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叔鱿鱼辉》精彩书摘
1993 年 7 月,某日早晨,我的细叔林启辉冲入广州新滘的差馆,向警察阿 sir 报案,称昨晚被变态佬尾随入屋,险些被其掐死,幸得他装死,之后又凭借学了几年的杂技功夫,爬出阳台,跳到树上,这才逃生。当时细叔身上还穿着垫肩的戏服,脸上涂粉和口红还在,一头烫染过的梦露式短卷发被露水打湿,也不知他在外头躲了多久,也许是这些,才让他的讲述可信,阿 sir 给他录完口供,然后出警,其间细叔就坐在差馆内的长凳上,不知何处可去,虽是炎夏,楼内过堂风都是闷燥,他却只感到孤独的凉。这种感觉似乎在他一生中不断重复。那时他只是扳动了开关。午后,阿 sir 喜气洋洋地通知他,犯人已经抓到,多亏他提供的线索,大功一件。几年来,正是这犯人在敦和、琶洲、新洲等地连环作案,专攻落单女性,扼死后侮辱尸体,完美避开所有目击证人,亦搞到差馆压力山大,动了许多警力,对此案仍无所获,倒是顺带破了几十宗其他案件。广州杀人王的声名远传,连我们乡下都听说了,彼时我阿爸在中学教书,借校内邮递之便,写信嘱咐细叔,“暗暝时小心出街,少食几支烟,莫搞些不三不四的发型”,那信现在还保存在老厝书桌下的箧里,证明当时他们还没闹翻,还算是拍虎掠贼也著亲兄弟。信寄出去,阿爸还怕收不到,还托亲戚上省城寄个声,几百公里路程,声还没寄到,细叔这就出了事。之后就是给阿 sir 领着去指认嫌疑人,那人大概五十岁年纪,鬓发都白,眉毛浓密,拧起来像除猪毛的铁夹,一见到细叔,脸都灰了。阿 sir 问细叔是不是他,细叔回答说,差一点就能确定,还要看他的手。犯人掐过细叔的脖子,手一摊,中指和无名指节有老茧,必然无疑。就这样,一时威风的广州杀人王栽在细叔林启辉的手里,后来坊间相传,都把细叔说成是一位女杂技演员。实际上细叔只是练过顶碗,踩过几次单轮车,从凳尖上摔下过一次,因为怕疼,此后就再不肯跟师父学了;细叔自然也不是女性,不过是生得阴柔,自小被长兄阿姊护着,因排行老七,常被乡下伙伴叫作“妹七”,等过了十五六岁,仍变声缓慢,嗓音清亮好似雀仔,直至今日也无太大变化。他倒是也没浪费这把声喉,少年时刈完水稻就习惯躺在垛子上咿咿啊啊地唱,惹得大家都笑衰他,后来上省城来揾食,专去歌舞厅驻留,有时唱些口水歌,有时唱点粤剧,更多的时候,反串扮成当时的女星。他扮梅艳芳是绝活,不在形似而在神似,梅姐 1985 年在香港海洋皇宫的演唱会录像带,细叔观摩不下百次,学她唱《蔓珠莎华》时卡点的抖肩、大腿摇摆时的幅度,学她唱到副歌时,上身呈九十度剧烈后仰,把发梢都甩拉起来,每根发丝都有它独特的灵魂。为此细叔留了一年的长发,再做个烫染,画好眼影和口红上台,在场的老板们没有说不像的。家里人很长时间都不知他做这一行,包括我阿爸,只知道他留这怪异的长发,这掩藏不住。过年回家,阿公每看到细叔这发型,饭都吞不下,阿嬷夜里还拿把剪刀,想偷偷把他长发铰掉,未遂,那改造过的头发就如通了电的传感器,剪刀还没挨到呢,细叔就先跳起来了,脸颊正撞中剪刀尖,血是止住了,却留下指甲大小永恒的疤。自此以后细叔睡觉前,必先把门闩紧,连阿爸也不能放进来。兄弟之中数他们关系好,细叔四岁时发恶热,针汤难治,阿公本来已经放弃了,是阿爸偷了细叔跑出去,到海边扒了衣服,把他身子浸入海水里,浸一时再抱起来暖一时,这才把细叔的魂捞回来,此后他们的魂就绑在一起,形影不离。细叔刚上中学时,阿爸已经在学校里做预备教师,细叔每天跟着阿爸的单车回家,坐在后座,伴随着车铃响兴奋大叫,阿爸也乐意在众人面前秀他新买的二手车,带着细叔镇头镇尾都兜转遍了,这下谁都知道阿爸的那架单车头,也知道阿公家的单车两兄弟。大家把他们连起来叫了好多年,直到某日,突然不这么叫了,阿爸是阿爸,妹七是妹七,众人都分得清楚,尤其是细叔读完高中离家之后更明显,阿爸也从未想过,细叔在心房内已为他加了许多道门锁。 所有人都是。在省城出事后的那个夏天,细叔林启辉回到家乡,特意带了稀罕的榴莲,气味在家里三日不散,没人敢动口,亲戚对细叔也如对这榴莲一般,聚会时围坐三圈,细叔就在中间,好似审问犯人,好似细叔才是那个穷凶极恶之人,而非受害者,大家也是吃饱喝足了无事做,都好奇出事的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日头烈烈,穿透院里的苞萝树,烘热众人的皮肤,汗气蒸腾扑在巴掌大的树叶底下,细叔被这许多双眼睛睇住,话都讲不出,半日才挤出一句,磕磕巴巴复述完那晚的故事(当然,他故意隐去不提在歌舞厅做事),众人却听得兴起。细叔说,那个变态佬肯定是个做木工的,他手上的老茧正是长日磨锯子所致,他掐着细叔的脖子就像在丈量木材,品试木头的手感,他把细叔压在身下,膝盖顶腰,细叔便动不了,那人大概有一百六十斤重,俯身时细叔能闻见他身上那股木屑的味道,那股味道恐怕冲多少次凉都无法消除,后来去指认那人,隔着铁窗好远就闻见了,那人躲也躲不掉。听到这里众人笑起来,特别是以前做过木工的六叔公,各亲戚家里的椅子凳子都是他的功劳。六叔公还站起来向大家展示他的手,确实老茧累累,还嗅嗅身上的衣服,说,这辈子果然做不了歹事,一做就被抓,听完大家更起了哄,气氛热烈,细叔的头却摆得愈低,发绺顺着脑壳垂下来,有心人瞧见了,就说启辉的头发长得跟妰娝婆一样,难怪会给变态佬盯上,众人的焦点又拉回细叔的头发上,那可是精心烫染、在舞台上迷得老板神魂颠倒的头发,却对付不了这些乡下的看客。又有长辈数落起细叔,说他上省城后,只顾着讲白话,家乡话竟不讲了,一趟下来,家族聚会开得有如细叔的批斗会,细叔自然不愉快,对这片环境更增厌恶,阿爸虽在一旁坐着,却也不袒护,那个夏天他们的交流加在一起不超过十句,两人的隔阂从那时候开始,也可能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