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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长篇小说《遗弃》首版于2005年,是古尔纳的第七部长篇,作家代表作之一,带有明显的自传色彩。《遗弃》的主线是两个非常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两个分属不同时代的非洲女性角色,对人物心理的刻画非常细腻,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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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长篇小说《遗弃》首版于2005年,是古尔纳的代表作之一,曾入围2006年度英联邦作家奖,讲述了两代人不容于世俗的爱情悲剧。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19世纪末的英属殖民地肯尼亚,英国作家、旅行家、东方学家马丁·皮尔斯在沙漠中遇险,被穆斯林青年哈桑纳利发现并救起。获救后的皮尔斯登门拜谢,遇到了哈桑纳利的姐姐蕾哈娜,两个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不顾殖民和宗教限制走到了一起。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20世纪中叶独立前后的桑给巴尔和英国伦敦,讲述了阿明与拉希德兄弟二人的故事。哥哥阿明爱上了年轻貌美但声名不佳的当地女子贾米拉——她正是上一个故事里的皮尔斯和蕾哈娜的外孙女,但因父母的坚决反对而被迫分手,从此生活在因“遗弃”对方而产生的内疚与悔恨中。弟弟拉希德获得了去英国留学的奖学金,“遗弃”了处于动乱中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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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坦桑尼亚裔英国作家,2021年因“对殖民主义的影响和身处不同文化、不同大陆之间鸿沟中的难民的命运,进行了毫不妥协和富有同情心的深刻洞察”获诺贝尔文学奖。古尔纳1948年出生于东非海岸的桑给巴尔岛,60年代移居、求学英国,曾担任凯恩非洲文学奖和布克奖评审,2006年入选皇家文学学会。
古尔纳的作品围绕难民主题,聚焦于身份认同、种族冲突及历史书写等,展现的后殖民时代生存现状被认为具有重要的社会现实意义。代表作有《天堂》《海边》《砾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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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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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 哈桑纳利……003
2. 弗雷德里克……034
3. 蕾哈娜……064
4. 皮尔斯……095
插叙……128
第二部分
5. 阿明与拉希德……143
6. 阿明与贾米拉……181
第三部分
7. 拉希德……229
8. 阿明……269
后续
附录
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获奖演说“写作”……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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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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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哈桑纳利
关于他的出现有一个故事。事实上,故事不止一个,但它们的要素随着时间和讲述融为一体,最终变成了一个故事。在所有这些故事中,他都是在黎明出现的,就像一个来自神话的人物。在一个故事中,他是一个直立的影子,在奇异如水下的光线中缓缓移动,让你几乎觉察不到他的靠近,如命运般一寸寸朝你走来。在另一个故事中,他完全没有移动,甚至连战栗和抖动也不曾有,只是隐现在小镇边缘,闪烁着一双灰色的眼睛,等着别人靠近,如命中注定般不可避免地找到他。随后,他才会悄无声息地迎上前去,为他们的相遇带来不可预料的结局。还有人说在看见他之前就已经听见了他的声音,听见他在最深的夜里苦苦哀嚎,就像传说中的一只动物。但有一点毫无争议——尽管这些故事之间并没有真正的争议,都只是为他的出现增加奇幻色彩而已——那就是,是小店店主哈桑纳利找到了他,或者说,被他找到。
所有的事情中都带有运气的成分,他的到来也不例外。但运气不等同于巧合,而且就连最意外的事件也可能暗合着某种设计。这件事情在未来显现出的后果会让人们觉得,哈桑纳利找到此人也许并不全是出于偶然。那时,哈桑纳利总是这个地方早上第一个起来的人。他会在天光破晓之前起身,去清真寺打开门窗,随后站在台阶上喊人们来做礼拜,亮开嗓门,让声音穿过面前的空地,传到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做礼拜了!做礼拜了!有时,晨风会带来周围清真寺类似的呼喊声,那是别的穆安津在责令人们起身。祈祷比睡觉更美妙。哈桑纳利想象着有罪之人被他吵醒,烦躁地翻了个身,而他自己心头则会涌起愤愤然却又飘飘然的满足感。宣礼完成之后,他会拿起一把羽毛般的木麻黄扫帚,把寺前台阶上的尘土沙砾打扫干净。扫帚扫得又快,又没有声音,这给了他莫大的愉悦。
为清真寺开门开窗、清扫台阶、喊人们来做礼拜,这些事情都是他给自己找的,其中自有他的原因。总得有人做这些事情,第一个起身,来清真寺开门,召唤大家来做晨礼,而且这些事情也总会有人去做,每个人都自有他的原因。当这个人病了,或是干烦了,一定会有另一个人顶上。他的前任叫做沙里夫·穆多戈,两年前在卡斯卡吉得了很严重的热病,现在依然卧床不起。哈桑纳利主动接过宣晨礼的任务,其实还是挺让人惊讶的,但最想不到的还是他自己。他并不是清真寺的狂热爱好者,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把人们从睡梦中强行唤醒,还是需要一点狂热的。沙里夫·穆多戈就很有这种热情,喜欢把自己架到这个位置上,好好地显摆一番。况且,哈桑纳利天生就胆小怕事,也可能是过往的经历造就了他这种性格,让他变得焦虑而又警惕。这种半夜班式的苦役折磨着他的神经,让他夜不能安,而且他怕黑,也害怕走过阴影笼罩下空无一人的小路。但这也恰恰是他自告奋勇接过这个任务的原因,作为对真主的服从和他自己的忏悔。他是在玛莉卡刚嫁过来的时候开始做这个差事的,距离他今早看见那个男人刚好两年。他想借此恳求真主保佑他婚姻美满,祈祷他姐姐的悲伤得到终结。
他的店铺和清真寺之间只隔着一片空地,但刚开始宣晨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向前任沙里夫·穆多戈学习。于是,他会沿着附近的小路走街串巷,边走边有意无意间朝各家的卧室窗户呼喊着,叫醒熟睡中的人们。他规划出了一条路线,可以避开那些最深和最远的地方,因为那些地方黑影深重,鬼气森森。但他还是会在沿途街道上看见匆匆钻进暗处的鬼影,躲过他在规劝信徒醒来时说出的祈祷和神圣的话语。那些幻影是如此真实——小路转角处瞥见的怪兽的爪子,身后冤魂轻轻的叹息,还有恶心的地下生物,亮了又灭,顷刻消失,不给他机会看个仔细——因此,他纵然奔忙在黎明的寒意中,还是常会惊出一身冷汗。一天早上,在又一次紧张的穿行中,汗流浃背的他发现幽暗的小路正在朝自己逼来,让他仿佛置身于狭窄的隧道之中,还感到一阵凉气拂过手臂,眼角瞥见一只黑色翅膀的暗影。他撒腿就跑,决定以后再也不做这么折磨人的事情,改为退而求其次,站到清真寺的台阶上宣礼,只要穿过空地,几步就到。作为补偿,他为自己增加了一项清扫台阶的工作。尽管伊玛目告诉他,站在台阶上宣礼就足够了,之前那位纯属过度热心。
那天黎明,哈桑纳利正走过那片空地,突然发现对面有个黑影,开始朝他移动。他惊恐地眨了眨眼睛,咽了一口口水,果不其然,又来了。这世界上遍地都是死魂灵,它们就藏匿于这个灰色的时间。他只觉得嘴巴发干,神圣的话语也卡在了嗓子眼里,有些灵魂出窍的感觉。那个黑影缓缓朝他移动过来,借着拂晓的天光,哈桑纳利觉得他可以看到黑影的眼睛中闪烁着冷酷无情的光芒。此情此景,他在想象中早已见过,知道他只要一转身,就会被食尸鬼吞没。如果他在清真寺里就不会害怕了,因为那是一个圣地,恶灵无法进入,但他离那里还有很长一段路,门都还没有摸到呢。惊恐万状的他,最后只得闭上双眼,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请求真主宽恕的祷告,任凭自己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无论来者是何方神圣,他都认命了。
等他再慢慢睁开双眼,就像做噩梦时偷偷掀开遮着自己的床单往外看一样,却发现那团黑影已经倒在了离他几英尺开外的地上,侧躺着,一条腿弯了起来。此时天光渐亮,他可以看到那不是一个幽灵,也不是一个食尸鬼,而是一个面如死灰的男人,精疲力竭地睁着一双灰色的眼睛,就在他脚边不远处。“真主保佑,你是谁?是人是鬼?”为了安全起见,哈桑纳利问道。那人叹息着咕哝了一句什么,宣告自己是人类无疑。
这就是他刚到这个地方的样子,迷了路,也花光了全部的力气,身体疲弱不堪,脸上和胳膊上都是划痕和咬痕。跪在尘土中的哈桑纳利伸手探了探那人的呼吸,发现他喷在自己手心里的气息温暖而有力,不由得暗自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聪明的事情。那人睁着眼睛,但哈桑纳利在他眼前挥手时,他却并没有眨眼。这让哈桑纳利有些失望。他小心地站了起来,看着脚边这堆呻吟的东西,觉得简直难以置信,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赶紧去搬救兵。这时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晨礼的至福时刻在飞快地溜走——这段时间转瞬即逝——而哈桑纳利还没有履行自己应尽的职责。他怕那些忠实的晨礼爱好者会怪罪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睡过了头,没赶上早晨的至福时刻。这些人大多数都上了年纪,需要保持自己功德簿上的良好记录,并时时更新,以应对突如其来的主的召唤。但他不应该忘记,这些人的睡眠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整晚辗转反侧,巴不得黎明和宣礼声早点到来,好摆脱床的束缚。所以就在哈桑纳利一边担心自己没有履行穆安津的职责,一边急急忙忙去搬救兵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走出了家门,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那天早上没有响起宣礼声。因此,那人的首次登场也就有了目击证人,他们围在他双眼圆睁的身体旁边,看着他像一团黑影般在清真寺前的空地上人事不省。
哈桑纳利带回了两个小伙子。他们之前正靠在咖啡馆门上打瞌睡。两人都是那里的员工,正在边等店铺开门,边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休息,好迎接新一天的闹剧。被哈桑纳利摇醒之后,两人二话没说就跟着过来了。以前大家都是那么乐于助人。哈桑纳利迈着大步走在前面,眼见着自我感觉越来越良好,而他们两人紧随其后。到了现场,他们却发现那人的旁边多了三个老人,站在几步开外,略有狐疑却又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地上的这个身体。这三人分别是哈姆扎、阿里·齐帕拉和祖玛内。他们是晨礼的忠实拥趸,每次都站在人群最前面,就在伊玛目身后,而且也是每天早上咖啡馆的第一批客人。他们早已过了自己最好的年纪,如今已经变身智者,希望自己一生的努力在别人眼中是完美无瑕的象征,而且也总是睁大了眼睛,不放过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除了自己,他们通常不会为其他任何人操心,而且觉得是年纪给了他们这个特权。所以他们并不是大家眼中三个普通的老人,而是三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就连他们的虚弱也成了一种尊贵的象征,而他们无处不在的身影,或许也正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期待所做出的努力。总之,他们现在正站在那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着无关痛痒的话语,看着哈桑纳利和那两个小伙子忙前忙后。哈桑纳利打开了清真寺的大门,两个小伙子抬出了一个绳床,就是为死者净身的那一个。哈桑纳利皱了皱眉头,但没说什么。两个小伙子把那个呻吟着的身体搬上绳床,准备抬走。
这时,哈桑纳利和哈姆扎突然就病人应该抬往何处起了短暂的争执。尽管到了这个年纪,哈姆扎还是很强势,脸上沟壑遍布,带着灰白的胡茬,双眼炯炯有神。他多年前曾是个富有的芝麻商人,但现在已经不干了,只是单纯地富有。他有儿子们在蒙巴萨开屠宰场替他挣钱。他对于自己受到的尊敬特别敏感,哪怕再小的事情,也喜欢自己说了算。他喜欢别人把他看作编外镇长。阿里·齐帕拉年轻时是个编篮子的,而祖玛内是个粉刷匠,所以两个人都知道自己在编外镇长身边应该担任什么角色,一旦有需要,就努力扮演好。哈姆扎往旁边走了几步,带着不耐烦的神色,示意两个小伙子跟他走。但从道义上来说,这个精疲力竭的男人显然应该归哈桑纳利负责,既然是他找到了他,就理应由他提供照顾和住所。哈姆扎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但也许他这么做,是为了提醒大家,他才是那个有钱人,这种好事理应由他来做。
不管怎样,大家都礼貌地忽略了哈姆扎,就连他的两个智者同伴也不例外,径直把那人用绳床抬到了哈桑纳利的店铺。店铺旁边有个院子,院门也就是这家人住宅的入口,但对于躺着一个人的绳床来说太窄了,于是两个小伙子把那人抬了起来,直接搬进了院子,放在了房子伸出去的茅草遮阳棚下面的垫子上。
三个老人也挤进了院子,飞快地朝四周打量着。院子里虽然没什么可看的,但他们是第一次进来,所以哪怕在这么兵荒马乱的时刻,也忍不住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院子很大,进深和整幢房子的长度一样。院子里摆着一些盆栽,通往内室的门两边各有一扇朝外开的窗户,挂着窗帘,有一个铺着石板的平台,用来洗衣服,还有一个做饭用的炭炉,院子尽头是厕所和储物间——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他们也许注意到了新近粉刷过的墙,还有郁郁葱葱的盆栽,其中有一盆红玫瑰,一丛开着花的薰衣草,还有一棵挺立的芦荟。
六个人在那人旁边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仿佛不敢相信竟会有这种事情发生。随后,人们便对下一步该怎么做发表起各自的看法来,一个接着一个,像是依次发誓一般。我们应该去把扎依图尼大妈叫来,她是巫医。再派个人去叫正骨师。应该有人马上去向伊玛目通报这件事,让他做好做特殊祈祷的准备,防止有传染病或更糟。说这句话的是哈姆扎,他总是很有大局观。哈桑纳利频频点头,表示对这些建议照单全收,并顺势把其他人往外送。他们虽不愿走,但也别无选择。要不是这个呻吟着的男人,他们本也没有理由闯进他的家中,所以哈桑纳利张开了双臂,轻轻地把他们往院子门口赶去。
“谢谢,谢谢大家。可以拜托你们去把扎依图尼大妈请来吗?”他问道,不惜背负上更多的人情。
“必须的,”商人哈姆扎用自觉了不起的语气说道,对着两个小伙子中的一个挥舞着拐杖,“去,赶紧的,你,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众人临别前又嘱托了一番。在扎依图尼大妈来之前别碰他。我不会碰他的。在正骨师来之前别动他。我不会动他的。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我会叫你们的。哈桑纳利关上了院门,但没有上门闩——他不想显得太不好客——随后回到遮阳棚下面垫子上的旅行者身边。他突然起了警觉之心,对于单独和这个男人待在一起显得很焦虑,仿佛他让自己离一只野兽太近。他会是谁呢?什么样的人才会独自去野地里游荡?他现在记起自己之前曾问过这个躺在地上的男人: 你是谁?刚才的嘈杂肯定已经吵醒了他的妻子和姐姐,她们可能就站在窗帘后面,等着出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瞬间开始害怕,担心他做了一件蠢事,不应该把这个得病的陌生人带回家。这个念头让他心里焦虑万分,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看着这个人,脸上浮起惊奇的笑容。这样一个陌生人,在野外弄得伤痕累累,怎么会躺在他们院子里的垫子上呢?简直像飞马或会说话的鸽子一样不可思议。不像是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他还记得自己第一眼看见这个人时的恐惧,把他的影子当作了面目狰狞的食尸鬼。很多事情都会吓到他,一个成年男人。有时他觉得生活阴森地向自己逼近,处处都是鬼影。在那样一个黑暗与光明交界的时间,正是活人与活死人世界变换的中间点,什么丑恶的东西都可能出现,但他也许并不应该像那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如果那真是一个幽灵,肯定会在摧毁他灵魂之前笑话他的。哈桑纳利的笑既是因为胆小怕事的自己,也是因为脚下的这个男人。这并不是一个幽灵,也并不比其他所有人更丑恶。他面容枯槁,久未修剪的灰白头发披散了一脸。他的双眼依然睁着,目光涣散,尽管他觉得自己分明看到他在眨眼。他的呼吸很浅,像是在轻轻地喘息,还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呻吟。他的双臂都是荆棘的刺伤和划痕。他罩在裤子和凉鞋外面的棉布罩衫已经成了灰色,满是尘土,太久没有换过。看得出是破了又补的,污渍斑斑,可能是在流浪过程中弄来的,而不是旅途刚开始穿的衣服。没有人会穿这么一身破烂上路。凉鞋用布条绑在脚上,腰里有一条带子,是一件棕色衬衣的残余部分。还有一条类似的带子,绑在他头上。哈桑纳利看着他这一身唱戏似的打扮,笑了出来,这扮相就是个标准的迷了路的沙漠探险者,或是一个斗士。这么一想,他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起来。之前他生怕自己把一个土匪弄回了家,或是一个强盗,会把他们都杀掉。但这个男人已经半死不活了,可能他自己才是土匪的受害者。
“这是谁?”他的姐姐蕾哈娜在他身后问道。
“他受伤了。”他回头应道,意识到自己还挂着略带兴奋的笑容。
她站在门边,左手撑着门帘,应该是刚醒,眼神还有些迷离和呆滞,声音也哑哑的。她往前走了几步,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他的眼睛还睁着,泛着冷光,就像泡在盐水里的灰色鹅卵石,目光如暮色蒙眬。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眼睛眨了一下。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发出了一声呻吟。蕾哈娜飞快地缩回了身子,对哈桑纳利隐藏起了刚才那一瞬间心头闪过的不切实际的希望。
“你把什么贵客给我们带回来了,尊贵的主人?”她在他身后问道,语气中满是嘲讽。哈桑纳利不禁皱起了眉头。一听这个声音,他就知道自己今天十有八九会饱受羞辱,倍感难挨。他闭起眼睛,调整了一下自己,做好了迎接这一切的准备。
“他受伤了。”他又说了一遍,转身面对着她。
她撇着嘴,咬着牙,一副要发脾气的模样。他很讨厌她这个样子,身子不由得一僵。他看到她下巴微微一抬,像是被惹怒了,才意识到自己的嫌弃肯定写在了脸上。但他也能看到她愤怒之余目光中的伤痛,所以他放松了一下面部,又换回了低眉顺眼的表情。或许她生气是因为他们扰了她的清梦。她喜欢在早上睡懒觉。但至于吗?这可是一个人啊,瘫在她脚边,可能就快死了,而她却只想着自己没有懒觉睡了。就在这时,他的妻子玛莉卡从蕾哈娜身子右边挤了过来,一看见地上的这个男人,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发出了一声充满同情心而又恐惧的惊叹,飞快地用手捂住了嘴巴。这让他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多么善良的女人。
“别动,你!”蕾哈娜说着,制止了想要上前的玛莉卡,“别急着过去。这人是谁?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他有什么毛病?”
“我不知道。”哈桑纳利轻声说,每当蕾哈娜发脾气,他就会换上这种安抚的语气,但有时只会让她更生气。但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别的语气和不开心的她说话,特别是当他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时。而且就算能回答,他也会被她的轻蔑弄得怀疑自己,不敢随便回答。而此刻他的支支吾吾,越发让他显得心虚,好像又做了什么轻信别人的事情。“他是从外面来的。他受伤了。”
“外面哪里?什么方向?因为什么受伤?他得了什么病?”蕾哈娜问道,脸上半是讥讽,半是质疑。哈桑纳利对这种表情很熟悉,真希望自己可以告诉她,这让她原本迷人的一张脸变得无比丑陋。但他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跟她说出这些话,每次都只会让她更生气。“你把什么给我们带回来了,你和你可笑的脑袋瓜子?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病人,得了天知道什么病,而你就这么把他带回了家,好让我们都被他传染,和他一起死掉?行啊,你可真有本事。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对吧?你碰过他吗?”
“没有。”哈桑纳利说道,很惊讶自己还没有碰过他。他瞄了妻子玛莉卡一眼,玛莉卡赶紧垂下了眼睛。她看起来是那么可爱,那么单纯,那么年轻。他看着她的时候会感觉到一种苦恼,既害怕失去她对这个家的付出,又一心想讨好她。“是那两个小伙子把他抬过来的。但你是对的,我的确没有想到传染病的问题。我以为他就是受伤了。在扎依图尼大妈给他做过检查之前,我们最好还是别碰他。我已经派人去叫她了。玛莉卡,离他远点,听蕾哈娜的话。”
“你现在脑子倒是很清楚嘛。”蕾哈娜挖苦道,带着一丝倦意。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放低了声音,好像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失礼,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你还把他放在吃饭的垫子上。你怎么想的,弄回来这么一个得病的陌生人,还不知道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他可能会死。”接着,她又把声音压低了一些:“你就等着他家人来骂我们吧。”
“你总不能让我把他扔在那儿不管吧?为什么不能给一个正在受苦受难的亚当之子提供一些善意和照顾呢?”哈桑纳利抗议道。
“哦,我忘了你有多么虔诚,”蕾哈娜换上了轻快的语气,甚至在脸上挂了一丝笑容,“下次记得把他弄到清真寺去,让真主照顾他。真是谢谢你呀,没给我们弄回来一个臭烘烘的蛮族野人。扎依图尼大妈怎么还不来?”
这么多年来,蕾哈娜一直把他当傻子看待。以前不是这样的。是等她长大成人之后,才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好像他脑子迟钝,诸事无能。他起初还觉得很好笑,认为蕾哈娜是在装大人,学他们因为年老和守寡而日趋暴躁的母亲的样子。而与此同时,他日夜劳作,就是为了保住她们的尊严,让她们有饭吃。这又是一件他始终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不敢说自己有多么辛苦,而她们非但不感谢他,反而当着全世界的面骂他无能。后来,蕾哈娜把这种态度固定了下来,对他越来越蔑视,而他则不可避免地越来越顺从。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因为让她变得如此刻薄的并不只有时间。不,不是的。还有阿扎德和哈桑纳利自己的错。有时她的声音会在他体内膨胀开来,让无助的泪水充满他的双眼。
“快了,已经派人去叫了。”他说着,飞快地看了玛莉卡一眼。而玛莉卡回赠了他一个赞赏的目光,便看向了别处。“有咖啡吗?”他问,跟她搭着话,暂时避开蕾哈娜。
玛莉卡点了点头。“我去煮。”说完她便迈开了步子,小心翼翼地绕了一个夸张的圈,避开在地上呻吟的人,往炉子走去。
店铺生意不忙的时候,如果也恰巧数腻了念珠,他的心中会泛起一阵没来由的焦虑,直觉得窒息。这些焦虑都是关于不可预知且通常琐碎的事情的。那些久久没有定数的小事会在这种时候被放大,成为一个麻烦,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恐惧,担心玛莉卡的赞赏有朝一日也会变成嫌弃。
蕾哈娜坐在了后门旁边的一个凳子上,往墙上一靠,叹了口气,等着扎依图尼大妈。哈桑纳利略一转开身子,压抑着心中的内疚。他认 ??櫱g 也认得太快了。他本应该强硬起来,抵制蕾哈娜那些话背后的指控。他靠在遮阳棚的柱子上,看着地上自己带回来的这堆灰扑扑的东西。他想起自己刚才还在为把他弄回自家后院而开心,不禁笑了起来,因为他想到了哈姆扎试图把他偷走。哈姆扎是无法抗拒那种事情的,总是在争,总是在炫耀。如果这是个蕾哈娜口中“臭烘烘的蛮族野人”,他还会试图把他偷走吗?应该不会了。哈姆扎对蛮族可没有什么好评,因为他年轻时和他们一起走南闯北,做过生意。在他口中,那些人喜怒无常、贪得无厌、欲求不满。活脱脱就是一个动物。哈桑纳利自己会把那种人带回家吗?这个想法让他笑得更欢了一点。肯定不会的,人人都害怕蛮族。关于蛮族的故事很多。大家都说没人能活着走出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除了野兽和蛮族,因为两者都不知害怕为何物。当然还有那些对宗教持狂热态度的索马里人和阿比西尼亚的哈布希人,及他们的亲属,这些人早就因为长期的氏族纷争而理智全无。他瞟了蕾哈娜一眼,发现她正看着在傻笑的自己。她对着他缓缓摇了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想必已经完全清醒了。
“你啊,”她说,“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我在想哈姆扎,”他说,“他想把他带到他家去。那个老头子,什么都想争第一。”
“而你阻止了他,对吧?”她说着,假装敬畏,实则讽刺。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了叫门声。扎依图尼大妈到了。哈桑纳利打开院门,发现这位上了年纪的巫医正坐在绳床上,等候完成自己的使命,而两个小伙子躬身肃立其后,像是她的保护神。巫医大步流星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个子虽小,却精力无限,口中不断低声念着祷词,释放着自己的魔力。哈桑纳利没想到门外还等着一大帮人。他挥手示意他们离开,但动作幅度不大,免得惹任何人不快,随后关上了院门,上好了门闩。
“里面没事吧?”问这话的是哈姆扎,一如既往地声压众人。哈桑纳利又打开院门,轻声“嘘”了一下,很高兴地看到三位长者已经站了起来,两个小伙子也已经抓紧了绳床,准备抬着走了。他挥手跟他们道别,飞快地关上了门。
“哈桑纳利,你的店什么时候开门?”祖玛内隔着院墙问道。他们想让他早点到店里去,跟他们汇报事情的进展。
“快了,我的兄弟们。”他喊了一声,作为回答。
“我们要去做礼拜了。”阿里·齐帕拉喊道,也许是想诱惑哈桑纳利加入他们。
扎依图尼大妈亲吻了蕾哈娜和玛莉卡的手,尽管她不允许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亲吻她的手,但她必须确保自己亲吻了她们的手。这就是显示谦恭的秘诀。亲吻别人的手,再及时把手抽回来,让对方吻不到。这就是她显示自己谦恭的方式,哪怕对最卑微的人也不例外,但她从不允许任何人亲吻她的手。因此大家都说,这正是她至善的一种表现,也是真主赐给她疗愈能力的原因之一,就像之前赐给她父亲一样。她一边喃喃自语地祈祷,一边脱下长袍,小心地叠了起来,仿佛那是由最精美的丝绸做成的,散发着檀香木的香气,而并非最削薄的棉布,闻起来一股烟熏火燎的油烟气。她的旧棉布头巾裹得很紧,往下一直垂到手腕,所以只有双手和遍布沟壑的脸露在外面。她褪下凉鞋,走到了垫子上,绕着男人转圈,却并不去碰他,像一只瘦骨嶙峋弯着腰打量猎物的老鹰。她念了一句祷词,祈求真主护佑,免遭未知的不测。随后,她请蕾哈娜和玛莉卡进屋回避一下,毕竟这是个陌生男人,还是需要避嫌,她说。她措辞尖锐,语气烦躁,似乎她们围在旁边看着,就是为了获取某种不正当的快乐。这是她一贯的风格,说话做事风风火火,不容置疑,对于体面与否向来有着清晰的界定。
蕾哈娜发出了不耐烦的声响,但并没有抗拒。这种客气而又果断的态度,让扎依图尼大妈有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而且她总是能时刻保持沉着,知道怎么做才最好。她并没去动那个人,只用一把尖刀割开了他的罩衫,从领口一直割到脚踝。他是个白皮肤的欧洲人,骨瘦如柴,在渐亮的天光中看起来既脆弱,又奇怪。哈桑纳利起初以为他是那种肤色很浅的阿拉伯人,听说北边有那种人,也长着灰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头发,但当他们脱去他的凉鞋和裤子时,发现他没有受过割礼。欧洲白人,扎依图尼大妈自语道。他的腹部苍白、平滑得出奇,看起来冷冰冰的,就像个死人,而扎依图尼大妈枯瘦的双手就迟疑地悬在这个部位上方,在哈桑纳利看来仿佛既着迷又恐惧,好像待会儿摸上去是出于好奇。正是这双不知疲倦的手,每天都在帮扎依图尼大妈制作面饼出售: 揉面、擀开、扔在鏊子上,再翻个面,等烙好了就拿出来,还要小心不烫伤自己。这双手还会按摩发炎的肾脏、包扎流血的小腿肚,也会毫不留情地戳入人类的痛处。而此刻,它们正悬在那个男人苍白的腹部上方。
他们帮他翻了个身,侧躺着。他咕哝着睁开了眼睛。哈桑纳利本以为会从他身下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但其实他只闻到了干肉和尘土的气息,就像布在太阳下晒得太久,或是长途跋涉的味道。他肯定迷路已经有一阵子了,从他饥容满面的样子和身上尘土与太阳的气息来判断。他后背上还有些别的磕伤和划痕,右肩周围有一块颜色很深的淤青,但没有伤口,也没有血迹。他们又把他放回平躺的姿势,随后扎依图尼大妈又把那件割开的罩衫给他盖了回去,把屋里的两个女人叫了出来。她用手感受了一下他的面颊,他又咕哝了一声,努力想睁开眼睛。
“给他喝些温热的蜂蜜水,”她用一贯果断的语气吩咐道,“一份蜂蜜,三份温水,兑在一个咖啡杯里。”她扫了蕾哈娜一眼,便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并没有给她和自己四目相对的机会。蕾哈娜对她这一眼报以冷笑。我才不会去干这种事情,哈桑纳利想象着她在心里说。“然后让他好好休息。他没什么大问题,但肯定累坏了,而且很渴。他右肩周围有一圈严重的淤青,所以那里可能有骨折或脱臼。让正骨师来看看。我得去接着做饼了,大家都等着买呢。晚一点我会给他拿点药汤过来。”
“他没有病?”蕾哈娜诧异地问道,显得难以置信。
“反正我没看到任何迹象,”扎依图尼大妈说,“没有发热,没有疹子,也没有难闻的气味或腹泻的痕迹。可能只是中暑了,有些神志不清。你们先给他喝点蜂蜜水,让正骨师来看看,我晚些再过来。我得先回去做饼了。”
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地彼此吩咐起来,仿佛哈桑纳利的存在已经成了多余,而扎依图尼大妈也准备动身离开。哈桑纳利恋恋不舍地往外走去,多希望那人能说句话,或是朝他或他这个方位看看。把他留给别人照看似乎有些不对劲,毕竟是他找到了他。但他还不能说话,至少目前还不能,哈桑纳利只得不情不愿地穿过屋子,去给店铺开门。
“需要帮助就叫我,”他朝院子里喊道,“玛莉卡,别忘了我的咖啡。”
“好的,主人。”玛莉卡说道,夸张地表示着服从。
这就是英国人皮尔斯出场的全过程,尽管他永远也无从得知,自己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哈桑纳利是一个小男人。他觉得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一个有点滑稽的小个子家伙,圆圆胖胖,有些超重。大家一起开玩笑的时候,他总是尽量和各种嘲讽与笑话保持距离,保持安静,以免惹上麻烦。他心甘情愿地生活在自己的怯懦中,觉得自己一定会受到嘲笑,而且也不可避免地要忍受嘲笑。他无法掩饰自己的焦虑,从小就认识他的那些人很清楚这一点,还会拿这一点开玩笑。他们说这和他的种族有关,因为他有这个血统。印度人都很胆小,他们说,就像紧张的蝴蝶一样,生怕有任何风吹草动。但他父亲并不胆小。他年轻时胆子很大,总是唱唱跳跳,和别人在街上到处乱跑,而他就是个印度人。是真主把他造成了这个样子,和种族没有关系,所以他也只能和真主理论。感谢真主。他总是睁大了眼睛,对麻烦保持警惕,觉得这是他能做的最好的事情。这些年来,他学到了一种和周围的人们打交道的智慧,尽管这也不是万能的护身符,可以让他一直远离麻烦。他会友好地对待他们的嘲讽,假装其中没有恶意,只是人们一时兴起,用粗糙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友谊。这些年来他还学会了在与顾客和邻居打交道时带上一点优越感,尽管他看起来依然那么羞怯。他是一个小男人,毋庸置疑,但他是一个狡猾的小男人。他是小店店主,这种职业注定需要他比顾客们更智慧,让他们不知不觉掏出更多的钱来,却只能买到更少的东西。但这么做的时候他依然需要保持谨小慎微,不能太明目张胆,也不能太贪得无厌。当他听到其他商人耍的那些心眼、做的那些生意,以及从中获得的利润时,他会因为惊恐和嫉妒他们的胆量而身上直打颤。所以就让他们笑话他好了,反正他会让他们多掏钱,一点点。做这一行嘛,在所难免。
有时他会觉得,他们之所以笑他,是因为他们可以看到他在占他们小便宜时展现出来的快乐。有时他真希望自己从事的是别的职业,面包师或木匠之类,做些有用的事。但他不是,他是个店主,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他的父亲就是店主,而他的儿子,如果他以后会有的话,也会是个店主。他们都是小人物。
那天早上他打开店门的时候,外面已经站了三个人。这让他措手不及,尽管其中一个只是个小孩,另外两个就是把受伤的欧洲人抬到他家的小伙子,现在只不过在等着他感谢他们。我们等你好久了,两个小伙子说道,上班肯定要迟到了。通常他都可以在做完晨礼回来之后慢悠悠地打开店门,因为一般这个时候外面不会有人。开店可是件精细活儿。前门是由很多块厚实的木板组成的,每块都有两掌宽,一共有十八块。他先移开了两块,好招呼那个小孩。这是你的一勺酥油,记得代我向家人问好。接着,他给了两个小伙子每人十安纳硬币。他们接过硬币,却并没有离开,还是站在他面前,脸上隐约带着笑意。这两个小伙子人不错,萨利姆和巴布。他们平时也会替母亲到他店里来买东西,就像刚才买了一勺酥油的孩子一样,而且可能一辈子都会是他的顾客。他又给了他们每人十安纳,在他们转身离开之前,再一人加了一个硬币,似乎并没有因为他们逼着他慷慨解囊而生气。这是因为人人都觉得他比他实际上更富有,所以把他的节俭当作吝啬。被看作吝啬鬼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因为这是一种罪孽,有悖于真主关于富人应该济贫的指令。人们总是把自己有限的安纳和卢比送到店主手里,而店主整天都安坐在店里,守着人们渴望的大堆大堆的东西,所以他们认定他手里的钱一定都堆成山了。人们常说店主都是些装穷的人,会把财富都藏在后院的洞里。
哈桑纳利一块块移开了剩下的十六块门板,把它们堆在店外的墙根下面。随后,他拔出门上的合页插销,把它们放在了那堆门板上,才开始整理起货物来,按照惯常的位置放好。货物包括用各色容器盛放的油、酥油和香料,还有用稻草篮子装着的小扁豆、菜豆和椰枣,加上一袋袋的米和糖。整理这些东西都是要花时间的。等整理完毕,他想起玛莉卡答应要给他煮咖啡的,可能还会给他拿来一个圆面包,或是一块饼。他也想到了此刻正躺在他院子遮阳棚下的那个男人。他突然感到了一阵自不量力的痛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远离家乡,到几千英里外的荒郊野外游荡?这到底是勇气还是一种疯狂?他去的那个地方,又有什么比他离开的地方要好呢?哈桑纳利实在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冲动会让他这样游荡。他是不是不应该把一个一声不响、不知姓甚名谁的陌生男人留在家里,和他的姐姐、妻子单独在一起?要是他突然暴起,或是做了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那哈桑纳利的疏忽将会成为不可饶恕的罪过。他站在店铺通往里屋的门口,喊了玛莉卡一声:“快点,快过来。”
“来啦,这就给你拿咖啡过去。”她高喊着回答道,声音被过道上的麻袋和箱子挡住了,有些发闷。
“现在就过来。”他催促道,但听了她的声音,他的心已经放了下来。这声音听起来没有半点惊恐,但他还是想让她快点过来,好交代她小心,多留个心眼。“没事吧?”她刚一过来,他就问道,接过她带来的一壶咖啡和用布裹着的一个子面包,“里面怎么样了?”
“知道吗?原来他竟然是一个假扮人形的魔鬼,”玛莉卡说道,她站在门口,没有裹头巾,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哈桑纳利,“蕾哈娜刚给他喂了第一口蜂蜜水,他就变成了一只鲁克鸟,现在正蹲在屋顶上,等着我们有人突然死掉,好偷走我们的灵魂。”
“别傻了,”哈桑纳利说,但其实他很喜欢玛莉卡逗他,“他不可能是鲁克。我已经告诉过你啦,鲁克是个名字,但没有身体,所以是不可能蹲在屋顶上的。”而且鲁克指的就是不朽的灵魂本身,会在人死后离开身体,并不会偷走灵魂。他们的白人客人是一个无名的身体,因此肯定不是鲁克。但她对这些并不在乎,还是错误地重复着他告诉她的事情,就是为了逗他。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可爱逗他了。两人的私密游戏之一,就是让玛莉卡一边骂他,一边听他道歉,被他爱抚。她的到来,改变了他的人生。
“你觉得里面能有什么事?”她问,“那个白人躺在那里哼哼唧唧,喝着蕾哈娜喂他的蜂蜜水,还漏得到处都是,打着嗝,像个婴儿一样。正骨师几分钟之前到了,现在正在给他做全身检查。你就别瞎操心了。”
“我这可不是瞎操心。”他皱起眉头说道,试图提醒她,自己比她大了将近一倍年纪,她应该对他更尊敬。但其实,他并不是想要更多的尊敬,而只是想让她别急着走开。“我只是想确定你们都好。你煮咖啡煮了这么久,而且我们也不知道那个人的底细。我不知道里面到底怎么样了。”
“那个人躺在那里,气都快喘不动了,我的主人。”
哈桑纳利点了点头。“正骨师怎么说?”他问。
“他还没说什么。而且就算要说,应该也不会对我们两个女人说,”玛莉卡说,随后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他可真是个吓人的老头儿。”
“总之自己多当心,”哈桑纳利说着,挥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因为他看见又有一位顾客过来了,“告诉正骨师,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过来见我。”
正骨师外号“断腿大夫”,因为他经常把折断的骨头接错,所以才有了这个吓人的名号。他往往需要把接错的骨头再敲断重接,有时还不止一次,所以让断腿大夫治病,可能会沦为一场小型悲剧。孩子一摔倒,家长们就胆战心惊,生怕需要让断腿大夫治疗。但这里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该怎么接骨。他只能在心里希望这个可怜的白人没有骨折。
想到家里有个白人,哈桑纳利就暗自高兴。他以前见过一个白人,大概在两三年前,他去镇上水边那次。他小时候也很喜欢去海边,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尽管那时并没有白人可看。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看店,而且他有了长期固定的供应商,并不需要跑来跑去地进货。除非有邻居或当地名人去世,他才会关上店门,和人们一起去公墓参加葬礼。或是在斋月期间,因为白天没人出来,所以他也不会在那个时间开店。再就是自从玛莉卡嫁过来以后,他会中午关店回家吃饭,再睡一会儿午觉。除此之外,顶多再除去一两种类似的情况,店铺都是从早上晨礼之后开到太阳下山一个小时以后,天天如此。哈桑纳利基本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离开他钱柜后的岗位,他甚至训练自己的身体适应了这种雷打不动的规律。
那次他去海边是开斋节当天,按照习俗,所有的商业形式都要关闭,至少是在当天部分时间要关闭。所以他也和大家一起去了海湾,看一年一度的赛船。他就是在那里看到白人的。当时那人正站在有顶棚的看台上,和阿拉伯贵族在一起。他身材高大魁梧,穿着绿色的夹克和浅色的裤子,还戴着一顶他只是听过却从没见过的有衬里的帽子。他知道那人是苏丹从桑给巴尔派过来管理种植园的,但没想到他解放了所有的奴隶,让地主们的财富毁于一旦。那个白人站得太远,哈桑纳利只能看到他的绿夹克和帽子,觉得他更像是故事里的一个角色,而不是真人。但这一位是他的客人,就躺在他院子里吃饭的垫子上呻吟。
有客人总是件令人兴奋的事情,特别是头几天。一切都是那么快乐与混乱,人人都会开心一阵子。他喜欢那种感觉。但这位客人的到来则另当别论。一个欧洲人,一个白人。他们该怎么接待欧洲人?让他住在哪儿呢?早知道他就让哈姆扎把他带走了。哈姆扎家里空房间多,而且他那么有钱,家具陈设一应俱全,会让白人住得舒舒服服。而他们只有两间卧室,哈桑纳利只能让他和自己睡在一个房间。但他听说,欧洲人都是喜欢一个人睡一个房间的,甚至要一个人住一幢房子。他们该给他吃什么?该怎么跟他说话呢?他可能是个英国人,德国人或是意大利人。但这些国家的语言,哈桑纳利一个字也不会说。他为什么要会呢?他只是破败小镇上的一个店主,在文明世界的边缘徘徊。他一边整理着店里的篮子和麻袋,一边暗自想,也许应该带个话给哈姆扎,请他来把这个英国人或是别的国家的什么人接走。他越想越觉得应该,那颗小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应该立刻请人带话过去。请过来把英国人接走吧,我的寒舍里容不下这么个贵客。但要是这么做了,人们该怎么说闲话,怎么笑话他啊。他们会说,他怎么这么心狠,这么吝啬,甚至不能为一个受伤的陌生人提供食宿,尽管他家里藏着那么多金银财宝,诸如此类的胡扯八道。他是藏了几个小钱,但绝对称不上财富。
而且,是他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发现了这个人,还把他当作了被困在晨光里的幽灵。他也是那个男人薄暮般的灰眼睛一直在寻找和追随着的人。是真主让这一切偶然发生,但真主的用意却绝非偶然。这是真主对他委以重任,或许是为了试探他、惩罚他或考验他,因为他具有一种特别的智慧,尽管这种智慧还没有在他身上显现。他怎么能想着拒绝为这个伤者提供食宿与救助?放弃这个欧洲人,就等于冒犯真主。在被这些想法说服之后,哈桑纳利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平静,再次体会到了之前想到家里有个英国人的那种兴奋。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弄到了一只异国来的宠物,差点送走,但又及时劝说自己恢复了理智。
断腿大夫出来的时候,正值店铺生意的早高峰。他是从里屋沿着过道出来的,而那里也是店铺的仓库。哈桑纳利狐疑地瞟了他一眼,担心他出来的路上顺手牵羊拿了什么东西。这是一个下意识的眼神,带着习惯性的不信任。人们总是会从他这里顺走点什么,每个人都是。谁告诉他可以从那个地方出来的?
“叶海亚,你好吗?”哈桑纳利问道。没人会当着他的面喊“断腿大夫”,除非他跑得足够快,或是不害怕会遭遇骨折。“我们的客人怎么样?”
断腿大夫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块头男人,长袍下面腆着个大肚子。关于他年轻时孔武有力、风流无边的故事是他传说的一部分,而且就算到了这个年纪,他走起路来还是会忍不住昂首阔步,像个胜利的武士。箍在他头上的粗布白帽使这个形象更加突出,让他的脑袋看起来就像个加农炮弹。他对每个人都没有好脸色,走在街上的时候挺着肚子,像士兵一样摆着胳膊,对自己滑稽的形象浑然不觉,而这也正是他好笑的地方。人们喊他“队长”,哄他开心。就算有人要笑话他,也只敢背着他或离他远远的,因为据说他很疯狂,也很危险。他独自住在一间位于一楼的出租屋里,窗户对着马路。在许多个夜里,过往行人和邻居们都听到他在睡梦中大声发着牢骚,但没有一个人敢把他叫醒,因为怕他发飙。
他以前是一名俾路支士兵,被桑给巴尔的苏丹派到此地看守新种植园。不知为何,赛义德王朝的苏丹们特别钟情于俾路支雇佣兵,从征服沿海地区时就开始使用他们。后来,马吉德苏丹决定要振兴自己统治下这处偏远小镇后方的土地,便派出一支俾路支军队,押送了数千名奴隶到此开垦种植园。就是在这些种植园里,断腿大夫为自己赢得了正骨师的声誉。一想到最早成为他病人的那些可怜的奴隶,哈桑纳利便觉得不寒而栗。
哈桑纳利的顾客们此时也已经得知了欧洲人到来的故事,都等着听断腿大夫的诊断结果。哈桑纳利发现,三贤士哈姆扎、阿里·齐帕拉和祖玛内原本正在咖啡馆喝早上的咖啡,此时一见断腿大夫出现在他的店里,也起身穿过空地走了过来。他们也想知道,断腿大夫到底需不需要开展自己可怕的治疗。
“队长,听说欧洲人骨头断了都能自己长好,是不是真的啊?”一位顾客向断腿大夫问道。那是一个精瘦的年轻人,靠替人在镇上运送农产品为生。他每天早上都会来店里讨口嚼烟,哈桑纳利从不问他收钱,一是为了获得他的好感,必要时可以请他免费跑个腿什么的,二是觉得他可怜。据他所知,他没有家人,也无家可归,成天疯疯癫癫,时不时神经质地咧嘴一笑,或是发出精神病般的狂笑声,满嘴下流的玩笑。麻药嗑多了,人们都说。总之,一听他用这种语气提问,大家脸上都浮现出了笑容,知道下面他肯定还要犯傻,注定要让断腿大夫大为光火,赏他一顿臭骂,甚至更糟。
“胡说些什么呢,”断腿大夫平静地说道,意味着在这个紧要关头,他还顾不上发火,“欧洲人的骨头只会更脆弱,因为他们国家的天气又湿又冷,而且他们还会生吃猪的肥肉。这一点人人都知道。”
“队长,所以你给他接骨的时候,就很容易敲断再敲断咯。”年轻人说着,上蹿下跳,嘴里还哼哼唧唧,模仿着断腿大夫做手术的样子。
断腿大夫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目光炯炯,盯着这个芦柴棒似的年轻人。随后,他似乎带着几分不舍般慢慢转过身来,对着刚才和他说话的哈桑纳利。
“有骨折吗?”哈桑纳利问道。
“不,没有骨折,”断腿大夫遗憾地说道,摇着脑袋,宣布了这条令人神伤的消息,“只有些严重的淤青。我给他肩膀糊了一剂膏药,过几天再来看看。也许你应该把他送到镇上的阿拉伯人那里去。他们可以照顾他,直到有船过来。他们也可以带他去蒙巴萨或别的地方看医生。”
“没错,”哈姆扎说,此刻他刚巧赶到,听到了最后几句话,“把他送到镇上的大人物那里去。你可不想让他在你家出事。”
“你绝对不想。”阿里·齐帕拉说着,摇晃着一根手指,作为强调。
“先让他休息吧。”哈桑纳利说,暂时还不太想和自己的白人客人告别。
他称了一夸脱米,整整齐齐地用布包好,递到了断腿大夫手中。大夫一声不吭地接过自己的酬劳,大步朝店外走去。小瘦子年轻人还没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被断腿大夫揪住了衣领,猛地扭住了耳朵。“一点规矩都不懂,你这个下流坯,野人家的狗杂种,老妖怪的龟孙子,”他咆哮着,把年轻人的耳朵扭得更紧了,“你就是个猴子,没脑子的狒狒,流着口水的狗崽子。你算个什么东西?”说完,他又最后狠扭了年轻人的耳朵一把,昂首阔步地离开了,像参加检阅的士兵那样甩着胳膊。店外的人群爆发出雷鸣一般的哄笑声,有的老人家笑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那个小瘦猴儿紧紧捂住自己受伤的耳朵,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流着愤怒与屈辱的眼泪。
哈桑纳利开始招呼起自己的客人来,等到忙过了这一阵子,议论声也渐渐平息,人们便四散开去,有的去工作,有的回家吃早饭。他知道三老上午晚些时候还会过来,等太阳隐入附近几幢房子的身后,他们就会回来,在店外他给他们放的那张长椅上落座。等太阳又照过来,他们可能就会溜达到别处乘凉,或是再去泡咖啡馆,然后上清真寺,等下午晚些时候再回到他的店外。下午和傍晚比较凉快,他们的八卦也就不那么尖刻,说的故事也更长、更古老。这一幕始终没有改变,从他父亲的年代到现在。坐在长椅上的老人会一批批慢慢更换,毕竟天命难违,世事难料,但长椅却始终在那里,也从来不会少了人坐。
在早高峰后的平静中,他终于有时间考虑一下对客人的安排了。等他醒了,休息好了,他会问他想不想被送到阿拉伯人或是政府的白人官员那里去。但现在还是让他先休息。他们从未接待过如此不同寻常的不速之客。结婚这两年来,玛莉卡的母亲每几个月就会过来一次,每次都住得太久。而他们的姨妈玛利亚姆,也就是他们母亲的大姐,每隔几个月也会来一趟,有时还会刚好碰上玛莉卡母亲在的日子。她们是老朋友了,也就是因为这种关系,玛利亚姆姨妈才会撮合哈桑纳利和玛莉卡的婚事。他只是答应了一声,这门婚事就算定下了,没过多久,可爱的玛莉卡就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这样的婚姻幸福与否并不好说,好在他们很幸福。这真是个奇迹。
玛利亚姆姨妈来的时候,总会带来一个他们的表亲,或是她自己的一个侄子之类。哈桑纳利坚信,这些人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掠夺他的库存。侄子们是住在蒙巴萨的哈马迪舅舅的儿子。哈桑纳利只见过这个舅舅几次,有一次是在他们父亲的葬礼之后,他来吊唁。尽管哈马迪舅舅说他来是为了确保自己的妹妹守寡时不受欺负,但其实人人都认定他只是来看看能不能捞到什么好处。还有一次是他们的母亲去世后不久。这一次他说他是为了来看看自己的侄子和侄女需不需要什么帮助。而他对快要年满十九岁的蕾哈娜上下打量的眼神,被哈桑纳利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他生怕他会对她提亲,让她做自己的不知道多少任老婆。当时玛利亚姆姨妈也在,可能就是因为她在场,他才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她是三姐弟中最年长的那个,总是会一眼识破人们行为举止中的荒谬之处。要是哈马迪舅舅敢对蕾哈娜提亲,她一定会无情地嘲笑他,让他无地自容。他不记得小时候还有没有在别的场合见过这位舅舅了,反正自从他用那种吓人的眼神打量过蕾哈娜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算来也已经有十几年了。
玛利亚姆姨妈的到来总是很受欢迎。进门没过多久,她就会脱下好衣服,换上家里穿的便服,开始跟大家说起各种新闻和八卦,总是笑个不停,给大家发着自己从乡下带来的各色蔬果。之后不久,她就会给自己找到事情做,比如从米里捡石子、扫院子、洗床上用品之类,都是些本来就应该有人做的事情。这是她的天赋。她帮忙的时候从不会让别人觉得受到了打扰,也不会对别人指手画脚,都是陪伴式的,非常自然。每当她过来小住的时候,那些拖了好几个月的活儿不知怎么就都能干完了。只要她在身边,欢声笑语就永远也不会停歇,那些平时不上门的乡亲邻里也都会过来拜访。她自己没有孩子,这么多年来都是一个人生活。她喜欢自己的侄男甥女们每年到她那里住上几周。哈桑纳利也去过她家,所以对她的丈夫还有印象,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对人很和气,后来死于突发内出血,原因不明。玛利亚姆姨妈总说哈桑纳利像他,即使在丈夫还没有过世的时候,就开玩笑说总有一天要把他抛弃,改嫁哈桑纳利。哈桑纳利和蕾哈娜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玛利亚姆姨妈也会和他调情,每过几天就向他求一次婚,说要嫁给他做二房太太。他们的母亲骂她不知羞耻,但玛利亚姆姨妈说既然男人可以娶四个老婆,那她也想要四个英俊的老公,一个看腻了就换一个。话虽如此,但丈夫去世后她却一直没有再嫁,守了一辈子的寡。如今她每次来的时候,要么就是带着去看望她的哈马迪舅舅的某个儿子,要么就是一个远房表亲,是她自己某个侄女的孩子,虽然这个侄女哈桑纳利从来没有见过。似乎这个侄女很容易离婚,又有很多孩子,所以就分给自己的亲戚们照顾。玛利亚姆姨妈说她想让这个大家族里的每个人都互相认识,但所有的麻烦都由她一个人来承担。玛莉卡的母亲要是总住着不愿意走,那么玛利亚姆姨妈就会适时告辞,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觉得难堪。
房子里并没有空卧室,所以安排客人吃住还挺伤脑筋,上厕所也多了很多不便。但餐食会更加精美,谈话会更有意思,也多了很多笑声,至少头几天总是如此。这种忙乱的安排和之后的调整在哈桑纳利看来也很令人兴奋。玛莉卡的母亲来的时候需要和蕾哈娜共住一个房间,逼得蕾哈娜不得不全天多数时间待在院子里无病呻吟。今天觉得光线太亮,明天又觉得天气太热。既耐不得清晨出来时的寒意,又受不了半夜耳根子不清净,觉得睡不好。但她偶尔也会放下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抱怨,成为一个令人愉悦的谈话对象,用惊人的记忆细细描述着往事和各种故事。有时哈桑纳利也会坐在院子里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偷听在黑暗中的垫子上或坐或躺的女人们的谈话,强忍住插嘴或是打探更多细节的冲动。她们知道他在那儿,所以说到男性不宜的部分时就会提醒对方打住。他对此并不介意,因为他可以脑补她们在黑暗中微笑的样子。
玛利亚姆姨妈带侄子们来的时候,情况就更复杂了。有时哈桑纳利直到脑袋挨到枕头的前一秒,都不知道自己今晚该在哪里睡觉。他不知道该如何对自己的白人客人开口解释这一切。要么索性把他们自己的卧室让给他睡算了。玛莉卡可以去和蕾哈娜睡,他可以睡在过道上。等那人恢复理智,再问他想让他们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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