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克罗齐与根蒂尔
20世纪是意大利美学的重要发展阶段,是贝内代托·克罗齐和乔瓦尼·根蒂尔的时代。这两位哲学家成为意大利文化景观中的基本参照点,他们的著作在国际上广为流传,尤其是贝内代托·克罗齐。他代表着整个20世纪,既是后人参照的典范,也是后人渴望逾越的文化象征。克罗齐作为代表伟大文化的知识分子,将对哲学本质的反思与对历史、文学、政治问题的关注结合了起来。在早期著作中,他就开始关注历史知识与艺术,而非科学的认知结构。因此,他强烈反对实证主义(positivism)。他认为,实证主义不利于叙述历史与诗歌的科学性。确切地讲,因为历史与诗歌探讨的是个体知识,他认为,从本质上讲,它们不适合用自然主义方法进行研究。
克罗齐在论文《艺术普遍概念下的历史》中批判性地探讨了当时的一些主要美学理论,并表示基本赞同黑格尔的观点。转年,他出版了《文学批评:理论问题》一书。克罗齐在书中继续探讨美学主题,此次是文学批评的问题。这本书很有趣,一是因为它勾勒了克罗齐随后几年要做的研究项目,二是因为它指出了克罗齐方法的特殊性。他的方法不仅着眼于对一般美学的反思,还着眼于在特殊艺术中的应用。实际上,这种横向性对于克罗齐哲学的传播和文化影响至关重要。克罗齐美学的成功,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艺术评论家,而非哲学社团对其作品的接受。这提升了克罗齐的哲学影响,使其在20世纪意大利文化的许多领域中有效呈现,并起到决定性作用。
1900年春天,克罗齐在那不勒斯的彭塔尼亚纳学院宣读了他的文章《作为表现科学和一般语言学的美学概念》(“Tesi fondamentali di un’estetica come scienza dell’espressione e linguistica generale”)。同年5月该演讲稿发表,为克罗齐影响深远的著作《作为表现科学和一般语言学的美学》奠定了基础。该书促进了克罗齐文化在意大利的传播,也是20世纪意大利哲学在国际上被翻译和讨论最多的作品之一。该作品不仅对哲学影响深远,对文学、艺术、音乐批评也产生了重要影响,让克罗齐思想在意大利文化生活的每个领域都广泛传播。
退一步讲,有必要强调克罗齐对美学的反思实际上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准确地说,是在其青年时期。那时,克罗齐不断反思历史与艺术产生关联或相区别的原因。在《艺术普遍概念下的历史》(1893)一文中,克罗齐凭直觉认为,要理解这两个学科的特色,就要使历史问题回到艺术问题之中。把历史“还原”为艺术或把史学原则“还原”为艺术原则,其先决条件都是对美学的准确阐释。克罗齐认为,美学在本质上一直是一种认知活动,艺术和历史本质上是表征现实的方式。
克罗齐从艺术是什么讲起,不是要从正面定义艺术,即界定这一领域,而是要用古典的“否定”方式来定义艺术。艺术不仅仅是敏感的快乐,不能追溯到纯粹的形式关系,它甚至不是形而上学或对道德真理的阐述。而且,它与硬科学无关,因为科学是普世艺术的知识,史学也是如此,而艺术只是个体知识。换言之,克罗齐把实际情况的知识归为历史,把可能的知识归为艺术。在《美学》第五版的《前言》中,他写道:“第一次讨论的重点在于批判,一方面是对各种形式的生理、心理和自然主义美学的批判,另一方面是对形而上学美学的批判。其结果是在艺术理论和批评中,破坏了由其塑造或证实的虚假概念。他用艺术等同于表达的简单概念将其粉碎。”
1895年至1898年,克罗齐脱离了美学,但没有脱离哲学。他读了安东尼奥·拉布里奥拉(Antonio Labriola)的一本著作,由此决定投身马克思主义。他在《历史唯物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Materialismo storico ed economia marxista,1900)中讨论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概念。无须详细介绍克罗齐的论文,我们研究他那些年作品的目的是探究他对哲学系统性特征的新认识,即哲学问题无论是美学的、经济的或道德的,都必须通过整合且系统的视野来看待。简言之,此种系统性在《美学》中也可见一斑。这为后来克罗齐的精神哲学搭建了框架。
众所周知,克罗齐讨论的起点是艺术的认知特征。实际上,对克罗齐而言,美学是一种特殊的知识形式,即直觉。因此,显而易见地,他需要区分直觉知识与非直觉知识。出于这一目的,他区分了直觉知识与概念知识。直觉不依存于概念,而概念不能脱离直觉,因为直觉是概念的构成性物质。克罗齐观点的第二个系统方面,是他详述了理论活动与实践活动差别的过程。理论活动产生知识,实践活动产生行动。正如克罗齐区分两种水平的知识(直觉与概念)一样,他还区分了实践领域(产生利润的活动,即经济活动)的两方面,以及对道德领域产生作用的实践活动。
克罗齐能以此方法分辨精神的四个领域,即美学、逻辑、经济学和伦理学。而所有其他领域都可以且必须追溯到精神。在这一框架下,美学是一门自主学科,正如美学可以设定为知识的自主部分一样。直觉知识是美学的典型,不能追溯到逻辑领域,美学也不能被视为实践活动。在追求理论方向的过程中,克罗齐的理论显示出一定的连续性,在当时的国际美学论辩中也显示出极大的自主性。实际上,他一方面关联将美学与感受性相结合的鲍姆嘉通(Baumgarten),另一方面也与康德的先验美学相联系。
克罗齐在《美学》中阐明,艺术是以直觉形式表达的知识,他通过直觉区分属于艺术的直觉知识与属于典型的科学、哲学的逻辑知识。直觉知识的基本特点是,它解决特定问题,而逻辑知识则处理普遍性。直觉也具有典型的表演特征,换言之,从直觉上讲,我们凭直觉感知的形式总是被给予的。因此,直觉实现表达它的形式。一旦直觉没有发生,那是因为实际上我们没有靠直觉感知,我们只是认为自己靠直觉感知。从本质上讲,不存在本身不是直觉表达的直觉。如果我凭直觉感受面孔,就可以通过画像来表达它,因为直觉只是由形式给予的。克罗齐不考虑技术能力的不足:如果我真的正在通过直觉感知,那就是说,我也能表达。克罗齐不承认直觉在量上的差别。事实上,直觉都具有表达特征,那么在所有直觉都具有认知范畴的情况下,可以自问它们是否都是艺术,是否艺术只属于某种类型的直觉,或许那些直觉可以达到一定的强度或清晰度。
从这点上来讲,克罗齐美学非常有用。对克罗齐而言,任何直觉都是艺术,而我们通常区分艺术的种类,以及区分高雅艺术和低级艺术,只是依靠没有原因的分类。这一立场表明,克罗齐对较少规范和更具创新性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因为最终所有形式都在他的理论体系中得到证实并找到依据。本质上,审美经验的参考领域肯定比伟大艺术的参考领域广泛得多。在这些方面,直觉的整个领域就是艺术和知识的领域。另一方面,在克罗齐关于人及知识如何组织的观点中,美学是广泛的系统框架的一部分,美学完全属于这一框架,并在框架内起到重要作用。因此,我们在最能代表克罗齐美学观点的书中找到整个系统的梗概,此事并非巧合。实际上,该系统在美学中找到基础,而美学只能在整个系统框架内找到定义。
乔瓦尼·根蒂尔的美学与克罗齐的美学互补,但截然不同。他的《艺术哲学》第二版《前言》中的语句可以很好地解释这点,即这是一部“关于美学,是的,但更明显地是关于哲学的”著作。这不仅是说,根蒂尔将美学理解为哲学的一部分,而且更根本的是,除非美学被认为是更广泛的哲学体系的一部分,否则就不可能建构美学。根蒂尔是一位折中的知识分子,与克罗齐一起担任《批判》(Critica)杂志的负责人约二十年,由此为意大利文化的复兴做出了贡献。根蒂尔与克罗齐的关系始于青年时代。他是《意大利哲学评论杂志》(Giornale critic della filosofia italiana)的创始人兼负责人、意大利教YU部长(1922—1924)、王国参议员(自1922年11月)。之后,他坚持法西斯主义,并认为这是意大利复兴运动(Risorgimento)历史右翼的延续。
根蒂尔哲学的理论核心围绕思想即纯粹行为的观点。也就是说,思想行为是一个动态过程。在思想中,自我意识和他者意识都是被给予的。作为根蒂尔思想的关键,人们可以使用历史与艺术的关系问题(克罗齐思考的核心),即史学的假定美学本质。这是两人间长期、愉快的信件交流的研究对象。最终克罗齐区分历史与艺术,而根蒂尔倾向于融合二者。在与克罗齐的不断交流中,根蒂尔在《作为辩证性时刻的错误理论以及艺术与哲学的关系》(La teoria dell’errore come momento dialettico e il rapport tra arte e filosofia,1921)中找到了方向。他在其中谈到了黑格尔的艺术死亡主题,以原始方式勾勒出自己的立场。他认为艺术死亡是典型的先验问题,必须与艺术的历史进程分开。
换言之,根蒂尔表明,先验问题与艺术作为历史上的人类活动的发展无关。他认为,艺术不会死于历史形式,艺术在分散于哲学的意义上消亡,即至少在理想的情况下,是回到先验哲学的层面上。这一推理使得根蒂尔得出结论:没有艺术就没有哲学,没有哲学也就没有艺术。然后,根蒂尔将根据不同精神实例间的辩证关系建立这种联系,即艺术、宗教和哲学。“艺术是主体意识,宗教是客体意识,哲学是主体和客体的综合意识。因此,推论认为艺术本身是矛盾的,需要融入宗教。而宗教本身也是矛盾的,需要融入艺术。此种整合就将二者同步融入了哲学。因此,哲学是最终形式,其他问题在其中得到解决。哲学代表真理,是精神的全部现实。”因此,艺术是哲学体系的一部分,很重要,但仅是其中一部分。
根蒂尔哲学的总体结构从根本上基于两点,而他并不总能够完美地实现二者的和谐共处。一方面,它是作为纯粹行为的思想,即思维与思想的同一性;另一方面,根蒂尔用他的内在方法确定了一种经验哲学。经验是借助这种方法,从内部才能充分了解的过程。思想作为纯粹行为的观念是一种构建,它唤起在“我”的费希特主义(Fichtian)原则中所描述的过程。为了攻克“非我”,“我”将“非我”置于其中。思想行为的普遍性主要意味着,真理与建构过程相关,“我”详述自身及世界的建构。具体而言,根蒂尔在存在与思想间假设了一种身份关系。如果这不属实,即如果从本体论的角度讲,存在与思想并不等同,将会产生两个重要结果。一是认识论本质的结果,这意味着思想不可能了解存在,存在将采取另一物质的形式。二是与存在相关的思想价值的缺失。换言之,如果某物不是思想,那么很多事物也与思想无关。因此,思想的价值锐减。
因此,如果我们承认物质世界的存在,那么这个世界只能是思想造就的物质。这种物化使物体做了进一步的区分,即人类通常所做的区分。精神通过思考投射到过去的这种思想,呈现出自然的形式,即非精神的形式。因此,在根蒂尔看来,精神通过思想行为形成,通过对比客体与自身,将客体置于形成过程中,然后将客体确认为自身。这就是费希特所描述的运动,即我、非我、我与非我的最终融合。根蒂尔采用黑格尔的语言,表达艺术、宗教、哲学三位一体的过程,即艺术是主体意识,宗教是客体意识,哲学是主体和客体的综合意识。对根蒂尔而言,主张艺术是主体意识,意味着主张艺术家只是曾经表达自我,总是谈及他们对世界的感知,而非客观意义上的世界。宗教与艺术相反:主体在宗教中消失,产生于直觉行为的都是客体,客体成为此关系的唯一之极。相反,哲学是一个阶段,其中思想开始意识到其在客体中自我表达的行为,也开始意识到客体必要且渐进的主体化。
1931年根蒂尔出版了《艺术哲学》。尽管该文本显然与克罗齐的思想有着相似之处,但它挑起了执拗有时甚至是让人厌恶的争论。这表明根蒂尔和克罗齐在科学关系及友谊上的决裂。实际上,在根蒂尔拥护法西斯主义之前多年,两人的友谊就已经遭到破坏了。根蒂尔在文本中没有提到两人的争执,而是总结了他在先前著作中对感觉问题的反思。他沿着17世纪美学的大方向——从维柯到莱布尼兹、康德、鲍姆嘉通——提出了这样一种观念,即感觉,这一主体自身具有的反身感觉,构成了逻辑维度可能性的条件。换言之,感觉是思想可能性的条件。
这一假设显见的结果是理解美学的方式。这不但成为逻辑可能性的条件,还最终以真正细微的方式传播人类知识。就思想活动的敏感前提而言,没有不包含美学的知识。因此,与美学打交道最终就是与所有知识打交道。更根本的是,与美学打交道等同于探索人类活动,因为美学存在于人类行为的所有形式之中。但是,如果美学与艺术确实有关,那么因为艺术生产只是人类众多活动中的一项,所以,美学与艺术也确实仅与个别形式有关,因为人类实践与艺术只是人类的几项活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