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同盟体系:新时代的旧秩序导论导论美国同盟体系是当今国际关系中的一个重要现象。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建立了一系列的多边和双边同盟,将其纳入对苏联竞争的战略轨道。苏联解体后,美国同盟体系却未瓦解。特朗普政府将中国视为“头号竞争对手”“修正主义国家”,对华进行全方位打压, “新冷战”论甚嚣尘上。拜登政府延续特朗普政府的对华政策,倚重同盟开展对华竞争。在首次外交政策演讲中,拜登称同盟是美国的最大资产, “Remarks by President Biden on Americas Place in the World,” February 4, 202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s-remarks/2021/02/04/remarks-by-president-biden-on-americas-place-in-the-world/(上网时间:2021年3月5日)同盟的作用受到关注。一、总体把握美国同盟体系美国拥有的同盟数量众多,各同盟有各自的历史渊源、地理范围、合作侧重、矛盾冲突,但是都受美国的战略牵引,具有联动性。美国武装干涉朝鲜产生联动效应,催生了北约军事一体化建设。美国升级越南战争,欧洲盟友担心美国减少对欧洲的投入,削弱北约的威慑力。欧、亚、中东盟友参加海湾战争、原南斯拉夫地区的维和行动、阿富汗维和行动和战后重建,横向联系增多。亚太盟友开展三边和四边安全合作,地区内部双边同盟的联动性加强。美朝领导人在新加坡举行首次峰会,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中止美韩联合军演,这一举措虽针对美韩同盟,影响却波及欧洲,东欧中小盟友担心美国可能与俄罗斯达成类似交易,牺牲盟友的利益。美国推动北约加大对亚太的投入,欧亚同盟的跨地区横向安全合作增多。在美国重整同盟体系的情况下,需要超越单一同盟、超越地区同盟层面,总体把握美国同盟体系的作用。总体把握美国同盟体系有助于深化国际秩序研究。历史上亚洲一直是“亚洲人的亚洲”,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秩序”覆盖东亚,这一秩序在鸦片战争后松动瓦解,亚太地区成为欧洲列强竞逐的场所。明治维新后,日本跻身大国俱乐部,攫取殖民地和势力范围,谋求构建“大东亚共荣圈”,这一日本版的亚太秩序随着日本二战战败而告终。美国在亚太构建双多边同盟,取代欧洲殖民大国和日本,主导亚太秩序。冷战结束以来,大国实力对比发生新变化,大国战略出现新调整,亚太秩序和全球秩序面临变革。中国和平发展势头强劲,积极参与引领全球治理,地区和国际影响力不断上升。美国以维护“自由开放的印太”和“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为名,动员盟友阻挠中国重塑国际秩序,中美国际秩序博弈升温。俄乌冲突后,人们不禁忧思战后国际秩序的未来。美国的众多同盟组成一个国际体系,具有国际秩序影响。 从国际秩序视角研究美国同盟体系,参见孙茹:“美国同盟与国际秩序变革——以分担负担为例”,《国际政治科学》,2018年第2期,第1—35页;刘丰:“联盟与国际秩序”,《当代美国评论》,2019年第3期,第3—19页;刘丰:“秩序主导、内部纷争与美国联盟体系转型”,《外交评论》,2021年第6期,第23—44页。迈克尔·格林主编的书部分章节谈到了同盟与国际秩序,参见Michael JGreen, ed, Ironclad: Forging a New Future for Americas Alliances, Lanham, MD: Rowman & Littlefield, 2019。研究美国同盟体系及其国际秩序作用,对于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把握战后国际秩序的发展演变十分必要。总体把握美国同盟体系有助于全面评估美国实力。美国实力包括军事、经济、金融、科技实力和软实力,还包括同盟实力。 约瑟夫·奈将同盟计入美国实力,参见[美]约瑟夫·奈著,[美]邵杜罔译:《美国世纪结束了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76页。“美国在全球至高无上的地位是由一个覆盖全球的同盟所组成的精细体系支撑的”, [美]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著,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页。众多同盟是“美国本土、地区和全球安全的基础,对于美国利益和国家安全目标来说不可或缺”。 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May, 2010,p41同盟被誉为美国实力的“倍增器”,但是同盟如何增加美国实力、在国际秩序中发挥多大作用,仍需要细致的考察。二、相关概念及研究同盟古已有之,诸侯国、城邦、封建王朝缔结同盟的例子不胜枚举,中国春秋战国时期有诸侯会盟,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同盟组合也很多。近代主权国家确立以来,出现了450多个同盟。 Douglas MGibler, International Military Alliances, 1648-2008, Vol1, Washington, DC: CQ Press, 2009,pxlix里斯卡认为,“谈到国际关系不能不涉及同盟,不谈同盟而谈国际关系几乎不可能,这两者除名字不同之外几乎可视为一体”。 George Liska,Nations in Alliance:The Limits of Interdependence,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62,p3对于同盟概念的讨论很多,这里不再赘述,仅略做介绍,以便理解美国同盟体系的构成。对同盟概念存在广义和狭义的界定,有些学者主张对同盟概念做宽泛界定,将同盟定义为两个或更多国家间正式或非正式的安全合作承诺, Stephen Walt, “Why Alliances Collapse or Endure, ”Survival, Vol39, No1,1997, p157将松散的联盟(alignment)包括在内。 里斯卡区分了同盟(alliance) 和联盟(alignment),同盟是正式的安全安排,联盟是非正式的安全安排。George Liska, Nations in Alliance:The Limits of Interdependence,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62,p55有的学者将军事同盟分为防御条约、中立协定和互不侵犯条约、应对危机的协约三类, Douglas MGibler, International Military Alliances, 1648-2008, Vol1, Vol2, Washington,DC: CQ Press, 2009编纂的同盟文献汇编收录了1904年英法协约和1907年英俄协约,两者都是划分殖民地和势力范围的协定,没有军事互助条款。这一汇编还收录了1939年签订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1941年签订的《日苏中立条约》。还有学者将同盟分为防御协定、军事联合(coalition)、安全伙伴关系三类。 Jason WDavidson, Americas Entangling Alliances: 1778 to the Present,Washington,DC: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p17国内有学者将Coalition翻译为“联合阵线”。国内学者对于同盟术语Alliance,Alignment,Coalition存在不同的翻译,本书将Alliance的中文翻译为同盟一词,对于北约按照约定俗成使用北大西洋“联盟”。有些学者主张严格使用同盟概念,将同盟限定为签署条约的安全安排, Mira Rapp-Hooper,Shields of the Republic: The Triumph and Peril of Americas Alliance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Miranda Priebe,Bryan Rooney, Caitlin Mcculloch and Zachary Burdette, Do Alliances and Partnerships Entangle the United States in Conflict? RAND,2021强调同盟的军事特性, Thomas SWilkins, “‘Alignment’, not ‘Alliance’-the Shifting Paradigm of International Security Cooperation:Toward a Conceptual Taxonomy of Alignment,”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38, No1, 2012, p56认为同盟是“军事契约”。 Edwin HFedder, “The Concept of Alliance,”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12, No1, 1968, p68有的学者强调同盟的排他性,认为同盟的首要功能是汇集军事力量反对共同敌人。 Glenn HSnyder, Alliance Politics,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7, p4不论对同盟概念做广义还是狭义界定,同盟都与国家间军事安全安排有关,这与联合国、阿拉伯联盟、欧洲联盟、非洲联盟、东南亚国家联盟、美洲国家组织等国际组织和地区组织存在根本的区别。同盟可分为战时同盟和平时同盟,战时同盟指战争时期为击败共同敌人达成的军事互助安排。过去的同盟大多是战时同盟,战争结束后同盟瓦解。二战时期,美苏结成了战时同盟,共同抗击法西斯德国,美国对苏联提供军事援助,苏联应美国要求打击日本关东军。有的国家在和平时期缔结同盟,应对潜在的威胁,维护战后秩序。根据成员国的实力对比,同盟可分为对称同盟和不对称同盟。同盟还可分为价值观同盟和利益同盟,兼具共同利益、共同价值观的同盟关系更密切。古今中外国家间缔结的同盟很多,但是一国缔结多个同盟、形成规模效应、对国际秩序产生影响的不多。同盟体系由多个双边或多边同盟组成。实力对称的同盟体系较少,协约国同盟体系可视为实力对称的同盟体系,英国、法国、俄国均为大国,很难说协约国同盟体系是以法国为盟主的同盟体系。实力不对称的同盟体系指盟主实力超强,牵头建立一系列同盟。盟友与盟主实力不对称,与盟主关系亲疏不一,同盟体系形成不均衡的轴辐(hub-and-spokes)结构。同盟体系拥有一定数量的国家,各自独立又相互影响,构成一种具有排他性的秩序。有关美国同盟研究的中外文献可谓汗牛充栋。有些是对于单个同盟的研究,如对北约的研究自成一体,关注北约的总体发展、林林总总的议题、各成员国与北约关系等。对于美日、美韩、美澳以及美国与其他国家同盟的研究文献也很丰富。有对于特定的同盟问题,如反对美军基地的运动的研究。 Andrew Yeo, Activists, Alliances, and Anti-USBase Protest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有些研究聚焦美国的同盟政策,诸如美国历届政府的同盟政策、美国对某个同盟的政策等。有些文献从总体上研究美国同盟体系。有学者提出冷战时期建立的同盟无助于应对冷战后的挑战,美国应停止对传统同盟的依赖。 Rajan Menon, The End of Allianc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还有学者将美国同盟体系的发展划分为四个阶段——从独立时期到成为地区大国、多极、两极、单极,考察各阶段美国缔结的防御协定、军事联合和安全伙伴关系。 Jason WDavidson, Americas Entangling Alliances: 1778 to the Present,Washington,DC: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20有学者以美国在欧洲和亚洲的条约同盟为例,阐述美国同盟的逻辑、成本、好处。 Mira Rapp-Hooper,Shields of the Republic: The Triumph and Peril of Americas Alliance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20有的研究探讨了同盟与国际秩序、同盟的军事维度、地区同盟及美国同盟面临的挑战。 Michael JGreen,ed,Ironclad:Forging a New Future for Americas Alliances, Lanham, MD: Rowman & Littlefield,2019国内有关北约、亚太地区同盟或双边同盟的文献十分丰富,但从总体上研究美国同盟体系发展演变的论著相对较少。目前所见的是陈效卫的研究,参见陈效卫主编:《合作与冲突:战后美国军事联盟的系统考察》,军事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本书分章论述了北约和美国的双边同盟;陈效卫:《美国联盟战略研究》,国防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本书阐述了美国的同盟政策和同盟体系特征。有关美国同盟的理论研究成果丰硕。美国同盟体系成员众多,同盟实践成为理论发展的不竭源泉。学者们借鉴政治学、心理学、社会学、经济学等理论,推进同盟理论和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托马斯·里斯卡朋认为,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就是一种同盟理论,因为现实主义理论特别关注均势,即关注权力分配变化导致的同盟的形成和瓦解。 Thomas Risse-Kappen, Cooperation among Democracies: The European Influence on USForeign Polic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p14上述各类研究并非截然分开,研究单个的同盟离不开对美国同盟政策的把握,理论研究也离不开对美国同盟实践的研究。三、美国同盟体系的构成美国到底有多少盟友?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将影响下面章节的论述。由于对同盟概念的定义不同,美国官方和学界认定的盟友数量不同,“条约派”主张只统计与美国缔结条约的盟友,将与美军开展安全合作、接受美军安全援助和美军驻留的国家称之为“伙伴”。“条约派”承认在美国的大战略讨论中,同盟和伙伴关系经常替换使用。 Miranda Priebe,Bryan Rooney, Caitlin Mcculloch and Zachary Burdette, Do Alliances and Partnerships Entangle the United States in Conflict? RAND,2021,pp6-7截至20世纪50年代末,美国的条约盟友数量有43个,包括20个《里约热内卢条约》(《里约条约》)盟友、14个北约盟友、2个《澳新美安全条约》盟友,2个《马尼拉条约》盟友(巴基斯坦和泰国),1个中央条约组织盟友(伊朗),以及菲律宾、日本、韩国等双边条约盟友。冷战结束后北约多轮东扩,美国的条约盟友增至50多个。 “USCollective Defense Arrangements,” https://2009-2017stategov/s/l/treaty/collectivedefense/indexhtm(上网时间:2018年5月3日)除了条约盟友外,美国与欧洲、中东、南亚、太平洋、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部分国家建立了“事实同盟”(de facto alliance)。罗伯特·奥斯古德称“在正式的军事合作协定或条约中很少体现同盟的全部实质和意义,就好比婚姻关系的本质很少通过结婚证书来体现”。 Robert Osgood, Alliance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Press, 1968, p18美国与一些国家虽未缔约,但承担安全保护义务,实质是同盟关系。由于种种原因,美国与一些国家缔约可能不会获得参议院批准,缔结行政协定省去了一道参议院批准程序。1953年9月26日,美国与西班牙签署共同防御协定,对集体防御的表述用语与美国签署的亚太同盟条约表述相同。1959年3月,美国与巴基斯坦、伊朗分别签署双边行政协定,承担安全保护义务。美国与以色列虽未缔约,但对以色列的安全保护水平高于绝大多数盟友。美国与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简称“海合会”)成员国也未缔约,但美国国防部在统计盟友对共同防御的贡献时,将海合会成员国包括在内,与北约和亚太盟友一视同仁。 参见美国国防部年度报告,Department of Defense, Report on Allied Contributions to the Common Defense。美国对于“事实同盟”的安全保护承诺水平不一样,对有的“事实同盟”美国的安全保护承诺水平高,比如对以色列;但对有的“事实同盟”美国的安全保护承诺水平低,如对巴基斯坦提供安全保护限定了条件。帕劳、密克罗尼西亚联邦、马绍尔群岛三个西太平洋岛国曾是美国的托管地,与美国签署了《自由联系条约》(COFA),赋予美国特权,并未真正摆脱美国的控制。三国所获安全保护待遇超过了一般盟友,但独立自主受到更大的限制。美国将马绍尔群岛的一些环礁作为美军的核弹试验场,损害了该国主权。2001年美国占领阿富汗、2003年美国占领伊拉克,两国内外安全都依赖美国及其盟友提供,阿富汗、伊拉克成为美国的保护国,接受美军保护。欧盟成员国有27个成员国,其中21个是北约成员国,还有6个未加入北约,欧盟成员国如奥地利、爱尔兰为中立国,美国将欧盟成员国视为美国“志同道合的伙伴”、事实盟友。2014年3月克里米亚入俄事件后,欧盟与美国步调一致,对俄接连出台制裁措施。2022年2月,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特别军事行动”,欧盟出巨资帮助乌克兰购买武器,未加入北约的欧盟成员国对俄实施制裁,间接卷入战争。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向乌克兰源源不断地提供军火,间接参与俄乌冲突,可将乌克兰视为美国的“战时”盟友。美国授予一些盟友和伙伴“非北约主要盟友”(MNNA)地位,在军事援助、军售、军事研发、联合军演、培训等方面给予这些国家优先待遇,获此待遇的国家包括亚太盟友、部分拉美盟友及海合会成员国,还有埃及、约旦、新西兰、摩洛哥、突尼斯、巴基斯坦等国。 “Major Non-NATO Ally Status,” January 20, 2021, https://wwwstategov/major-non-nato-ally-status/(上网时间:2022年7月12日)美国总统根据需要指定“非北约主要盟友”,获得这一地位的盟友数量处于变动中。盟友政权更迭、北约东扩等因素也影响盟友的数量。部分中东和非洲国家反复变换阵营。埃及先是苏联盟友,后来成为美国的盟友。伊拉克先是美国盟友,后成为苏联盟友,伊拉克战争后又成为美国盟友。伊朗曾是美国盟友,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后同盟瓦解。约瑟夫·奈认为,“美国有60个条约同盟国”。 [美]约瑟夫·奈著,[美]邵杜罔译:《美国世纪结束了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76页。坎贝尔认为,美国同盟体系由近100个正式的条约安排和安全承诺组成。 Kurt MCampbell, “The End of Alliances? Not So Fast,”W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