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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实用主义者的爱情

書城自編碼: 3854181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青春文學大陸原創
作者: 孟中得意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541164354
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3-05-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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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晋江金榜作家孟中得意口碑力作,收藏10万 、评分9.5,晋江现代言情类2021年度盘点优秀作品,年代文佳作。
★人间清醒费霓×浪漫至极方穆扬,七十年代,假戏真做。
★出版独享:新增3600字番外——《馋》,讲述方穆扬和费霓年少时的故事。
★外封,取景方穆扬的画室,落地窗外一树桃花,花瓣随风飘了一室,窗边地上散落着画具,仿佛小方刚在墙上画下两人相拥的图景。
内封,精选大地纸,纹路特殊,从上垂落桃枝花影,凸显书名,精致大气。
★内含8P典藏彩插,以画框串联,好似一场春日的展览,逛遍浪漫。内文选用80g岳阳楼胶板印刷纸,质感细腻,便于阅读。
★随书附赠6重8件复古赠品:大幅街景海报、幼时欠条、小方小费的老照片×2、“两小无猜”贴纸、结婚证、书签×2。
內容簡介:
在费霓看来,房子要比爱情可靠得多,要不是结婚才能分房,费霓决不会跟方穆扬结婚。
旁人不明就里,以为费霓选择方穆扬,是图他长得好看,毕竟他除了脸外一无所有。
后来方穆扬因画画暴得大名,他的父母也恢复待遇,人人皆夸费霓慧眼识珠,一早就看中了方穆扬的才华。
殊不知,这是一场从两小无猜到细水流长,分不清到底是暗恋成真还是先婚后爱的因缘际会…………
關於作者:
孟中得意
晋江文学城金榜作者。
一个普通话不标准的普通作者,写一些普通但不标准的故事,偶尔撕开人物伤口也是为了更好地愈合。
微博@孟中得意
目錄
第一章 筒子楼...001
第二章 收音机...045
第三章 喜糖...085
第四章 众里寻她...126
第五章 欺负...166
第六章 烫...208
第七章 倔...239
第八章 待业青年...273
番外 馋...329
內容試閱
第一章
筒子楼
1
但凡提前一年恢复高考,费霓有别的机会改变命运,她就不会跟方穆扬结婚。
费霓是家里第三个孩子,她打小身体不好,大哥二姐都惯着她,三个人分一个苹果,她一个人就要吃一半。
哥哥高中毕业后响应号召去了内蒙古插队,本来他可以顶替父母进厂的,但他舍不得两个妹妹吃苦,家里最多两个进厂名额,他得留给妹妹。费霓的二姐顶替爸爸进了纺织二厂,过了两年,费霓顶替妈妈进了制帽厂做帽子。
费霓工作后,每月的工资、粮票除了给家里交伙食费,剩下的都攒起来。遇上认识的内蒙古知青回乡探亲,她就把之前攒的钱和粮票拿出来,去商店买普通饼干,论斤买,分开装,一斤一个铁罐,罐子用做好的新衣服包着。剩下的地方粮票也换成全国粮票,请人随饼干、衣服一起给大哥捎过去。她还贴心地给大哥捎了新毛巾和香皂,让他洗脸用。大哥每次来信,都说他能吃饱,不要再带饼干给他了,周围一堆饿死鬼,还不够分的;粮票也不要给他,他自己有饭辙;衣服更别寄了,一年也洗不了几回澡,好衣服纯属浪费。
大哥当知青的第六年,费霓的二姐结婚了,和纺织二厂的一个同事。彼此知根知底,爸妈都没意见,只有费霓不同意,怕二姐嫁过去吃苦——姐夫是家中独子,父亲早年就没了,和一个瘫痪的老娘住在筒子楼的一间小房。
二姐说有感情比什么都重要,费霓说感情是精神层面的事,她不和他结婚也可以一直想着他,但她的身体不能和瘫痪的老太太常年住在一间房。费霓这套精神物质分离理论并没有打动感情至上的二姐。二姐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小妹隐藏在清纯面孔下的势利。
二姐还是和会计同事结了婚,费霓用她攒下的布票买了一块布料,那料子她一直想买又舍不得,如今她一狠心买了,和之前收藏的扣子做成了一条连衣裙和一件衬衫,作为二姐的新婚礼物。
原先一家五口挤在十几平方米的筒子楼,一间房被隔成两间,费霓上了初中,家里就开始按性别分房间,她、二姐、妈妈住在里屋,爸爸和大哥住外屋。大哥插队、二姐结婚后,家里终于不那么拥挤了。父母心疼小女儿,把里间让给了她单独住,老两口住在外面。
厨房和厕所共用,去水房洗个衣服周围也是一堆人,在人群中沉默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费霓被动学会了和人寒暄。
她最受不了的是菜籽油和猪油混合的味道,每次晚饭时间,这股味道都要从过道飘进来,钻进她的鼻子。
只有书能给她一些安慰。书店卖的书也就那几种,她从收废品的老爷子那里淘来了大学课本,翻烂了以后就开始背词典。英文词典和俄文词典,她甚至能从例句中找到趣味。有一次,她竟从一堆废品里发现了莎士比亚。看书是她唯一的乐趣,书里并没黄金屋,虽然她从小到大没考过第二名,但推荐工农兵上大学,就是没她的份儿。天一亮,她还得在制帽厂日复一日地做同一个样式的帽子。有时她想,还不如插队下乡,至少乡下很大,不会这么挤。
宣传里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听说乡亲们并不欢迎知青们去乡下和他们抢粮食吃。她的大哥在乡下连温饱都成问题。大哥已经插队七年了,回城没有任何指望。她给大哥写信,让他好好努力,争取拿到工农兵推荐入学的名额。
不上班的时候,费霓除了看书,都在踩缝纫机帮人做衣服,用挣来的钱和换来的布票,给母亲、二姐各做了一件的确良衬衫,给父亲买了两双尼龙袜子,还给大哥做了一条连衣裙,让他拿去送给村支书的女儿,以增加获得推荐入学的概率。她把洗发膏、雪花膏、香皂都留着让大哥送礼,自己用肥皂洗头。
厂里领导跟她谈话,说她有机会调到厂办。可后来就没信了,另有人调到了厂办,财务科科长的女儿——一个把“澄澈”念成“登辙”的人。再过了些日子,科长女儿被推荐去上大学,费霓继续在制帽厂做帽子。
自从取消高考后,大学里多了许多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半文盲,费霓愤愤地想。但如果让她和这些半文盲去当大学同学,她乐意之至。
并没人给她这个机会。
尽管她会英、俄两门外语,会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还自学了微积分,也没人推荐她去上大学。而如果别人知道她在看莎士比亚,反而会将她作为落后分子的典型。
她在报纸上看到有一个女孩子,两年里一直坚持在工作之余护理同厂意外致残的青工。女孩子在厂里评了先进,获得了推荐上大学的资格。
费霓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如果能去上大学,她也愿意尽心尽力地自费去照顾陌生人。
她厌倦了每天都做帽子,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费霓想起方穆扬也评上了先进,她决定去医院看看她的同学。
在和方穆扬做同学的时间里,费霓并不喜欢这个人。那帮子弟里,他其实是最有平等意识的,别的子弟嘲笑工人家庭的孩子没见识,让方穆扬别跟他们一块儿混,他能直接把话顶过去,说:“我太姥爷当初也是个捡破烂儿的,最纯正的无产阶级,你跟这儿看不起谁呢?”他整天以“捡破烂儿的重孙”自居,让人忽略了他父母的职业。他的姥爷曾是大资本家,他爷爷是大儒,往上翻五辈,都是有名有姓、能上教科书的。
他认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但其实并不一样。虽然方穆扬的衣服时常有窟窿,远没费霓的衣服干净整洁,甚至他爸妈为了让他体验生活,连派发给他的零花钱都比不上费霓的,但他可以跟这个国家最好的画家之一学画,教他拉琴的是乐团的首席,他能看到特供的内部电影、内部杂志,以及各种外面的书,去只对少数人开放的友谊商店买东西。
这种特殊化只持续到方穆扬小学毕业。他的父母被划为右派,他也成了右派子女,并没人因为他太姥爷曾经从事拾荒行业就把他划归为无产阶级。
方穆扬不再强调他来自普通家庭,普通家庭成了他高不可攀的愿望。
方穆扬和费霓一样也有一哥一姐,兄姐都比他幸运,没怎么被波及,哥哥在核研所工作,属于紧缺人才,姐姐废除高考前已经在读大学。而他成分不好,不能上大学,不能当兵,不能进厂,初中没毕业就下了乡。
转机出现在半年前,方穆扬休探亲假,因为无亲可让他探,暂住在别的知青家,正赶上特大暴雨,倒了许多小平房,他在大雨里救了好几个人,自己却被砸伤。
他因为救人成了先进,还上了报纸。
费霓和以前的同学去看了他一次,看他的人太多了,隔着好几层人,她连他的脸都没看清。
这次费霓去医院,买了桃酥当礼物。她本来想剪几朵花带过去,又怕别人说她搞资产阶级情调。
病房比她想的要冷清得多。
这个城市每时每刻都在产生英雄,不可能每个人都记着他。他原先在的医院病房太紧俏,上个月转到了这家小医院,自己住一间。
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他的女朋友不在。费霓得以近距离看清方穆扬的脸。她本来想把桃酥送给他女朋友吃,但她来了半小时,也没等到他的女友。她听人说,方穆扬的女友是工农兵大学生,这个推荐入学的名额是方穆扬让出来的。
费霓并不信这种说法,她不信方穆扬这种出身的人在救人前会有人推荐他上大学。
费霓问护士,这段时间有人常来看方穆扬吗?
护士说没有。
她又问,方穆扬的女朋友呢?护士说没听过他有女朋友。
费霓猜,应该是掰了,要是有感情,就算工作日忙,周末也该来看看。
很明显,最近这段日子,护士也对他疏于照顾,他的头发和指甲太长了,胡子也该刮了。
她想起那个评先进上大学的女孩子。
第二天,费霓再来看方穆扬,带了两把剪子,一大一小,给他剪头发和指甲,用她爸的刮胡刀给他刮胡子。她还带了海鸥牌洗发膏,用医院的脸盆帮他洗头发。水不小心溅到他的眼睛里,她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做完这一切,她又用香皂水浸了毛巾,帮他擦脸。他又变得好看了,虽然这个年代,一个男人长得好看没有任何用处。她告诉护士,她之所以来这里,是被方穆扬的英雄事迹所鼓舞,她愿意尽一切努力帮他醒过来。
从此以后,费霓每天下班就去医院里做好人好事,周末也去。她实在太想进步,太想当先进,太想上大学了。
为了看上去进步,和小布尔乔亚彻底划清界限,这几年她没给自己做过一条裙子,连头发都剪短了。
没人比她更希望方穆扬醒过来。
听说植物人也需要交流,费霓每次去都给他读书,都是一些很进步的书。她把自己栽种的花移植到小花盆里,再用自行车运过来。病房窗台上都是她种的花,各种颜色的长寿花。
渐渐,医院里的护士都知道了她。知青办派人来看方穆扬,费霓正在给方穆扬读书,医院领导向知青办的人介绍了费霓的感人事迹,大家都很感动。但她的照顾没有取得实质性成效,还是没有评先进的资格。
来看方穆扬的人不多,有两个漂亮女人令她印象深刻。
一个是他的姐姐,临走时拿出两百块钱给她。费霓说她不要,能够照顾方穆扬这种英雄就是她最大的幸福。她说得很真切,对方信了,好久才对费霓说:“他能有你,真幸运。”
可费霓觉得现在躺着的方穆扬一点儿都不幸运。
另一个是他的女朋友,说“前女友”可能并不确切,没准儿方穆扬醒来,他们就可以和好如初。她被忧伤笼罩着,站在窗前,很像费霓看过的一张法国不知名画家画的人物画。费霓问这位女友,方穆扬以前都喜欢什么书和音乐。她读的书都没有成效,她应该读点儿他爱听的。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这时才知道自己问错了,他喜欢的应该都是“毒草”,说了等于交代罪行。
送走女朋友,费霓开始给方穆扬剪指甲,两天不剪,又长出来了。他的手又瘦又长,大概是经常在乡下干农活,糙了许多。她边给他剪指甲边跟他说,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门口结的冰很厚,她今天来看他的路上还滑倒了,磕掉了好大一层皮,可这样她还是要来看他。她实在太想进步了。她马上就要二十二岁了,如果不被推荐上大学,五十二岁她还要在制帽厂做帽子。
做帽子也很光荣,但她一点儿都不适合做帽子。她想去上学。
说着,她的一滴泪落到了方穆扬的眼睛里,费霓拿手指去擦,触到他的长睫毛。她对他说:“快点儿醒吧,要不你女朋友就跑了。”
2
费霓再去看方穆扬,一进病房就锁好门,给他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怕别人听见,她低头将嘴附在他的耳边,一句句顺着他的耳朵传到他的脑子里。
她背完一首就马上去把门打开,继续给他念很进步的书,给他读报纸,一版版念过去,领会最新精神。
费霓有两把指甲剪,一把给方穆扬剪脚指甲,另一把给他剪手指甲。每周给方穆扬理一次头发,让它总是保持一个长度。头发太长,很费洗发膏。她自己用肥皂洗头,却给他用洗发膏,海鸥牌的。她低头给他念诗的时候,会闻到他的洗发膏味。他一直躺着,完全不需要袜子,但她还是给他买了一双新袜子,修完脚指甲就给他穿上。
费霓看方穆扬的时候,有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情。她把所有对未来的希冀都寄托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他醒了,她就能上报纸评先进上大学了。
费霓废寝忘食地跑到医院做好事,引起了家中二老的好奇。知女莫若父母,他们的小女儿虽然从没给人使过绊子,也从没占过别人便宜,但从没这么好心。费霓对家人的说辞也是,她是出于对方穆扬的敬佩才去帮助他的。
她的父母根本不懂她在制帽厂做帽子有多苦闷,也不知道她多想上大学,她从没说过。这个机会是她哥哥下乡换来的,她哪里有资格嫌弃?家里三个孩子,她是最小的,要是大哥顶替了父母任何一人,下乡的就是她。大哥主动下乡,说是为了两个妹妹,其实是为的她。
费霓的好事从冬天做到第二年暮春。
她偷偷给方穆扬念诗:
我离开你的时候正好是春天,
当绚烂的四月,披上新的棉袄,
把活泼的春心给万物灌注遍,
连沉重的土星也跟着笑和跳。
可是无论小鸟的歌唱,
或万紫千红、芬芳四溢的一簇簇鲜花,
都不能使我诉说夏天的故事
……
就是在念这首诗的时候,方穆扬的眼睛动了动。
费霓激动地去触碰方穆扬的眼睛,动作很轻,好像怕稍微重一点儿就不动了。
她又继续念:
我也不羡慕那百合花的洁白,
也不赞美玫瑰花的一片红晕;
它们不过是香,是悦目的雕刻,
你才是它们所要摹拟的真身。
因此,于我还是严冬,而你不在,
像逗着你影子,我逗它们开怀。
费霓多日的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方穆扬醒了。
她以为这是幸福的开始,后来才发现这是幸福的错觉。
方穆扬醒了,但醒来的他连自己是谁都知不道。他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忘记了自己的英勇事迹,也忘记了他的年龄、他的父母,甚至连他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医生不确定他是否有语言理解能力,因为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他醒来后第一句话是对费霓说的,还是一个个字往外蹦的,他问费霓:“你是谁?”
旁边的医生告诉方穆扬:“这是费霓,在你醒来之前,都是她在照顾你。”
正常人应该说谢谢,而他只是重复了一遍费霓的名字。
知青办的人得知方穆扬醒了,派人来看他,医生说方穆扬的情况并不乐观,他失去了记忆,这记忆不光包括他是谁,他干了什么,还包括以前习得的生活和学习技能。
费霓当然不能半途而废,她继续每天去医院做好事。她一切从头开始,先教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重复,又教给他怎么写,试图唤醒他的记忆。她将讲述他救人事迹的报纸拿出来,一遍遍给他念,她越念,越惊心,他已经救了三个人,他只要不去救第四个人,就不会在医院里躺这么久。救三个人,他也是英雄。
费霓不再给方穆扬剪指甲,他虽然现在只有六七岁孩子的意识,但身体上毕竟是个成年男人,醒来的和睡着的,是不一样的。她教他剪指甲,通过剪自己的给他演示,然后问他是不是会了,会了就点点头。方穆扬点点头,费霓把指甲剪给他,他抓住费霓的手,拿着剪刀去寻她的指甲。费霓的手急忙往回缩:“我是让你给你自己剪,不是给我。”然而他跟听不懂似的,继续剪她的指甲。
费霓的手被方穆扬捏红了,耳朵也红了。她还没和别的男人牵过手,倒是和好几个男的看过电影、遛过马路,但遛过一次就没下文了。她不是不想通过婚姻改变命运,但当机会送到她手边的时候,她又轻易把它们放过去了。她总觉得还有别的上大学的路。
她让方穆扬自己洗头,水不小心进了他的眼睛,她骂了一声:“真笨,还是我来吧。”
知青办出钱负担方穆扬的伙食费,平时有护士帮着他打饭。一到周末,费霓就自己做肉、炖汤,盛在饭盒里,去给方穆扬加餐。
方穆扬夹了一块排骨送到费霓嘴边:“你也吃。”
排骨是肋排,买的时候不用肉票,她的肉票都花完了。
她躲过去,笑着说:“我不吃,给你的。”这些天,她一点儿荤腥都舍不得沾,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钱票就这么多,她吃了,他就没的吃了。
他们这么一推拒,排骨掉到了地上。
费霓动了气:“我都说了,我不吃,你烦不烦?!”
她将掉了的排骨拿水冲了,又放到方穆扬的饭盒里,以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说:“快吃吧。”
“你瘦了。”
费霓很高兴,方穆扬的理解能力又有了提高,他已经知道吃肉会变胖了。
她说:“瘦点儿好,瘦点儿健康。你要是好了,咱们就都好了。”
夏天来了,方穆扬说他想吃冰激凌。
费霓从没教过方穆扬什么是冰激凌,她自己这么多年都没吃过。但这三个字让她乐观,或许他的记忆正在恢复。她没闲钱给他买冰激凌,只给他买了小豆冰棍儿。
然而除冰激凌之外,方穆扬再没想起别的,如果不是费霓提醒,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姐姐和哥哥。
方穆扬已经掌握了基本的生活技能,他甚至不想在医院继续住了,问费霓他的家在哪儿。
他家原来的房子早被分给别人住了,现在那里住了十多户人家。他的父母还在接受审查,他在这个城市没有家。
为了让方穆扬恢复记忆,她开始给他讲过去的事。她对他的了解太粗浅了,要不是他的祖父母、父母太有名了,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她把自己的全部记忆调动出来,讲的内容也不超过十分钟。
费霓决定去找方穆扬的女朋友。他们是典型的青梅竹马,打小就认识,一起上学,一起下乡,他们之间的故事肯定特别多。要是他的女朋友过来讲一讲,方穆扬就想起来了呢?
费霓特地去方穆扬女朋友的宿舍楼楼下等她,看着来往的学生,她又生出了一种不忿。她一点儿都不比他们差,要是放到一起考试,她肯定比他们更有资格上大学。但现在他们读大学,她在制帽厂做帽子。
只要方穆扬恢复了记忆,她铁定能评先进,评上先进,没准儿就有推荐名额了。
她等了仨小时,终于等到了方穆扬的女朋友凌漪。
费霓确定凌漪对方穆扬还是有感情的,她听到方穆扬醒过来时的欣喜不是假的。
方穆扬看到凌漪来,没等费霓介绍,就笑了。
这个笑多少让费霓有些不舒服。她主动退了出去。她照顾他这么多天,他都没这样笑过,女朋友一共没看过他几次,他一见就笑。不过这样也好,没准儿他女朋友和他多聊一聊,他就恢复记忆了呢。方穆扬如果在她的帮助下恢复了记忆,她肯定是能评先进的。评了先进,就能上大学了。
费霓在病房外等烦了,去外面给他俩买汽水。
她自己也渴了,但她只买了两瓶。
费霓刚进走廊,就看到凌漪出了病房,她的眼圈是红的,很明显哭过。
费霓递给她一瓶汽水,问她什么时候再来看方穆扬。
凌漪没接,语气很伤感:“他不认识我了。”
“可他一见你就笑啊。他康复得很快的,你多跟他说说话,没准儿他就恢复记忆了。你下周还来吧。”
下周,下下周,凌漪都没来。

3
知青办又派人来看方穆扬,医院说方穆扬已经能生活自理,但恢复记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可能明天就会恢复,也可能永远不会恢复。现在他已经不适合住在医院里了。
知青办的领导找费霓谈话,先是肯定了她的善良,接着又提到了方穆扬的安置问题。既然费霓对方英雄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又年龄相当,不如两人结为夫妻,她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方穆扬。
“你们结婚的话,组织上可以给你们特事特办,手续一切从简。”
费霓没想到她半年多来的努力换来的竟是这种结果,现在的方穆扬对各方都是一个包袱,他们想了一圈,决定丢给她。
她不但评不了先进,还要和这样一个智商相当于孩童的人结婚,命运可真会跟她开玩笑。
她按捺住脸上的惊讶和不平,尽可能平静地说:“我配不上方穆扬。”
“费霓同志,你这观念很不对,都是革命青年,有什么配不配得上的?”
无论知青办的人怎么说,费霓都咬定她不能和方穆扬结婚。
照顾一个没什么交情的英雄,是有觉悟,值得评先进;但照顾丈夫就是分内之事,根本算不得好人好事。
和方穆扬结婚,她收获了一个智力相当于孩童的丈夫,同时又抹杀了之前照顾英雄的成绩——怎么算怎么吃亏。
她的心里话不能说出来,她只说方穆扬在受伤之前有喜欢多年的女同志,这个女同志不是她。她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越是欣赏崇拜他,就越不能剥夺他获得幸福的机会。
对方说:“方同志生病这么多天,这个女同志都没来照顾一次,她哪里比得上你?和你结婚,方同志才能获得幸福。”
费霓心想:方穆扬的青梅竹马都不愿和现在的他结婚,她凭什么?就因为她连肉都不舍得吃一块,都留给方穆扬吃?她一直照顾他,她就应该受这个累?
她面上微笑,语气却无比坚定。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说为了方穆扬的幸福,她不能同他结婚。
直到对方说起制帽厂分房子的事。他们已经调查了费霓的工作背景,制帽厂现在正分房子,如果费霓和方穆扬结婚,虽然以费霓的职级和工龄肯定排不上,但因为她和英雄结了婚,这次分房肯定有她的份儿;为方便费霓照顾方穆扬,他们可以和制帽厂联系,帮费霓调动岗位,让她去做财务或者行政工作。
这个条件,费霓确实心动了一下,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也是住两人间的单位宿舍,即使结婚了也未必能分到一间十多平方米的筒子楼。她和方穆扬结婚,就可以马上进入新的生活阶段。
但她还是不肯跟方穆扬结婚。
他恢复不了记忆,她相当于嫁了一个智力有障碍的人;他恢复了,他就会想起他的前女友。能在一起这么多年,说明前女友对他有持久的吸引力,记忆恢复了,旧情复燃,哪里还有她的事?
和方穆扬结婚,于她百害而无一利。她的人生就一次,不能为别人做嫁衣。
她一旦拒绝,方穆扬陷入无人照顾的状态,她半年多的好人好事就白做了。她希望有人能主动接收方穆扬。
方穆扬的女朋友注定是前女友了,看都不来看,何况把他接过去主动照顾。
费霓想起方穆扬的姐姐上次来时给她留了单位电话,她打过去。
方穆扬的姐姐方穆静听说她弟弟醒了,坐火车来看他。她在南方一所大学教书,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和她同样出身的前男友与一个祖上八代贫农的女同志结婚了;也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单间宿舍没她的份儿,她和别人同住在两人间。
本地知青办的能力也有限,不可能把手伸到方家二姐工作的大学。
她根本没照顾方穆扬的条件。
费霓又问,方家大哥呢?
方二姐告诉她,大哥做的是保密工作,大嫂已经好几年没看见大哥了。
方穆扬看见他的二姐穆静,又开始笑。
费霓给他介绍:“这是你二姐。”
方穆扬问他二姐他们家在哪儿,他要回家。
穆静开始也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们哪儿还有家啊?
二姐只请了三天假,当天还要坐火车回去。临走之际,穆静又拿出了上次费霓没收的两百块钱和全国粮票,费霓还是不要。
“拿着,给他置办两身新衣服。”费霓穿的旧衣服洗得都发了白,但还是给方穆扬买了新衬衫。
“用不了这么多钱。”费霓知道他的二姐也不容易。
“上次来,你还没那么瘦。把他交给知青办吧,他们总得管他,你不能为了他赔上一辈子。”
费霓照顾方穆扬这么多天,无论多难,一次都没哭过,即使知道她的大学梦又破碎了,也只是心里难受。但听到这句话,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那是另一个同样受苦的人对她发自真心的体谅。
如果穆静不说那句话,等穆静走了,她也不会再来医院。但因为穆静的体谅,她决定再给方穆扬置办几件衣服。
方穆扬住进医院就穿病号服,病号服之外的衣服都是费霓给他准备的。除了一件衬衫是新买的,裤子、罩衫都是费霓用她哥哥穿不上的旧衣服改的,裤子用碎布头接了一大截。但他人好看,穿着也不难看。费霓还给他做了两个衬衫假领子,让他换着戴。
费霓现在有了钱,拿粮票跟人换了布票,买了布,开始给方穆扬做新衣服。衣服晚上做,平常她仍去医院。她不再给方穆扬打饭,而是让他自己去买。一两米饭要两分钱,他要吃三两;一块排骨一毛钱,要买两块;一盘白菜三分钱,一碗汤一分钱——一顿饭要花三毛钱。她把三毛钱数出来,跟他一起去窗口,盯着他买。晚饭是一碗排骨面加上两个肉包子,也是三毛。他的伙食费比一般人要多,平常一天要花八毛钱,如果早饭想吃馄饨,还要多花一点儿。
衣服彻底做好的第二天,费霓早早就去了医院。她给方穆扬做了两条卡其布裤子,两件衬衫——一件是棉麻的,夏天穿正合适。还带来了两双鞋——一双皮鞋,一双球鞋,她比了他的鞋码在鞋店买的。她把剩下的钱和粮票都放在一个包里交给方穆扬,她告诉他,一定要收好,千万不要给别人。
费霓关上病房门,让方穆扬换新衣服。等他换好了,费霓说今天带他去看电影。费霓怕方穆扬走丢了,让他走前面,他走两步就回一次头,走着走着向后伸出一只手给她。费霓的手插在口袋里,那只手一直没人去握,可也没收回去,就这么向后悬着。费霓打量了一下四周,递上了几根手指,方穆扬一把抓住,两人开始并排走。
这天是周末,乘公交的人太多,他俩挤在人群里,费霓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可被他握得死紧。她怕被人认出来,一直低着头,后悔没戴口罩。
司机紧急刹车,费霓没踩稳,向后仰,方穆扬揽住了她的腰。他就这么揽着,手没收回去,费霓急红了脸,手肘向后捶他的胳膊,低声说:“方穆扬,赶快拿开你的手。”
电影院门口有人卖汽水,费霓掏钱买了一瓶北冰洋汽水,让摊主打开瓶盖,又用手肘捅了捅方穆扬的胳膊:“喝吧。”
“你怎么不喝?”
“我不喜欢。”
电影是罗马尼亚的,一个救灾片,但能在年轻男女中掀起波澜,还是因为那几个男女亲密接触的镜头。费霓对这种镜头缺乏兴趣,她请方穆扬来看,是为方穆扬恢复记忆做的最后努力。即使到现在,她还没死心,她太想当先进了。这个片子并没有唤醒方穆扬关于他自己救灾的记忆,但它好像唤醒了别的,在那给人联想的搂抱镜头出现后,方穆扬又抓紧了费霓的手。
她一颗心跳得厉害,心里骂他不要脸,以前不知道跟他女朋友耍过多少流氓呢,连自己爸妈都没想起来,这个倒没忘。她用很短的指甲去扎他的手心,妄图让他把手松开,然而他一直握着,握着她的手心出了汗,两人的汗混在一起。她怕说话引起周边人的注意,只能默默忍着。
费霓想,过了今天,她一定不能再来看他了。
出了电影院,费霓没忍住踩了方穆扬的脚两下,她用气声低着嗓子说:“以后你不准再牵我的手!”
“那你牵我的。”他把手伸出去,等着费霓来牵。
“把你的手放进你的裤兜里。”
方穆扬比费霓高一个头,他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走在街上,没人怀疑他的智力有问题。
他俩穿的都是白衬衫,费霓的裤子和斜挎包是军绿色的,太旧了,绿得发白,周身散发着肥皂味。两个人并排走着,中间离着半米远。
谁也没说话,她在来之前已经下好决心,如果他看完电影仍没恢复记忆,她就带他吃一顿俄国馆子,以后再也不见。
费霓让方穆扬点菜,他点菜的姿势很娴熟,点了炸猪排和红菜汤,还要再点,费霓马上对服务员说点好了。
方穆扬切好猪排让费霓先吃,费霓说她不喜欢。
方穆扬叫服务员再把菜单拿过来,问费霓喜欢什么。
费霓点了一个冰激凌,告诉服务员餐后再上。方穆扬说冰激凌不能算正餐,让她再点,费霓勉强笑笑,请服务员把菜单拿走。
她都被他气笑了,这么多天什么都没想起来,点菜的派头倒是没忘。怕方穆扬再点菜,她只能和他分享一份猪排。
冰激凌上来的时候,费霓把它推到方穆扬这边:“你不是老要吃冰激凌吗?快吃吧。”
方穆扬舀了一勺递到费霓嘴边:“你先吃。”
“我不吃。”她永远犟不过一个精神不清明的人,那把勺子就堵在她嘴边。
她一把抢过方穆扬的勺子,把冰激凌往嘴里送。太甜了,好像确实比小豆冰棍儿好吃。
两人分食完一份冰激凌。
结账的时候,方穆扬拿出费霓给他的包,一张张地数钱,他现在认得钱上面的数了。他拦住了从包里掏钱的费霓,很大方地付了账。
费霓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照他这么个花法,没多少天就把钱花没了,倒不如现在换点儿实在的。她带方穆扬去服装店,夏天,店里还有冬天的衣服,一件呢绒短大衣,要八十块。他现在一件冬天的衣服都没有,知青办管他伙食,却不会帮他添置衣服,冬天总不能还穿衬衫,大衣显得很必要。她刚拣中呢绒大衣,方穆扬就指着另一排衣架上的开襟连衣裙对费霓说:“买那个吧。”
费霓心里骂道,真是个傻子,哪有男的穿裙子?
她又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这么说,只能把方穆扬拉到一边,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是男的,男的不能穿裙子。”
“你穿。”
结账的时候,两人发生了分歧,方穆扬要买裙子,费霓要买呢绒大衣。钱在方穆扬那儿,他要费霓听他的。
“我一个月都挣不到一条裙子钱,哪里有钱还你?”她怎么能用一个傻子的钱给自己买裙子?明天她就不会去看他了,总得给他留点儿东西。
“不用还。”
“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出来都听我的,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她一把抢过方穆扬手里的包,从包里拿出钱数给店员,很强硬地说,“就要那件呢绒大衣。”她拿着钱又为他买了一件罩衫和两双袜子。
两人因为这件事闹得很不愉快,回医院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到了病房,费霓将方穆扬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又把装钱的包还给他。
她对方穆扬说:“你是英雄,救了四个人,知青办的人管你是应当应分的,你有什么要求就跟他们说。你每天有一瓶牛奶的供应,他们要是忘了,你就跟护士讲……”
她这一天和他说的话比过往加起来都多,方穆扬不回应也不影响她继续。
“你说这么多我记不住,要不明天来再说吧?”
“记不住,我重说一遍。”
她明天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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