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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1、内容精彩,文笔绝佳,可读性强
作者赵柏田曾荣获“十月”散文奖、全国大红鹰文学奖等。他长期浸淫于历史虚构和非虚构写作。他的历史散文既充满故事的趣味性,又有历史的厚重感,给人以生命的哲思。
2、重新认识这些好玩的明朝文青
这是一部晚明南方士人潮玩笔记,全书出场30多位耳熟能详的名人,如项元汴、汤显祖、柳敬亭、陈洪绶、柳如是等,真实披露他们的人生履历、日常私密生活,展现出晚明江南士人极致的审美情趣和生命追求。
3、再现一场艺术的盛宴
晚明南方士人寄情于物,涉及鉴藏、戏剧、焚香、制墨、篆刻、造园、饮酒、品茗、说书、雅集等,让我们看到原来古人的生活竟是这样的优雅从容。
4、荣获多项大奖,央视推荐
本书荣获第14届华语文学传媒年度散文集家大奖、2015年度“腾讯·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大奖等,中央电视台《读书栏目》重磅推荐。
5、古典时代的风雅,抚慰现代人的灵魂
明末士人从权力场中退隐,寄情于物,打开另一重生命空间,实现了人性的自由。本书虽写的是古代的人和事,但可以帮助人们从俗世中解脱出来,使灵魂获得安宁。
6、提升生活格调指南
品味古人的风雅,用艺术滋养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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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华文好书特别大奖、央视《读书》重磅推荐。晚明文化博主的潮玩笔记,沉浸式体验极致生活美学。
这是一部晚明南方士人的风雅生活史。全书以时间为经、人物为纬,通过大量趣味横生的史料和笔记小说,上下勾连、左右牵扯了三十余位命运各异的晚明奇人,他们寄精神于器物,融风雅于日常,从一幅画、一方墨、一盏茶、一炉香中获得生命的滋养,展现了中国古人极致的审美情趣和生命追求。
书中所写的虽是古代的人和事,却能抚慰当下人们的迷茫和焦虑,丰富和安定我们的内心,让我们把生活过得自由、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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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赵柏田
当代作家,人文学者,从事中国思想史研究十余年,主要涉足方向有明清江南文化、近代口岸城市现代性研究、日常视野中的现代知识分子研究。著有长篇小说《赫德的情人》《买办的女儿》,文集《历史碎影》《岩中花树》《帝国的迷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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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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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 古物的精灵
——时光收藏者项元汴和他的时代
093 / 昙花一梦,遍地虚空
——“爱河”难回头的屠长卿
121 / 终为水云心/
——汤显祖的情幻世界
179 / 墨·侠·寇
——墨工罗龙文的海上传奇
217 / 与古为徒
——魔鬼附体的画商吴其贞
247 / 感官世界
——芳香年代的伪风雅史
273 / 南方庭园
——祁彪佳和他的“寓”园
313 / 梦醒犹在一瞬间
——万镜楼中的董若雨
339 / 雨打风吹絮满头
——“制造”柳敬亭
381 / 九烟
——黄周星的幻想花园
411 / 醉眼青山
——古心如铁陈洪绶
469 / 不系之舟
——巨商汪然明的西湖梦寻
513 / 一个时代的艺文志
——周亮工的记事珠
558 / 《极致审美》人物小传
571 / 跋:我的南方想象
574 / 参考征引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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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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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自序
我曾经写下这样一个中国,一个古雅静好的中国。我的南方想象,我对好的中文的期许,都在这本书里。在我写作这本书之前许多年,书名只是沉睡在意念里,偶尔它们会跳将出来,如同美妙的音符。没有人知道我在暗中积蓄力量,要把这本书写出来。
写作的过程,如同一个孩子在沙地上画画,先是无所用心,而后,树、鸟、云与花朵、楼阁与人影,都一一呈现了。也像是往道旁随手丢下一粒果核,它就长成了一棵树,当你回头,突然就枝叶相连,有了绿意,有了鸟鸣。
二十多年缓慢、迁延的写作生涯里,每一部作品的起始,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念头,或者是一次谈话,一幅画面。然后它们以一种恣肆的力量生长,直至生长出视野之外。我想这正是文学的神奇。写作是神秘的,这种神秘感召着我一次次投身其中。
读者诸君要打开的,乃是一本“无用之书”,十三章四十万言,写了大时代里旁枝逸出的一群人,他们花花朵朵、坛坛罐罐的事。这也是一本沉重之中见轻逸的书。沉重的是时代,轻逸的是美学。它就像一串记事珠,记录了一个风华而又奢靡的年代里,花是精华,人又如何成为精华,南方的珍异世界里,人与人如何遇合,人与物如何相安于世,成就一段绚烂的文明。
本书故事时间,约在明嘉靖至明朝覆亡的百余年间,主要聚焦于16世纪晚叶至17世纪初的半个世纪,即史称的晚明。那是一个与西方碰撞前的中国,宁静得如同一个梦,一首田园诗。那个时期的中国,沟口雄三[ 沟口雄三(1932—2010),著名日本汉学家、中国思想史家。著有《作为方法的中国》《中国前近代思想的屈折与展开》等。
]叫“前近代社会的中国”,柯律格[ 柯律格(Craig Clunas,1954—),当代研究中国物质文明史的重要学者,现任英国牛津大学艺术史系讲座教授。著有《明代的图像与视觉性》《雅债》《长物》等。
]叫“早期现代中国”,都是突出它们的相对闭锁和独立性。
是以,它又是一场大梦,繁华落尽,美人尘土,管你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到头来不过是细数同声一个无,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我是把这本书当作古典中国的一个梦来写的,想要写出它的繁华,和终到来的衰败与苍凉。让万历女子薛素素和一方“脂砚”出现在书中首章,以江宁织造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对周亮工的一段童年回忆殿后作结,有心的读者自会看到,《红楼梦》如一条隐约的长线贯起全书。说到底,这也是作者多年读《红楼梦》的一点心迹流露。
写作这本书之前,我曾醉心于王阳明,写过一本王阳明自叙传口吻的长篇小说,让这个16世纪的哲学家以人称的语气,说他的军功、疾病、家人、朋友和讲学生涯。后来我还写过一本串讲整个明朝的讲史类读物。大概是看多了一代代文人精英在权力角力场中被碾碎的遭际,八年前,我起意要写一种艺术滋养的人生,写艺文对人性的救赎,它就是这本《极致审美》。用世与叛世,事功与逍遥,本就是中国传统的两翼。
《南华录》[ 《南华录》为本书首版时的书名。
]出版七年来,读者感兴趣、谈论得多的话题是“风雅”。著名报人孙小宁在一次对话中说,《南华录》的好,就在于不单说某一个,而是以不同线索带起一串的风雅。小宁说的“一串的风雅”,就是一种气韵了。书中人物,不管什么行当,造园的、说书的、作画的、唱戏的,有了这气韵,就像李渔说的,如火之有焰、灯之有光,整个人都灵动了,连带着一整个时代,也变得摇曳多姿起来。
人与物的相宜,正是晚明风雅的基石。画家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万历末年写过一本叫《长物志》的书,书中所写,全是当时世家所用器物的制式及摆放方法。他常用的语调,就是什么是宜的,什么是忌的。明人以古为美,一个人得到了一件梦寐以求的器物,还要懂得怎么去使用它,方为真风雅。在那个时代,如何使用物、消费物都是有定规的,这些定规,则是“区隔”精英和普罗大众的一个依据。
一个世代的士人,就在这些“长物”之上,建构起了一整个精神世界。他们饮茶、焚香、造园、宴饮、玩古、制墨、鉴藏、听曲,把精神寄寓于器物。他们沉浸在绮丽的梦境中,把天地当作一场大梦,把自己都做成梦的主角。而后,1644年给了他们拦腰一刀。这一年,是书中许多人物命运的终结,对一部分人来说则是转折。一种惊人的美消失了。“半为践踏,半为灰烬”,大雅终是风流云散。
以后几百年间,许多时间节点上,这个国家与精致文化传统的鸿沟越来越大。风雅关涉时代文化的丰厚与稀薄,说到底就是一种文化的沉积。陈之藩先生有句话说得好:“要有许多许多的历史,才可以培养一点点传统,许多许多的传统,才可以培养一点点文化。”
“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这话是写《陶庵梦忆》的张宗子说的。他叹的是繁华靡丽过眼皆空的自家身世,也未始不可以看作对总成一梦的时代宿命之自嘲。或许,读者诸君遍赏风雅后,更过眼不忘的,是罗汝芳、汤显祖、真可和尚这类人,总觉得他们是乱世之中,懂得风雅之外别有境界的人。而这另一种境界,还是对世界和人心的观照,对人生意义的一份探寻。
——是以,如果真生活在那个年代,我不做张宗子,不做董若雨,也不会像九烟那样给自己造一个想象中的花园,我更有可能像我的同乡黄宗羲那样,先奔走呼号,然后撤到书房里以文章、学术为职志。物比人长久,但文章事业比起物,更虚无,也更永恒。
我的初期望中,这本书是博物志和艺文志的合体,它应该有着百科全书式的包罗万象,像我喜欢的福楼拜的《布瓦尔与佩居榭》和埃柯的《玫瑰之名》一样。大约五百本阅读和参考过的书籍,帮助我扫除了知识上的障碍。更大的障碍来自写作本身,我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好的结构。而一个四十万字体量的非虚构作品,没有一个好的结构是很难立起来的。
一直到写鉴赏家项元汴,一个时光收藏者的故事时,我才找到这个早就暗伏着的结构。以项元汴一人为关节,我串起了一部晚明江南鉴藏小史。王世贞、安国、文徵明、李日华、董其昌、沈德符、冯梦祯,一个个人物竞相登场,艺术家、隐士、才女、骗子、享乐主义者与市侩投机者自动走到前台。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只需要写好人物关系就可以了。
有时候,历史就是一部非虚构小说,历史逻辑安排了这部史诗性小说的起承转合。人物关系,就是这部小说的天然结构。人物和关系,是打开《极致审美》这个秘室的两把钥匙。我很高兴在这本书里实践了这个朴素的方法论。
《富春山居图》
王廷宾这一回没有看走眼,这半卷还带着火烧的痕迹的“剩山图”,果然是世所罕见的艺术珍宝,此图到达他手上之前,已经在世上沉浮了三百余年,走过了一段堪称离奇的经历。
时间闪回到1347 年,这年秋天,画家黄公望与僧人无用法师同游富春山。这里是他五十岁开始就隐居的地方,对着满山秋色,他兴致勃发,答应作一幅《富春山居图》送给无用。但黄公望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年中大半日子都在外面跑,这幅他答应的画,直到三年后他回到松江才画成。
作此画时,黄公望已年近八旬。他学画虽晚,却出手不凡,师法董源、巨然,又出乎其上,艺术史家公认他的一手山水“千丘万壑,愈出愈奇,重峦叠嶂,越深越妙”。这件晚年的作品聚集了他毕生功力,画卷为六接的纸本,即由六张纸连缀而成,展卷但见树木苍苍,峰峦叠翠,沙汀、村舍、平坡、亭台、渔舟、小桥等皆疏密有致,把初秋时节浩渺连绵的南方山水以一种魔力般的笔触表现得淋漓尽致。原来,黄公望辍笔不画的三四年间,这幅画一直在他胸中酝酿、发酵,终竟喷薄而出了。
这样一幅呕心沥血之作,无论布局、笔墨,还是行家称道的以意使法的运用上,都堪称无上妙品,它散发的光芒焉知不会招来射利者贪婪的目光。所以,当1350 年的某一日,无用法师从黄公望手中接过此画卷时,就对画家说出了他的忧虑,他担心这幅画将来的命运,有朝一日可能会沦落到巧取豪夺者之手。[ 元至正十年(1350),七十九岁的黄公望在松江夏氏知止堂为自己的这幅画自题卷末:“至正七年(1347)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旋填剳,阅三四载,未得完备,盖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尔。今特取回行李中,早晚得暇,当为着笔。无用过虑有巧取豪夺者,俾先识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十年青龙在庚寅(1350)歇节前一日,大痴学人书于云间夏氏知止堂。”]
无用在世之日,这样的事没有发生。此后一百余年间,由元入明,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管是在血腥的洪武、永乐朝,还是天下承平的宣德年间,这幅画都没有再出现,就好像它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一般。直到明中叶成化年间,它终于惊鸿一现,在辗转多人之手后,这幅画落到了苏州名画家沈周手上。无用当年担忧的事开始应验了。
沈周的画艺承自家学,又出入宋元,这个从未被考试制度所延揽的杰出画家乃是画坛“吴门派”的领袖,一向视绘画为性命。自从得到素所仰慕的黄公望的这幅真迹,沈周秘藏于室,反复欣赏、临摹,画上的每一处景致,画笔的每一处转折和细微的变化,也都了然于心。但看着看着,他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样一幅旷世名作,除了画家的卷末自题,竟然没有一个名家的题跋,这也与黄大痴先生在画坛的名望太不相称了!
沈周决定请一位诗人朋友来题跋。他把画送到这位朋友那里。两人相交多年,他这么做很放心,就好像把画从一个橱子转移到另一个橱子里一样。但他送去题跋的那幅画竟然失踪了。日后才得知,那位朋友的儿子,见画这么好就生了歹念,偷偷拿出去卖掉了。沈周几次上门讨画,开始这一家子还以各种理由搪塞,后来瞒不下去了,干脆说画被人偷了。沈周听了将信将疑,但碍于故交情面,却也无可奈何。
1487 年秋天,一次偶然的机会,沈周在市肆的一家书画铺看到了这幅不知转卖了多少次的《富春山居图》。对方出价很高,他没带那么多现银在身上,于是他让书画铺老板替他留着画,他赶紧回家去筹钱。可是等他筹够了钱赶到市肆时,却不见了那幅画,老板告诉他,刚才有位买主,出的价要高得多,已经早他一步买走了。沈周跑出去一看,街市上人头攒动,哪还有那位书画客的影子?不由得蹲在当街,放声大哭。
他已经两次失去了它。一次被巧取,一次被豪夺,无用的预言真的在他身上应验了。他明白,余生中他再也不会与之相遇。这六张纸的长卷,每一处山峰,每一株树,甚至每一块石头,每一处云霞的呼吸,都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大脑里,每一笔他都能背下来了。可以拥有它的方式,就是凭着记忆把这幅画背临出来。这年中秋,沈周默写出了这幅记忆中的画,卷末的一段自识,还是掩不住的怅惘:
大痴翁此段山水殆天造地设,平生不见多作。作辍凡三年始成,笔迹墨华当与巨然乱真,其自识亦甚惜。此卷尝为余所藏,因请题于人,遂为其子乾没。其子后不能有,出以售人,余贫又不能为直以复之,徒系于思耳。即其思之不忘,乃以意貌之,物远失真,临纸惘然。成化丁未中秋日。长洲沈周识。
让沈周饱受相思煎熬的这幅画,犹如石沉大海,很长时间里又没有了消息。但只要它一露面,必定牵动沈周的视线。但无可奈何,这幅画就像断线风筝越飘越远,并终离开了他的视野。以下几十年里,这幅画的流转路线是这样的:先是被苏州一个姓樊的画商购得,1570 年,樊氏后人转手卖与无锡人谈志伊,又后归于一位姓周的官员幕僚。1596年,经朋友华中翰居间说合,时在京师翰林院任职的董其昌购入了此卷。董其昌说,前辈大痴先生的作品,他之前见到过两件,一件是嘉兴项氏“天籁阁”所藏《沙碛图》,长不及三尺,另一件是娄江王世贞所藏《江山万里图》,长可盈丈,但这两件作品笔意颓然,看上去并不像是真迹。唯有这幅长达三丈许的画作,一派天真烂漫,展之令人心脾俱畅,必是黄子久生平得意的笔墨。狂喜中的董其昌在跋中连呼“吾师乎!吾师乎!”,表示要把此画深藏画禅室,与文人画始祖王维的那幅《雪江图》并置,时时观瞻,“共相映发”,从中汲取山水和笔墨的灵气。[ 董其昌在万历丙申年(1596)得到《富春山居图》,欣喜之余,写下这样的题跋:“大痴画卷,予所见若檇李项氏家藏沙碛图,长不及三尺,娄江王氏江山万里图,可盈丈,笔意颓然,不似真迹。唯此卷规摹董巨,天真烂漫,复极精能,展之得三丈许,应接不暇,是子久生平得意笔。忆在长安,每朝参之隙,征逐周台幕,请此卷一观,如诣宝所,虚往实归,自谓一日清福,心脾俱畅。顷奉使三湘,取道泾里,友人华中翰为予和会获购此图,藏之画禅室中,与摩诘雪江共相映发。吾师乎!吾师乎!一丘五岳,都具是矣。”张庚在《图画精意识》中记载了董其昌对此画的赞誉:“子久画冠元四家……如富春山卷,其神韵超逸,体备众法,而脱化浑融,不落畦径。”]
说来堪奇的是,三十一年后,沈周那一幅仿作的《富春山居图》也辗转落到了董其昌手上。董同样以欢快的笔调记下了这次奇遇:“余以丙申冬得黄子久《富春大岭图卷》(他一直把《富春山居图》称作《富春大岭图》),以丙寅秋得沈启南《仿痴翁富春卷》,相距三十一年二卷始合。”[ 董其昌:《容台集》。
]他对前辈画家沈周凭着记忆默写这幅名画的艺术功力给予了激赏,称之“冰寒于水”,因为在他看来,“背临”的过程,既融合了前人技法,又加入了画家的自我感悟,乃是一种艺术性的再创造。[ 董其昌跋沈周《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今复见白石翁背临长卷,冰寒于水,信可方驾古人而又过之。”]许是这一因缘凑巧触发了他的艺术灵感,就在得到沈周画作后的次年,时年七十三岁的董其昌也参用黄公望的笔法,仿写了一幅《仿大痴富春大岭图》。
晚年的董其昌因遭受奴变,一世清誉尽毁,他在华亭的家也几乎遭受一场灭顶之灾。灾变后的董其昌依托门生、故旧,过了一段东飘西荡的日子,经济大为拮据,那幅《富春山居图》也典押给了宜兴收藏家吴正志。1636 年,董其昌去世,这幅抵押在吴家的画未及赎回,从此成了吴家的镇宅之宝。吴正志死后,这幅画归了二儿子吴洪裕。吴洪裕对这幅画珍爱至极,专门辟出一室藏之,名“富春轩”,他的朋友曾不胜羡慕地感慨说:“名花绕屋,名酒盈樽,名书名画,名玉名铜,全都环绕、拱卫着这一幅名画,这日子过的,天上的仙人也不过如此了!”清军南下时,吴洪裕夹杂在难民潮中出逃,家中的珍宝全都丢弃了,随身只带了平生为珍视的两件艺术品,一件是智永法师的千字文真迹,另一件就是这幅画。
转眼到了1650 年,乱离之后回到宜兴的吴洪裕已到了弥留之际,几度昏睡过去的吴洪裕还兀自强撑着不咽下后一口气,悠悠醒转时,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架上的宝匣,家人明白了,老爷临死还念念不忘那幅心爱的画呀!家人取出画,展开,吴洪裕看了半晌,吃力地吐出一个字:烧。
此前一日,吴洪裕已经把那幅智永的千字文真迹给烧了,亲眼看着一个个字在火苗中一点点扭曲、变形,直至化为灰烬。可叹的是,这么一种极致的爱,竟然是让心爱之物与自己一同毁灭,“焚以为殉”。
他抖抖索索地点着了火,因病体难支又回到了床上。火光先从画的中段蹿起,像一张黑乎乎的嘴蚕食着山川、树木和河流,室内荡开了一股焦煳味。这味儿就是死亡的气息。就在这幅画即将沦于万劫不复之境的当儿,有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快步奔到散发出火光的堂前,抓起火中的画用力一抡,“起红炉而出之”,扑灭了火星,愣是把这幅画给救了下来。此人即吴洪裕的侄子吴子文。在飞快地卷起这幅残卷的当儿,为了掩人耳目,这个机敏的年轻人又往炉火中投入了另外一幅画。
画是给救下来了,却已断为一大一小两段,满是火烧烟燎的痕迹,且画的起首一段也已烧去。吴子文在重新装裱时,将前半段烧焦部分细心揭下,他庆幸地发现,重新拼接后的一尺五六寸,正好有一山一水一丘一壑之景,几乎看不出是经剪裁后拼接而成的,于是这部分被称作《剩山图》。原画后半段,装裱时为掩盖火烧痕迹,特意将原本位于画尾的董其昌题跋切割下来放在画首,被称作《无用师卷》,一画从此身首异处。
这两幅分开了的画一直在寻找对方。吴其贞在1670 年前后送给王廷宾的,就是此画的前半段《剩山图》卷。这半幅图卷此后很长时间绝迹于江湖,20 世纪30 年代流入江阴一户陈姓人家,为上海汲古阁的曹友卿得到,拆开分售,找到的买家是画家吴湖帆。吴湖帆是用了家藏的一件商周时代的古铜器换来了这幅残卷,又找到这户陈姓人家,捡回了被当作废纸的王廷宾的题跋,吴湖帆从此把自家的梅景书屋称作“大痴富春山图一角人家”。后经沙孟海说合,吴湖帆以五千元的天价把此图卖给了浙江省博物馆。
此画后半段《无用师卷》吴其贞也曾过眼,那是在此画刚经火炙后不久,已由丹阳张范我转手泰兴季寓庸收藏。1652 年春日某一天,吴其贞上门借观了此画,当时日已西落,面对着画中清润的笔墨,吴“犹不忍释手”。[ 吴其贞《书画记》卷三“黄大痴《富春山图》纸画一大卷”条:“……今将前烧焦一纸揭下,仍五纸,长三丈,为丹阳张范我所得……予于壬辰五月二十四日偕庄淡庵往谒借观,虽日西落,犹不忍释手。其图揭下烧焦纸尚存尺五六寸,而山水一丘一壑之景,全不似裁切者。今为予所得,名为《剩山图》。”]当时有一个叫程正揆的画家曾不无天真地请求季寓庸,让这前后两段画破镜重合,以成画史上一段佳话,季不知基于何种想法,拒绝了他的这一请求。
此半幅残卷的流转线路据说是这样的:先是由浙江平湖高士奇以六百两银子购得,后成为王鸿绪的藏品。王鸿绪在1723 年去世后,家道中落,家人持此卷在苏州市面上出售,为沈德潜所见,因索价过高,沈德潜无力购入,怅惘莫名的他在卷后题写了一段话:“计詹事(高士奇)、司农(王鸿绪),品地声势,极一时之盛,今不过三四十年,如春花飘零,云烟解散,而山人笔墨,长留人世间,洵秾华难久,而淡寂者多味外味也。”后来王家人拿着这幅画去扬州碰运气,在那里被收藏家安歧买走,具体出资金额不详。到18 世纪40 年代中期,安家也败落了,想把此画和其他藏品一样打包卖给大学士傅恒。傅恒是个毫无艺术眼光的人,吃不准此画是不是该收,把它介绍给了雅好字画的乾隆皇帝,于是,这位天底下的主顾以两千两银子的出价把这批字画全都买下收入了内府。
其实此前一年,乾隆已经收进了一幅据称出自黄公望之手的《富春山居图》。此卷因自题中有“子明隐君将归钱塘”句,又称“子明卷”。这是出自明末无名画家的仿制品,后人为牟利,将原作者题款去掉,伪造了黄公望题款,并且还伪造了邹之麟等人的题跋。这幅伪作的漏洞是显见的,比如说,元画上作者题款都是在绘画内容之后,而“子明卷”却将作者题款放在了画面上方的空白处,这显然不合元画的惯例。但乾隆认为它是真的,且在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几十年的“御题”“御跋”,那些大学士们就没一个敢说不是。1746 年冬天,乾隆以不菲的出价把《无用师卷》买入,他的理由是此画虽假,但画得还是不错的。为此他还把手下的大学士们请来,让他们在真假两卷画上各自品鉴题跋。前来观画的大臣们无一不把得到邀请视作莫大的荣耀,他们纷纷称颂今上热爱艺术、不拘泥真伪的博大胸怀,在这出皇帝的新装一般的闹剧中,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点破:皇帝认为真的那幅画是假的。
被视作伪迹的《无用师卷》在乾清宫里安静地躺了两百年。直到1933 年,日本人欲染指华北,战事吃紧,它才和故宫的万余箱文物一起运抵上海,再转运至国民政府的首善之区南京。当这些文物在上海停留期间,一个叫徐邦达的文物鉴定专家在比照了两卷《富春山居图》后,终于纠正了这一流传两百余年的谎言。他宣称,乾隆御笔题说是假的那张,实际是真的,而乾隆题了很多字说是真的那张却是假的。1948 年,内战即将结束,此图与2972 箱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一同运往台湾。
距此图问世六百年、身首异处三百六十年后,亦即2011 年6 月,相互寻找了数个世纪的这两幅图终于找到了彼此,它们重逢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在这次名为“山水合璧”的展览之后,有拍卖行人士做了一次估价,那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让当年的吴其贞们咋舌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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