共性构成了古罗马和美国之间的文化纽带:身为超级帝国的状况、种族差异引发的紧张不安、内战之后留下的难以磨灭的长久记忆、政权体制的虚弱感、人们生活境遇的下滑、道德与宗教束缚的松散以及对“反主流文化”(countercultures)的抗拒。
关键的是,公元前1世纪左右的古罗马和20世纪中叶的美国都拥有一定的现代性,关于这一点,我是指以下几个方面的含义。在公元前1世纪前后,古罗马已经基本确立了它在地中海世界的统治地位。当时,古罗马共和国已颇具规模,且无外部强敌之忧,在这种情境下,那些负责治理国家、扩张并捍卫其广袤疆土的高层人物展开了权力争斗。各方势力的冲突始于公元前1世纪中期,其核心领导人物在一系列内战中被接连清除——死于战场、谋杀或暗算——于是,他们所代表的理念或利益也随之落败。这些人物赫赫有名,有伟大的庞培(Pompey the Great)、尤利乌斯·恺撒(Julius Caesar)、布鲁图斯(Brutus)和马克·安东尼(Mark Antony),他们都殒命于历时十八年之久的连续血腥内战。到了公元前30年左右,幸存到最后的那个男人,即未来的奥古斯都·恺撒(Augustus Caesar),给了共和国最后的致命一击,并成为古罗马帝国的开国之君。
这段政局动荡的时期,亦是诗人和其他类型的作者接连涌现的繁盛时期。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其他政局危机或太平盛世的时刻: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伊丽莎白时期的英国,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美国和大不列颠——所谓现代(Moderns)崛起的时期。这些时刻,引发了人们对过去的强烈意识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之感。这些时期的新艺术形式,是在回应当下所发生的一切,它们打乱和破除旧有的形式与传统,去翻新那些逝去的事物,并向未知的领域迈进。在接下来的篇章里,我们会渐渐熟悉此处涉及的这些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维吉尔、贺拉斯和奥维德。还有一些诗人也应归入这一行列,可惜他们的文字未能留存于世。这些诗人的艺术,论述了他们那个时代的重要问题、他们那个世界的危险局势以及古罗马内战的后果。同样,迪伦的艺术也在回应他自己时代的问题:一是战争的可怖,如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紧随其后的冷战,以及像古巴导弹危机那样的历史性事件;二是核战、越南战争,甚至包括伊拉克战争所带来的心理阴影。在这两种情况下,迪伦和那些古代诗人,通过音乐和诗歌探索了什么是人性这一根本问题,而时间将会证明,他们的作品拥有持久的生命力,值得被人称道,并具有超越自身时代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