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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空山横:讲演集,关于文学关于人(李敬泽作品)

書城自編碼: 4015373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文学理论
作者: 李敬泽
國際書號(ISBN): 9787575301138
出版社: 江苏译林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4-07-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精装

售價:HK$ 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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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评论家中的博物学者”“作家中的考古者”李敬泽首度演讲结集,关于文学关于人
《空山横》起于声音,它是说出来、讲出来的。自古只有无声的文章,而演讲,是赋予文章以声音。《空山横》是16篇有声的文章。
15次真实的演讲 1次想象的演讲,关于曹雪芹、鲁迅、杜甫、汪曾祺,也关于跑步、雨燕、鹅掌楸、超级AI,小到日常之物,大到天上星图,一切都与文学有关、与人有关。
以演讲为媒介,勾连世间万物:既能在chatGDP是否宣布“作者已死”与“文学应该是哪吒”之间建立联系,也能从“人捍卫自己对语言的主权”降落到“跑步时把自我彻底交出去”。走出庙宇和城邦,把知识解放出来,讨论文学的未来、机器的限度、人的可能。
古与今、新与旧、阳春白雪与下里巴;经典的文学、古雅的戏曲、沸腾的“抖音”与《科目三》、人工智能与生态环境;这一切共存于李敬泽眼中的烟火人间。
从有声的文章,到“但闻人语响”的空山,到“抖音”覆盖的沸腾人间,听天地和生命的“响”与“不响”
16次演讲,16次与他者、与陌生人、与熟悉的陌生人的相遇:“请听我的声音,让我的声音找到你,你在这声音中听到你自己的声音。”
內容簡介: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空山横》起于声音,它首先是说出来、讲出来的。由十六篇演讲构成,是李敬泽近年来在北京“十月文学之夜”、《南方周末》N-TALK文学之夜、腾云峰会、“凤凰文学之夜”、《收获》APP“无界写作大赛”启动仪式、《十月》生态文学论坛和《诗刊》自然诗歌论坛、北大中文系毕业典礼等活动上所发表的演讲,讨论文学、跑步、雨燕、鹅掌楸、超级AI、有机村庄、自然生态等多元主题。演讲或讲演,是一种与世界建立面对面的连接的方式。当我们以声音建立连接时,世界得以展开,生活真正开始。在这些精彩酣畅的演讲中,他引经据典,充满了真知灼见,不仅以幽默睿智的文字坦诚内心,还传达出他对世界的观察与未来的省思。
事后他让即兴的声音化为文字落在书面。于是,就有了这本小书。
關於作者:
李敬泽
祖籍山西芮城,生于天津。
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著有散文和评论作品《青鸟故事集》《咏而归》《上河记》《空山横:讲演集,关于文学关于人》《会议室和山丘》《跑步集》等。
曾获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等诸多奖项。
目錄
跑步、文学、鹅掌楸
——在《南方周末》N-TALK文学之夜上
隔与不隔,如果杜甫有手机
——在腾云峰会上
北京雨燕以及行者
——对理想作家的比喻,在北京“十月文学之夜”上的演讲及延伸
做一个满怀敬畏的“述者”
——在“凤凰文学之夜”上
语言主权与作者的存亡
——关于超级AI,自“凤凰文学之夜”开始
作为哪吒的文学
——在《收获》APP“无界写作大赛”启动仪式上
人与自然、人民与生态
——在《收获》生态文学论坛和《诗刊》自然诗歌论坛上
“打工”与“壁橱”
——在东莞“打工文学”高峰论坛上
那座跳伞塔,它还在吗?
——在河北大学莲池文学周开幕式上
黄鹤去哪儿了?
——在2023武汉文学季开幕式上
有机村庄与点灯
——在首届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颁奖仪式上
我们都爱汪曾祺
——在《汪曾祺别集》发布会上
为小说申辩
——在万通读书会上
请给鲁迅先生做个访谈
——在“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系列图书研讨会上
北大人的“旗杆”
——在北大中文系2017年毕业典礼上
听“空山”
——一次想象的讲演
內容試閱
我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方式,人们把这叫作“讲演”或“演讲”。对我来说,这就是一种试炼,是与世界建立面对面的连接的考验。人们在等着,我心怀恐惧,怕什么呢?怕台下正在等待的众人吗?他们中也许有熟识的人,但大部分、绝大部分不熟、不认识。他们是陌生人,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因为你不知道他是谁,说话变成了没有导航、没有地图的远行。而你将要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沉默着,等待着你。这就像在寂静的空山中夜行,你要走出一条路,抵达这山中的每一棵树。
更可怕的是你自己。你发现你是干涸的,你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你回到了早年间的噩梦——面对一张考卷,你没有答案,所有的人都等待着看你张口结舌、兵荒马乱,看出这个人是个蠢货。而你作为一个蠢货,所做的最蠢的事就是站在这里,表演一个蠢货。
几乎每一次你都想临阵退缩,你想,你最喜欢的地方其实是在沉默的人群里,无聊地望着台上。你多么想这一切没有开始就马上结束,停电吧,解散吧,让我们各自散去、独自散去,让孤独的人融化进这温暖的良夜。但是,来不及了,必须上去,必须开始了。
然后,就开始了。
就有了这样一本书。
这本书起于声音,它是说出来、讲出来的。多年以来,不知多少次在稠人广众前说话,我偏执地要求自己不写稿子。当然不是不准备,每次都是焦虑的,都会紧迫匆忙地想一想我要讲什么。但是,我不让自己从第一句话想到最后一句话,不让每一句话都事先落到书面上。我把自己驱赶到一种不确定状态,赤手空拳、走投无路、如临深渊,已经站在这儿了,麦克风就在面前。这时,你对自己说,好吧,开始吧,逼迫肾上腺素分泌出来,看看能不能让这装死的、该死的脑子和舌头活过来。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让风来让云飞。
——对我来说,这是另一种跑步。你其实根本不想跑,散步、坐着、躺着,怎么着都比跑步舒适舒服。但是,你不惯着自己,命令自己跑起来。最初的五百米、一公里天人交战啊,肉身沉重啊,但是坚持,渐渐地,抽丝剥茧了,闪闪发亮了,你的骨头、你的肉都轻了,你飘了。你看着自己奔跑,看着你的声音、你的话一句一句联翩而飞如鸟,你对自己都有点满意了。
但怎么可能满意呢?事后我拿到速记稿,即兴的声音化为文字落在书面上,就像大水过去袒露出混乱的河床。声音发生于时间,声音是我们真实的生命,声音一定包含着迟疑、卡顿、含混,声音中带着口水,带着生理性的习惯、生理性的没睡好和累;声音会迷失方向,走着走着不知该往哪去了,于是就浪费时间,原地转圈儿,用废话填平空白;某个瞬间,一个念头冒出来,闪闪发亮,但是它飞得太快,声音来不及追上它,徒留遗憾。声音是时间是生命,不可倒流,不可追回,没有完美的声音,正如没有完美的生命。
然后,我就慢慢地在电脑上修改。书面不是时间,而是空间。我们不可能拥有完美的时间,但作为一名建筑师,我们可能拥有完美的空间。这时,事情变得美好舒适,不着急,不焦虑,就像一个导演开始剪辑,一寸一寸地打量我的声音我的话,让逻辑的线条清晰地浮现,让飞走的鸟回来,完美地再飞一遍。这是在写文章,是在盖房子,但是,这又不同于一般的写文章——一般的写文章,没有对象、没有声音、没有现场;现在,当你行进在这篇文章里,你是在回到、重现那个现场。那是一个更完美的现场,没有了迟疑,没有了混乱,你的声音流畅地指引着你,如同一名指挥家。你注视着人群,或者人群中某一个人,你在和他或她或他们对话,你让话一句一句地说出来,用声音和话搭建一个完美的花园,你和他们一起在其中漫游、盘旋。
——这是我特别喜欢这种方式的原因。先说话,让声音流淌,然后在书面上修改完善。把时间再过一遍,把生命再经历一次。更完美的一遍和一次。
于是,就有了这本小书。
书名叫《空山横》。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在起名字的焦虑中,忽然想到了王维的《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2024年1月21日中午

听“空山”
—— 一次想象的讲演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我们先从王维的一首诗说起,这首诗题为《鹿柴》。山本来无所谓空不空,山上有草木、飞禽、走兽、泉水和溪流,山怎么会空呢?但山就是空的,因为不见人。真的一个人也没有吗?也不是,至少还是有一个的,就是说出“空山不见人”的那个人。人不见人,山才是空的,世界才是空的。什么是空?就是无,只有一个“我”的世界空空荡荡。
空山里的这个人,纵目一望,放眼看去,他看不见人,他看见了无。但是,接下来,空山不空了,无中生出了有,因为“但闻人语响”。
“响”就是有,就是不空,我们看不见人,但是听见了人的声音。这个“响”字真是用得好、用得响,一记铜锣一个二踢脚,一下子就热热闹闹、滚滚红尘、一世界的繁花。前些天热播的电视剧《繁花》,里边的一个高频关键词是“不响”。在金宇澄的原著小说中,有人统计过,“不响”用了一千三百多次。还有人说,王家卫改电视剧,把《繁花》改得面目全非,人也不是那些人了,事也不是那些事了。但其实,他抓住了“不响”,这就是小说《繁花》的灵魂。“不响”的正面就是“响”,没有“响”哪来的“不响”啊?所以,看电视剧,一、二、三集看下来,就觉得吵闹,像屋里飞来轰炸机,炸弹不要钱一样,我不得不调低音量,以免打扰邻居。王家卫是搞电影的,电影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艺术和技术环节就是声音,他会不知道这个声音太吵太闹?他就是要吵闹,他就是要“响”,有了“响”,才会“不响”。 金宇澄的《繁花》、王家卫的《繁花》,每一个“不响”,都是闹市里一个静默的间隙,是不能说、不必说、不知从何说起,是“灯火阑珊处”,是“欲辩已忘言”,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是一个“空”、一个“无”。
反过来,“不响”又是八面埋伏,预示着、期待着“响”。“空山不见人”,是空、是静,不见人是不对的,“不响”令人心慌。陈子昂登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也是一大“不响”,空山不见人、原野不见人、高处不见人,“百年多病独登台”,百年孤独啊。然后呢,陈子昂下得台来,就是蓟门桥,就是北京的三环路,“人语”轰然响起来,这是密不透风的人间、是喧嚣的俗世,把眼泪擦干,投入火热的沸腾的生活,拿起话筒高歌一声:“安妮——”
所以,《繁花》太响太聒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关掉电视。晚清刘熙载的《艺概》里谈韩愈:“说理论事,涉于迁就,便是本领不济”,他认为韩愈的好处就是不迁就。从金宇澄到王家卫,写小说、搞电视剧,不可能不迁就,不可能不考虑我们作为读者、作为观众的感受,但有些事不能迁就,就是要坚持,比如就是要拼命“响”,然后“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在人世人语的大响中听出了“不响”,于大热闹中间离出“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2023年,中国大众文化一个艺术的和审美的内在机枢,就在“响”和“不响”。年底,我们看了《繁花》,在大响中领会了“不响”。然后,让我们费力回忆一下,在年初,在电视剧《漫长的季节》中,范伟扮演的主人公叫什么名字呢?叫王响,王响在剧中最初是个话痨中年人。他儿子王阳,是个文学青年,王阳站在通往远方的铁轨上,向着他所爱的沈默念了一首诗——我现在忽然想起,沈默这个名字其实是“沉默”、是“不响”。这首诗是这样的:
打个响指吧,他说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吹个口哨吧,我说你来吹个斜斜的口哨……
现在,我们看到,王响的儿子对着“不响”的女子,念出了一首诗,在“不响”中召唤着“响”。“空山不见人”,那就打个响指吧,“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这个人是要做漫威宇宙里的灭霸吗?但是,这期待着“共鸣”的响指并没有被感知、被回应,空山还是空山,而你必须把山里的人们、“面前的人们”召唤出来,你吹一个斜斜的口哨,像一枚尖利的箭,划破寂静、划破空无,把“人语”的“响”标记在天上,把人召唤到眼前。
正好这两部剧都是关于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往事。十多年前,在上海的一个会上,我曾经说过,90年代是一个文化上无人认领的年代。现在,在2023年,艺术家们终于来分头认领,他们的路径和方向如此不同,但是,纯属偶然、不约而同,他们都徘徊于“响”和“不响”之间。
这件事还不算完。前几天我去看了贾樟柯刚刚定剪的电影《一代风流》,坐在放映厅里,默默地流了几滴老泪。原来,这也是一部关于“响”和“不响”的作品,逝去的时间、流失的生命,生命中不可追回、不可补救的不甘和悲慨,所有这一切,终究就是我们在生命之响中听出的那个坚硬的不响,或者是,我们在内心寂静的废墟中听出的万物轰鸣。
《一代风流》里,人物面对面的对话极少,能说出来的其实都是不得不说但也并不要紧的。看完了电影,我正好在那天晚上碰见了刘震云,忽想起他在多年前写过《一句顶一万句》,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呢?是说一万句的“响”都是枉然,都是废话,我们所期待的,不过是从沉默中、从“不响”中打捞出来的那一句。或者说,一万句的“响”、一万句的重也不过被一句话轻轻地顶住,但顶得住的那一句又是什么呢?在座的朋友们,你们是不是也觉得,生命的要紧时刻,那一句是很难找的?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写作文,动不动就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那句话是个啥呢?现在我们长大了,把栏杆拍遍,把肠子都想瘦了,“汇”不出来啊,千言万语是四面八方千匹万匹的奔马,怎么可能“汇”成一匹马?《古诗十九首》的第一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一首诗下来,心心念念、絮絮叨叨,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最后只好是“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算了,不说了,努力吃饭,保重身体!这算不算是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呢?可是这说出来的一句不就是一个深沉广大的“不响”吗?
好吧,我本来并没有打算在这里谈论电视剧和电影和小说。我只是说,如果读过《鹿柴》,我们就知道,“响”和“不响”并非新事,也不是上海话。至少一千二百多年前,山西口音的王维就已经在谛听天地和生命的“响”与“不响”,这是中国诗学和美学的一个基础构造。
王维执着于“空山”这个意象,除了《鹿柴》的“空山不见人”,还有《山居秋暝》的“空山新雨后”。我们每个人,当“空山”这个词在心里浮现,如一只鸟在天上飞过,它是哪来的呢?你仔细地、耐心地想,很可能它就来自王维,这个词是王维在陕西蓝田辋川山中打出的一个“共鸣的响指”。
“空山不见人”,这是一幅画,视觉的世界寂静无声,然后,声音加入进来,听觉被声音打开,“但闻人语响”。在山里,什么样的人语才会“响”呢?如果是在远处,山林里同行的两个人在交谈,对站在这里望空山的这个人来说,这是不会“响”的,他又不是顺风耳,他听不见。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在山里行走的经验,有时真是空山不见人啊,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你走着走着,忍不住打破这空无,就要对着天、对着山喊一声“啊——”。你喊出去,听到的是自己的回声,你知道那是你自己的声音,你自己的声音填不满这个空,渐渐地就消失了,像水化进了水里。但是也许就在远处,有一个人听到了,站住了,这真是“但闻人语响”了。如果是我,我就要忍不住回一声“啊——”,这么“啊”过来“啊”过去,都“啊”成一个“阿来”了。——顺便说一句,阿来写过一部小说,就叫《空山》,我一直认为那是阿来最好的小说,比《尘埃落定》更好。也有人嫌长、嫌慢,看不下去,那是因为他的山是满的、他的心是满的,是实心儿的,一点空也没有。阿来写《空山》时,是否想起过王维?他当然想过,我甚至断定,在写整部《空山》时,他最内在的声音就是来自王维,他把《空山》写得无限空、无尽有,这也是王维在《鹿柴》里所做的事。
扯远了,回到“但闻人语响”。这个“人语”不是一般意义上人的话语,不是人在说话,是人的声音,是人最本真的声音:张开嘴,对着空山,喊一声“啊——”,我在这里,你在吗?你是谁?这个“你”就是自我之外的他者。在山里,在莽莽苍苍的大自然的旷野里,在无边无际的沉默中,你的本能就是用你的声音寻找和确认他者的声音。一个人在寻找另一个人,不管他是谁,只要他是个人,你就觉得山也不空了、世界也不空了。
这种原初的、本真的声音,有时就是一声“啊——”,到了《漫长的季节》里,那就是吹个口哨。我不会吹口哨,小时候走在夜晚的路上,远处忽然飞起一个尖利的口哨,真是又帅又流氓啊。一个大孩子走着走着,忽然寂寞了,忽然一个口哨,对你发出召唤:我在这儿,你在哪儿?
在这样的时刻,喊出一声“啊”的人,吹口哨的人,你就是在搭建一个舞台,一座空山或这个寂静的夜晚成为了你的剧场。我坚信,人类的舞台和戏剧,它的原初的、根本的动机是声音。戏首先是听戏,你站在山野里一个临时搭起的野台子下面,你坐在国家大剧院的后排,或者你身处希腊一座古老圆形剧场的高处,你很可能无法看清舞台上的人长什么样,但是这有什么要紧,舞台上的声音,必定会清晰地抵达你的耳朵。在一些古老的戏剧形式中,舞台上的人常常会戴着面具或绘上脸谱,其中一层隐晦的意思是,你看不见我,“空山不见人”;然后,请听我的声音,让我的声音找到你,在你的耳膜、颅腔、心房中回荡,你在这声音中听到你自己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你被叫醒、被召唤,你意识到你的有、你的在。你知道,真正的戏剧发生了。
这其实是一个奇迹。一个人与他者、与陌生人、与熟悉的陌生人的相遇,这其实是一个声音事件。“响”是声音,但“大音希声”,“不响”或无声或沉默也是声音。当人们以声音建立连接时,世界才得以展开,戏剧才真正开始,生活才真正开始。人类形而上的超验体验普遍来自声音,在华夏文明中,天意落为文字,但我坚信,在天意和天意的显现之间、在甲骨之形和甲骨之文之间,一定存有一个失落的声音环节——然后,我们才能理解礼乐之“乐”,才能理解某种声音何以从根本上照亮了我们。
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那座空山,声音照亮了王维,他听到了人语之“响”,但他是王维啊, 一个绝顶闷骚的安静男子,他不可能扯开嗓子“啊”回去,他更不可能一个口哨打回去。他只是立在那里,静静地听,听着那声“啊”、那个口哨在空中消失,然后,“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他看见夕阳照进了深林,他又看见这光照在青苔上。
让我们想一想那个情境,在汉语中有一个词叫“响亮”,这个词真是绝妙的一个好词,“响”是听觉,是看不见的,但“亮”是视觉,是看得见的,是眼前一亮。钱锺书谈“通感”,响亮就是耳朵和眼睛相通了,“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人语响时,天地为之一亮,不是那种转瞬即逝的烟花般的亮,不是静态的亮,是微妙的、流动着的亮。王维在这里用的词是“返”、是“复”,天光本来已经暗淡下去,但是随着“响”蓦然又亮起来,天光透过繁密的枝叶,探测着林有多深。王维的目光随着天光移动,从树梢到地上的青苔,他看着那被召唤回来的光照在了青苔上,就像暗香潜度,渐渐地洇染开来,青苔绿成了稀薄的阳光下微微动荡的海……
别忘了,王维是摩诘居士啊,这一刻,光的移动不是光动,是心动,不是光照亮了树林、照亮了青苔,而是他的心被那一“响”所照亮。考虑到王维的佛学背景,考虑到佛教在根本上是“如是我闻”的口传的声音宗教,《鹿柴》四句其实就是一条关于声音的偈子,由空到有、由外而内,世界在声音中无穷无尽地展开。
此身在处是空山。本来,今天的主题是“声音与文章之道”,但话从《鹿柴》说起,说着说着迷路了,找不到“文章之道”了。我的本意,是说在我们这个独特的古老文明中,声音是一条依稀隐微的线索,声音不是主流,文章之道是消音的,是无声的,古人所写的,其实是无声的文章。而现代性,在中国,它的一个重要面向是对声音的召唤和声音的觉醒,白话文运动的初衷就是让文章有声,但是,真的有声了吗?声音的现代性走过了曲折的路,现在,至少在所谓纯文学的文章写作中已经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了。但是,急什么呢?打开手机刷抖音吧,“抖音”这个名字起得真好,这也是通感,是“红杏枝头春意闹”,是“寺多红叶烧人眼”,这个名字无意中透露了终极秘密,这不是视觉的统治,这是声音的胜利,是声音的抖动、痉挛、《科目三》,是声音的盛大狂欢,是人需要一万句两万句三万句……以至无穷句的说和听,是巨大的“响”覆盖和搜寻“不响”。
千万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每天都在刷抖音,我热爱这个“响”的世界。我的意思是,从根本上说,这个世界正在与王维的《鹿柴》相互映照。就在今天早上,我们大家在朋友圈里都听到了一声响指,似乎遥远的和面前的事物将被震碎,OpenAI发布了首个视频生成模型。什么意思呢?好像是,搞电影的、拍视频的很快要无事可做了,我们可以输入《三体》,然后直接生成影像。但是,小说家们也不必庆幸,他们会是这个即将到来的未来世界的幸存者吗?超级AI真的不能生成尽如人意的小说吗?
——我不知道。但我好像已经看见了比“空山”还空的山。万物繁盛,但人还剩下什么呢?你还剩下什么呢?也许,只剩下了你的声音,到目前为止。AI已经能够生成你的声音,这个声音是你吗?如果不是你,“他”又是谁呢?如果是你,你还在吗?远处传来你的声音,你是回应他还是回应你自己?还是最终,他就是你,你站在这里,听着远处的你发出一声“啊”?这“响”是不是最终会取消“不响”,把人与他者之间、人与世界之间的那个静默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间隙封死为一块浑然天成的巨石?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王维淡漠、超然地说出了一切,“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他也许是珍惜伤感地看着自己的心在移动,在那片光影波动的青苔上,他不仅看见了不久后的安史之乱,他还漠然地浏览着今天早上的朋友圈。
仅仅因为这首《鹿柴》,我认定王维是伟大的诗人和觉者。他洞彻过去、现在和未来,他甚至暗自指引着一部英剧的创作。这个春节,除了刷抖音,我还看了《年轻的教宗》,那位希伯来-罗马传统下的教宗,那个来自另一个伟大的声音传统的年轻人,他竟对声音怀有深刻的不信任,但终有一日,他不得不发出声音,他必须演讲。那一天,当众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人们愕然看见,他的座位是空的,他在远处,在众人视线之外,在干枯的树下,发出他的声音。
——他在空山中演讲,我听见他在阳光下发出安静的声音,他的声音回应着他很可能从来不曾听说的一位中国诗人的声音: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2024年2月16日正月初七中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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