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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1.草书是五种书体中将法度与个性完美融合的典范。懂得草书之美,也就能对中国美学精神中的自由写意、浪漫灵动有更加直观的认识与理解。
2.精选13件草书神品,它们或开宗立派或成为后世典范,并邀请13位书法专家一对一精彩解读,既展示了草书书体的演进过程,也点明了草书艺术风格的演变轨迹,是一部浓缩的草书进化史,方便读者通盘了解草书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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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草书是书法艺术中的写意之尤,是能纵灵抒情的书体。“中国书法之美”系列第五卷——草书卷,从陆机、王羲之、王献之、孙过庭、张旭、怀素等13位书法大家的草书作品中精选13件神品,无论是高古醇厚的章草、婉约轻快的今草,还是婉若游龙的狂草、动静兼修的行草,皆收录书中,图文并茂,一一展示。并邀请13位书法专家从技法、心法与精神三个层面,尽现草书神品的点画之美、意韵之美及藏在其间的自由写意、浪漫灵动的中国美学精神,在喧嚣浮躁的现实世界中,于一笔一画间,通法、知美、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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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主编 唐翼明
1942年生于湖南衡阳,是享誉海内外的魏晋文化史专家、书法家。现任华中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华中师范大学国学院院长,华中师范大学长江书法研究院院长。
副主编 张天弓
张天弓,书法家,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湖北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华中师范大学长江书法研究院常务副院长,著有《中国书法大事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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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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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平复帖》:平复无惭署墨皇?/?1
陆机当年并非书家,因为文学名望,他的草书尺牍《平复帖》流传下来,当属“字因人传”。
贰?《十七帖》:韵高千古书中龙?/?39
王羲之行书高雅,有纵逸潇洒之风;而《十七帖》的草书,则是充满温情,具有平易之美感,与书信内容也十分和谐。
叁?《鸭头丸帖》:龙蟠凤翥一笔书?/?65
王献之此作正合他自己所说的“极草纵之致”,其笔势的飞动连贯和两行之间映带呼应的章法效果,被后人誉为“一笔书”,而这也是王献之对书法创作的又一重要贡献。
肆?《真草千字文》:天下真草法书?/?85
智永《千字文》草书部分,单字独立而上下呼应,字法生动而重心沉稳,点画圆润而不失遒劲、俏丽而不失稳重,具有独特的秩序美、“整齐”美,成为草书艺术的一种典则。
伍?《书谱》:草书咄咄逼羲献?/?125
唐初诸人无一不摹右军,然皆有蹊径可寻。孙虔礼之《书谱》,天真潇洒,掉臂独行,无意求合,而无不宛合,此有唐妙腕。
陆?《古诗四帖》:挥毫落纸如云烟?/?151
不同于“二王”以来形成的“志气和平,不激不厉”的审美风范,“不平则鸣”更突出草书创作当下的情感宣泄,而且是创作主体人生际遇中受压抑的情感。这开辟了书法艺术表现的新境界。
柒?《自叙帖》:满壁纵横千万字?/?193
自由流动又有一定限制约束的空白,无论是形状、方向、大小对比,都是狂草书以外难以达到的。由这样的空白构造起来的《自叙帖》的空间美学,也必然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
捌?《神仙起居法》:下笔便到乌丝栏?/?219
在这个“笔法衰绝”“人物凋落磨灭,五代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的时代,杨凝式横空出世,“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余”,绍继先贤,别开生面,这不能不说是书法史上的奇迹。
玖?《诸上座帖》:以劲铁画钢木?/?235
黄庭坚对传统书法的突破,从点画搭构,到字间结构,以至全篇章法的构成,在《诸上座帖》中,我们看到已具备属于他自己的一套笔墨系统。
拾?《急就章》:古质丽今妍?/?269
“体媚悦人目”原本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要是一种自然的呈露也就无可厚非。我们从宋克的这本《急就章》中确实看到了他通过章草这种古老的书体,将“妍美”发挥得淋漓尽致。
拾壹?《前后赤壁赋》:允明草书天下无?/?303
通篇草书,点画狼藉、率绝,触笔生机,较之前期草书依赖长线,《后赤壁赋》在跳跃跌宕的笔势节奏中呵成一贯,视觉图式饱满,草势弥漫,显示出清雄之美。
拾贰?《试笔帖》:入古三昧而风华自足?/?327
董其昌一生的艺术追求就是“简淡”二字,这是他艺术风格的灵魂。《试笔帖》虽为草书,用笔无论如何省减和盘绕,章法不管如何跌宕起伏,而整体都给人一种静穆和简淡的感觉。
拾叁?《赠张抱一草书诗卷》:集百家之长成神笔?/?351
王铎将诗、文、字的认识与书法置于同一高度,这是历史上难得一见的书法见识。所以欣赏他的书法,若也能与书者的心境合拍,可使我们学到更多,反之则可能失去许多认识王铎书法的契机。
图版说明?/?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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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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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草书是一种字体,也是一种书体。唐代张怀瓘《六体书论》说:“大率真书如立,行书如行,草书如走。”意思是说楷书像人站立,行书像人行走,草书像人跑步。跑比走要快,怎么才是跑呢?从书法的角度来说,主要指两个方面。一是省减笔画,如偏旁“三点水”变成一竖,“日”变成左右两点。近人于右任《标准草书》主要是用符号代用楷书(繁体)的部首。二是连笔写。行书也连笔写,但一般不省减笔画。草书既省减笔画,又连笔写,所以更便捷。
书写汉字成为一种真正的艺术,是从草书开始的。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叙》说“汉兴有草书”,其中的“草书”就是指一种书体。从出土的简帛文字材料看,秦末汉初隶书就出现了草化的萌芽,西汉成帝时期已见纯粹的草书了,至东汉初期更趋成熟。早期草书与隶书并行,为了简捷而损减隶书,如王愔《文字志》所说“解散隶体,粗书之”,一般称为隶草。隶草经长期演化而约定俗成,并由文士整理规范而定型,即后世所谓的“章草”。
关于“章草”之得名有多种说法。“章”的意思是规矩,章草就是有规矩法度的草书,这种说法得到多数学者的认可。相关文献也提供了佐证,“章草”较早见于南朝刘宋虞龢《论书表》,就是这个意思。章草的形态特点:其一,笔画省减,笔势连绵圆转;其二,保存隶书结构之梗概,字字独立;其三,取横势,有近似八分书的波挑。这可以算作是章草的基本规矩。
唐代张怀瓘《文字论》曾用“翰墨之道”来称谓书法艺术,说:“成国家之盛业者,莫近乎书。其后能者加之以玄妙,故有翰墨之道生焉。世之贤达,莫不珍贵。”文士书家在实用功能的基础上增加了审美的功能。书法的艺术自觉,即“翰墨之道生焉”,始于“章草”。首先是书法史上出现了一些文士草书名家,如杜度、崔瑗、崔寔、张芝等。其次,是社会上形成了欣赏、较能、评论的风气。东汉班固《与弟超书》是今存早的书学文献,就是讲徐幹的草书得到亲朋好友的赞叹。再次,文士开始对草书的艺术特点进行理论概括。崔瑗《草书势》提出草书创作“临时从宜”的特点及草势的“法象”。“临时从宜”意思是“即兴挥毫,不可事先设计”。“法象”意思是“有规矩的草书形态”,这“规矩”是指运笔与结体,还应包含“草字法”。古代的篇书法理论《草书势》竟如此精辟。还要说一点,草书作品被公私收藏,历史记载早的,是东汉宗室北海王刘睦的草书尺牍被朝廷收藏,刘睦还善隶书,是古代正(即楷书)草兼擅的人。
东汉中后期,士人的主体意识空前高涨,两次“党锢之祸”是集中的体现,今学者称之为“人的觉醒”。草书的艺术化,是“人的觉醒”的一个舒畅的欢笑,也是魏晋时期“文的自觉”的一个优美的序曲。名教的发展、典籍的传承,驱动着书写工具材料的进步,如“蔡伦纸”。“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书法家为精进技艺,也加入到对工具材料的完善中,如此就有了“张芝笔”“左伯纸”“韦诞墨”等。简牍的书写受到很大限制,而纸张等书写工具的改进与普及,为草书艺术展开了宽阔的空间。
《颜氏家训》中的“尺牍书疏,千里面目”道出了草书艺术化还有两个催化剂——“尺牍”与“千里面目”。东汉张芝之父张奂,就是一个写尺牍书信的高手。私相闻问,千里之遥如谋面,尺牍即熟悉的面目。开始是读信如谋面,后来观书法手迹如谋面。此后尺牍成为名家书法的主要样式,书法是人的脸面成为士人的一个重要观念。寻绎书法审美意识的升华,从形态到书“意”是一条路径,从面目到心灵也是一条路径。
张芝,敦煌郡渊泉人,是章草的集大成者。受称道的,一是人品好。名臣之子,经明行修,朝廷征召不就,人称“张有道”。二是功夫深。“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临池”遂成为后世学习书法的代名词。张芝是“技道双进”的典范。曹魏韦诞首次称誉张芝为“草圣”。过去正统儒教一直以书法为“六艺”之一,书法与功名相比只能算“雕虫小技”,现在张芝仅因草书就可以与“圣”联系起来,诚可谓石破天惊之举。韦诞的“草圣说”可与建安时期的“文学不朽观”相媲美。
张芝所写的是何种草书,唐代以来就争论不休,章草说与今草说相争。张怀瓘是今草说的提出者,说张芝是“一笔书”,奉他为今草之祖。出土简牍石刻的文字资料,显示东汉后期已有今草,渐趋成熟。的确如此,章草与隶书的互动中,生发出了行书、今草、楷书。今有学者据此力推今草说。但是,名士书法与民间、下层官吏的书法还是有所不同的,更重要的是要更全面地分析。其一,唐以前书学文献几乎全支持章草说,应该更可信。张芝的“一笔书”,在南朝齐萧子良《古今篆隶文体》(日本镰仓传本)中是一笔空心字,与今草悬异。其二,由今存魏晋时期的名家草书和王羲之早期晚期的行草,可看出一条由章草向今草演变的轨迹,体态从横势到纵势,笔势从波挑到纵引,从纵引中产生连笔字组。就是说,今草是在东晋王羲之手中完成的,不可能在东汉张芝。二者可相互印证。今存张芝的书作都有疑问,章草作品有《秋凉平善帖》(见《大观帖》),大草作品有争议,如《冠军帖》《终年帖》等,常常与“小王”(即王献之)、张旭绞缠在一起,归根结底还是章草说与今草说之争。
三国的草书名家,曹魏有韦诞,京兆人,服膺张芝,惜书迹无存。孙吴有皇象,江都人,取法杜度,章草《急就章》为著名,摹刻的松江本为佳。字字独立,波磔分明,隶意较浓,但体态过于规整,有学者以为反复翻刻,掺杂了后人的加工,不过仍是后世学习章草的典范。
西晋草书名家主要是卫瓘、索靖。他们同在尚书台任职,皆享有书名,时人称“一台二妙”。卫瓘,河东安邑人,草书学张芝,并参之父卫觊法,“更为草稿”。书迹现仅存有《顿首州民帖》(见《淳化阁帖》),横笔皆左低右高,捺笔不作波势,而是向下纵引,多字的末笔向下牵引映带,显示出向今草过渡的痕迹。索靖,敦煌人,“草圣”张芝之姊孙,今存章草《月仪帖》刻本残篇,肯定不是索靖手笔,但源自索靖。“月仪”为书仪,写信的文范。还有吴亡后入晋的陆机,吴郡华亭人,其《平复帖》为今存士人名家早的墨本真迹。此帖可谓章草中的另类,为奇古,有吴士书风的特色,堪称国宝。陆机《文赋》是文论名著,对书论发展也有久远影响。
从曹魏卫觊开始,卫氏大族以书法名世;卫瓘次子卫恒,善草书,还著有书学名篇《四体书势并序》;卫恒之子卫操、卫玠也有书名,史称“四世家风不坠”。卫恒的族妹卫铄,世称卫夫人,善正书,是王羲之幼年学习书法的老师。顺便说一下,卫氏对北朝清河大族崔氏的书法也有重要影响。
王羲之的草书,是魏晋玄学在书法艺苑中开出的鲜艳的花朵。王羲之,字逸少,祖籍琅邪,官至会稽内史,领右军将军,人称“王右军”。他深入传统,博采众长,备精诸体。他的书学思想是“玄礼双修”,一生的追求,就是他晚年所说“比之钟(繇)、张(芝)”(《尚想黄绮帖》)。王羲之是古典书法变革的完成者,确立了今体。从王羲之开始,书法成为“精神贵族”的一种艺术,唐太宗称誉王羲之“尽善尽美”,王羲之遂成为“书圣”。一千多年来,各种流派的书法家,都尊奉王羲之为伟大的典范,从中汲取自己的所需。世传王羲之《笔阵图》之类的论笔法文字均不可靠,《尚想黄绮帖》是其晚年书学思想的重要文献。
王羲之今体主要涉及正书、行书、草书三体。草书应该包括小草及行草,下文再讨论。“书圣”没有一件手笔真迹流传下来,好的是唐摹本墨迹,另有许多刻帖。摹本墨迹《豹奴帖》为仅存的章草。今草首先是《十七帖》,二十九帖丛刻,其中尚有摹本墨迹传世,如《远宦帖》《游目帖》等,北宋黄伯思称《十七帖》“逸少书中龙也”。有少数今草保留一些章草的痕迹,如《十七帖》中的《逸民帖》、《远宦帖》(摹本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摹本《寒切帖》(藏天津市艺术博物馆)等,如同行书中保留隶书笔意的,如《姨母帖》。摹本《初月帖》(辽宁省博物馆藏《万岁通天帖第二帖》)、摹本《行穰帖》(藏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为今草中比较奇险的。而《初月帖》则是字组的典范。摹本行草精彩,如墨迹《丧乱帖》、《二谢帖》、《得示帖》(三帖合卷藏日本皇宫),墨迹《孔侍中帖》、《哀祸帖》、《忧悬帖》(三帖合卷现藏日本前田育德会)等。
观赏这些作品,还有《淳化阁帖》《大观帖》中的草书作品,会有一个印象,王羲之草书的风格差异比较大。究其缘由,可能有两条比较重要:一是新创的代今草,远谈不上定型,尚在发展变化中,王羲之也在探索中,社会也存在一个接纳的过程;二是今草在艺术表现上为自由,时过境迁,即兴挥毫,真情流露就会出现不同的表现。当然伪作是另外一个问题。
今草破坏了字字独立,纵引连绵把上字与下字连属在一起,这就是连笔字组。连笔字组不仅只是笔势,而且上字与下字的形态结构也有了关联,这就是造型字组。王羲之的连笔字组非常精彩,多为二字三字一笔相连,下一步就是四字五字相连,可能还有更多字相连。不仅是字多,重要的是笔势更流便妍媚,形态更奇异多姿。
王献之,字子敬,王羲之第七子,晋简文帝司马昱的驸马,官至中书令,为与族弟王珉区分,人称王大令。与其父并称为“二王”。行草《鸭头丸帖》为绢本墨迹(藏上海博物馆),是王献之仅存的手笔真迹,堪称神品。笔势迅疾灵动,体态逶迤奇险,犹如音乐的旋律;两行十五字几乎全是字组,连笔字组及造型字组,特别精彩。今存王献之书作不多,王献之在南朝刘宋曾经辉煌一时,齐梁逐渐降于低谷,唐代前期则生活在其父“书圣”的阴影下,唐代后期则淹没在“颠张狂素”的狂草旋流中,北宋关注王献之的书家,数量也不多。王献之是真正的一笔书,一字行就是一个艺术的整体,如隋智果《心成颂》所言“统视连行”。一笔书竟集中体现在“破体”行草中。“破体”是退一步、进一步。退,就是把行书糅进今草中;进,就是笔势更流便,连绵不断。明代项穆《书法雅言》说:“书至子敬,尚奇之门开矣。”“奇”是一个大门,有多种可能性的大门。
南朝琅邪王氏一门的书法,血脉未断。齐梁有王僧虔与其子王慈、王志,从今存书作看,主要是取法“小王”,走今妍一路,字势更跳跃。陈、隋时期的智永为王羲之第七代孙,传承王氏家法而享誉书史。传说,智永学书三十年,居山阴永欣寺时曾书写王羲之《千字文》八百本,分赠浙东众寺院,传播先祖书法。《千字文》乃梁武帝命周兴嗣次韵,即从王羲之书法中挑选出一千个字,编成韵文。这是蒙学的读本。今存智永真草《千字文》,以日传墨迹本为优。从中探寻王羲之的笔法,不失为一种聪明的选择。智永以后,历代名家多书写《千字文》,形成了一种别具特色的“千字文书法”的传统。
唐代的草书,首先要看孙过庭。孙过庭的手书墨迹《书谱》(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可谓草书与书论双绝。其草书取法王羲之而自出新意,笔破而愈完,体纷而愈治,字势参差错落而浑然天成。其理论博大精深,成就更高。“情性说”影响深远,不过应结合其他的重要论述来解读。譬如说“二王”论,对王羲之晚年的书法评价甚高,说“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对王献之则颇有微词,这里面主要是审美的评价,也有伦理评价的影响,因为“小王”“自称胜父”。因此,不能片面地说“情性”。
从刘宋开始就有了“二王优劣论”。今体主要涉及正书、行书、草书三体,不可以三体一概而论,要看具体的书体。虞龢《论书表》说:“献之始学父书,正体乃不相似。至于绝笔章草,殊相拟类,笔迹流怿,宛转妍媚,乃欲过之。”此“章草”明显是指今草,王羲之晚年成熟的今草;所谓“笔迹流怿,宛转妍媚”包含着对于王献之今草的赞赏。梁武帝《观钟繇书法十二意》、唐太宗《王羲之传论》都是比较钟繇、“二王”三人书法的文献,只涉及楷书与行书,未及草书。唐太宗推崇“大王”(即王羲之)“尽善尽美”。接着李嗣真《书后品》首次称王羲之“书之圣”,并称“大小王”为“草之圣”和“草圣”,但还是说“子敬草书逸气过父”,稍倾向于“小王”。张怀瓘《书议》划分得更细,在“草书”之下分出一个“行草”,说“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执行草之权,父之灵和,子之神俊”,然后指斥“逸少草有女郎材,无丈夫气,不足贵也”。这是将“二王”的行草置于今草之中一并看待。
张怀瓘所言是对王羲之今草严苛的批评。其中有一个背景,先前天宝年间张旭的狂草兴盛,获得社会的广泛赞誉。张怀瓘是书法理论的大家,著述颇丰,虽然没有提及张旭,但对时下狂草的风行不会无动于衷。中唐韩愈的书论就挑明了这种关联,一方面在《石鼓歌》中贬斥“羲之俗书趁姿媚”,一方面在《送高闲上人序》中赞赏张旭狂草“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北宋米芾同样是这种逻辑,又反拨回来,在《论草书帖》中,一方面说“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一方面又说“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可见“二王优劣”之争的背后,又多了“今草狂草优劣”之争,绞缠在一起。
认识历史,往往要在历史过程尘埃落定以后才会公允。清代刘熙载《艺概》:“过庭《书谱》称右军书‘不激不厉’,杜少陵称张长史草书‘豪荡感激’,实则如止水,流水,非有二水也。”这是一个精妙的解答。草书的审美,可以略分二途,一则以意境居优,一则以激情取胜。如同人的生活,可以有静之极和动之极。二者不必一较高下。这是美学的尺度,还是历史的尺度:由章草而今草,由今草而狂草。用历史的尺度,“小王”丰富了今草,预示着狂草,“胜父”不无道理;用美学的尺度,“小王”只能在意境和激情两座高峰之间斟酌。还有文化(哲学)的尺度,意境高于激情,所以王羲之“书圣”千古不易。综观这些林林总总的争议,都可以在这三个尺度之间找到蛛丝马迹。
张旭开创狂草,将草书的艺术性推向了一个崭新的,杜甫誉之“草圣”。张旭,字伯高,吴郡昆山人,官至太子左率府长史,人称“张长史”。张旭为狂草之祖,世人多用三字称道:一曰“颠”,不拘礼法、特立独行。二曰“酒”,不仅喜酒,而且酒后狂草特妙。自此,书法与酒的关系,似乎成了一个永恒的文化主题。三曰“法”,善楷书,传承笔法。张旭母亲陆氏,是陆柬之的侄女,陆柬之又是初唐名家虞世南的外甥。虞世南少年师从智永学习书法。这是承上,往下是弟子颜真卿的楷书,再传弟子怀素的草书,还有永字八法。
今存张旭草书作品,几乎都有疑议。影响较大的是墨迹《古诗四帖》(藏辽宁省博物馆)、刻本《肚痛帖》。争议多是《古诗四帖》,从现有史料看,多半可能是宋人所为,属于张旭狂草一路的,不过明代董其昌判为张旭所作,看来会成为一个永久的历史之谜,目前拟称传张旭作比较稳妥。此帖共四十行,前十行非常精彩。醒目的是连笔字组,占总字数的四分之三,长的是五字连笔,占一整行。堪称绝唱的连笔字组有七八个,“过息岩下坐”五字字组,包括点画笔势与组合造型,这达到了书法连笔艺术的。此帖不愧为狂草的典范。
怀素,字藏真,僧名怀素,俗姓钱,永州零陵人。怀素幼年尚佛,出家为僧,在寺院种芭蕉万株,“蕉叶练字”传为佳话。怀素嗜酒,酒后书壁,“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今存有墨迹《自叙帖》(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墨迹《苦笋帖》(藏上海博物馆)等。《苦笋帖》两行十四字,笔势精妙奔逸、圆转奇险,两行全为字组,其连笔字组与造型字组都堪称绝唱。史上对《自叙帖》的作者有争议,多数研究者认为是怀素的真迹。此帖一百二十六行,鸿篇巨制,洋洋洒洒,激情奔涌,愈写愈快愈显旋风震荡,运笔中锋,圆劲有力,可谓“锥画沙”之样板。此帖连笔字组与造型字组,均奇妙迭出,使人应接不暇,连笔字组多达七字,如“以至于吴郡张旭”,占一整行。黄庭坚说:“僧怀素草工瘦,而长史草工肥,瘦硬易作,肥劲难得也。”可谓习草心得。狂草有“颠张狂素”,狂草经典有《自叙帖》与《古诗四帖》,堪称并峙双峰。
至此,草书书体走完了自己的发展演变过程:章草,今草(小草),狂草(大草)。发展趋势,就是简便快捷。章草慢走,小草小跑,狂草快跑。前面说过,章草特征有三,核心是字字独立。今草的点画、结体更简化,核心是纵引,上下字笔势相连。狂草与今草同属一个系统,只是今草二三字相连,狂草一笔书,多达五六字相连,甚至更多,占一整行。南宋姜夔《续书谱》说:“自唐以前,多是独草,不过两字属连。累数十字而不断,号曰‘连绵’‘游丝’。”这就是今草与狂草的连笔字组的分别。
因为狂草的笔势连绵,有人说书法是“线条的艺术”。其实,书法中没有“线条”,只有字的点画笔势。诚然,狂草中的连绵笔势,直观上更显眼,情感体验上更直接,但它不是一般的“线条”,任何一点一线,其位置与走向是由字形结构决定的。用笔是埋头拉车,字形是抬头看路。当然,笔势线条也可以作些艺术的调整,但不能突破“字”的界限。对此要有一个基本的方法原则:一是连绵笔势可以作一般分析,如书学经常说的笔法、笔势、笔意,不合法度就是败笔;二是连绵笔势应置于字、字组中去作具体分析,或者说是与字形结构结合起来分析。具体分析更重要,有的败笔在具体的字或字组中的艺术效果可能是好的。所以,对今草尤其是狂草的鉴赏,就是要看笔势、字势和字组。
那么,怎样看整幅的章法呢?我觉得整幅是由字行组成的,字势、字组组成了字行。于是有两种章法:一是动的章法,按书写次序,逐笔逐画、逐字逐行地看,包括字组,像《续书谱》所言,“如见挥运之时”。二是静的章法,没有书写次序,只是整体平面的布局效果,如虚实、疏密、布白等。书作章法的解读,无外乎这两种章法的结合。
五代的杨凝式可谓一枝独秀。杨凝式,字景度,陕西华阴人。唐昭宗时进士,后历仕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代,官至太子太保,世称“杨少师”。因世道险恶,常佯疯避祸,于是号称“杨风(疯)子”。其书法承唐启宋,可视为北宋“写意书风”的先行者。今存有行楷墨迹《韭花帖》、行书墨迹《卢鸿草堂十志图跋》、草书墨迹《神仙起居法》、草书墨迹《夏热帖》(草书均藏故宫博物院)。他正、行、草皆妙,而且书风迥异。草书《神仙起居法》疏朗,《夏热帖》则茂密。笔墨都有些残损模糊,但书风神采飞扬。《神仙起居法》纵情恣性,笔势爽利流畅,字势瑰奇多姿,一片天真烂漫之趣。连笔字组不多,但个个精彩,如“行之”二字,“上人尊师处传”六字,尤其是“冬残”连笔字组,“冬”字末点顺势牵引下字“残”,竟是连贯右边的“戋”,再写左边的“歹”,由左往右一笔书,天下奇观,非若“疯子”不能为也!
北宋四大家,均以行书名世,高标“写意”,仅黄庭坚大草出类拔萃。苏轼的草书,仅存三件刻帖,看来尚在探索之中。他晚年自视甚高的酒后狂草,均未存世。米芾的草书墨迹《元日帖》(藏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论草书帖》(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入晋人格”,意趣天成,大体上是在“二王”范围内的继承与出新。但黄庭坚不一样,他是在“颠张狂素”之后另辟蹊径,独树一帜。
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洪州分宁人。习草三十余年,苦苦探求,不断蜕变,竭力出新。草书墨迹《花气薰人帖》(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与《寄贺兰铦诗帖》(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可谓早期的两个,前者娴雅,字势、造型字组精妙,后者奇逸,笔势、连笔字组稚拙。探索时期的草书,如墨迹《刘禹锡竹枝词》《藏浙江省宁波市天一阁》、墨迹《廉颇蔺相如列传》(藏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等,似可以从两个中找到某些痕迹。墨迹《李白忆旧游诗卷》(藏日本京都藤井斋成舍有邻馆)与《诸上座帖》(藏故宫博物院)是成熟期的代表作,后者比前者更萧散。
黄庭坚的草书取向,首先是一个“韵”字,远离俗气而清淡简远。其次,妙悟与理性相结合。妙悟多得益于参禅。理性则是写意书风的一个基本特征,直接受到苏轼的影响。所以恣肆挥洒与刻意安排并存。再次,一反“弄笔左右缠绕”(《跋此君轩诗》),力求越“蹇蹶”而“擒纵”。“颠张狂素”的流弊就是“左右缠绕”、画圈圈,黄庭坚高度警惕,但矫枉过正。“行笔处时时蹇蹶”,是他悟草法时的一个感叹,因笔墨工具不佳,行笔经常滞涩笨拙、颠倒挫败;自己不饮酒,所以不能像“颠张狂素”那样“醉时书也”(《书自作草后》)。我觉得,行笔“蹇蹶”就是对“左右缠绕”的矫枉过正。尽管特别强调“擒纵”,但还是保留着一些“蹇蹶”的痕迹。“左右缠绕”没有了,柔韧的筋脉也没有了,苏东坡戏言“几如树梢挂蛇”(南宋曾敏行《独醒杂志》),就如倒洗澡水,连婴儿一起倒掉了。清淡简远的“韵”上升到位,以意使笔,连绵笔势的律动、节奏大大地边缘化了;没有了画圈圈,点和线的结构,尤其是造型字组,欹侧多姿,开合自如,变幻万千。我们次,在大草作品中看到这么多有趣的“点”、奇怪的“点”,明代杨慎说“以绳贯珠”(《墨池琐录》)。黄庭坚开创了草书的一个新境界。对此,有截然不同的评价,说“大坏”者有之,说“草圣”者也有之。走新路,又走得太快,难免跌跌撞撞。值得警觉的是,黄庭坚的草书始终有“画字”之嫌。
宋代书坛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汇刻《淳化阁帖》。太宗赵炅令秘阁所藏历代墨迹,命翰林侍书王著编次摹勒上石,是古代部大型名家书法丛帖。凡十卷,收录了先秦至隋唐书法墨迹,包括帝王、大臣和著名书家等一百零三人的四百二十件书作,其间有一些伪作。其中卷六卷七卷八为王羲之法书,一百六十四帖,略有重复。卷九卷十为王献之法书,六十三帖。“二王”法书占大半。宋以前学书都以历代墨迹为临仿的范本。墨迹不易保存,特别是朝廷权贵的垄断,于是为了名家书迹广泛流布就产生了刻帖。清代中叶碑学兴盛以前,帖学是书法史的正脉。其发端就建立在这部《淳化阁帖》的不断辗转翻刻传拓的基础之上。“二王”法书则是帖学的中坚。
元代书法的主流是复古,赵孟是复古主义的主帅。赵孟,字子昂,湖州人,他把文人书法、文人画推进到一个新境界,诗书画印融为一体。历史螺旋式地前行。北宋的尚意书风高歌猛进,南宋则仿效成习,古法渐微。赵孟书法的追求,以晋人为尚,上追秦汉。他广涉楷、行、今草、章草、隶、篆诸体,而以行草。行草墨迹《兰亭十三跋》(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平正而秀丽,尤其是跋,颇有晋人俊逸之气。草书墨迹《与鲜于枢尺牍》(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也笔法娴熟,古意盎然。赵孟是王羲之的好学生,但精熟有余而韵味不足。他雄居帖学书坛数百年,却始终挣脱不开气节污点的阴影。《兰亭十三跋》第七跋还有一个亮点,就是“用笔千古不易”说。自此,笔法至上与笔法、结字二分法的理论确立,影响深远。遗憾的是,此说后面就是讲“右军字势古法一变”,“字势”却被书论淡忘了。“字势”是笔法、结字的“爹”。
复古主义的大旗下集聚着一批书家。鲜于枢草书,如墨迹《水帘洞诗帖》(藏台北故宫博物院),邓文原行草,如墨迹《近者帖》(藏故宫博物院),皆有可观。二人还善章草,邓有墨迹《临急就章》(藏故宫博物院)传世。少数民族书家首推康里巎巎,字子山,西域康里人。草书墨迹《颜鲁公传张旭笔法十二意》(藏故宫博物院),清劲俊逸,气韵充盈,堪称杰作。
元代后期出现了一些隐逸书家。吴镇,字仲圭,嘉兴思贤乡人,自号梅花道人。狂草墨迹《草书心经卷》(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气势磅礴,清逸而苍茫,点画狼藉又节奏明快,章法奇妙,字里行间的对比照应,包括点线布置,颇有情趣,隐约可见画理。元代狂草无出其右者。杨维桢,字廉夫,号铁崖、梅花道人等,诸暨人。行草取法汉晋,将章草、隶书、行书熔于一炉,字形大小悬殊,笔势粗细轻重、墨色浓淡枯润,对比强烈;连笔字组皆奇崛精妙,变幻无穷,气象雄健豪放。章法字距大于行距,突破字行分域,行间穿插、避让、对照、呼应比比皆是,造型字组多跨行,乃至跨三行、四行,与连笔字组交织,浑然一体,令人叫绝。代表作有墨迹《城南唱和诗册》(藏故宫博物院)、墨迹《真镜庵募缘疏卷》(藏上海博物馆)、墨迹《草书题钱谱》(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可谓书苑中的奇珍异宝。陆居仁,字宅之,号松云野褐等,松江华亭人。草书墨迹《跋鲜于诗赞纸本手卷》(藏上海博物馆)、《苕之水诗》(藏故宫博物院)同出一年,为其晚年的精品力作,连笔字组尤为精巧。还有一位高僧书家一宁值得重视。一宁,俗姓胡,号“一山”,台州临海人,为临济宗高僧。出使日本,居日传法二十年,终成为“一山国师”。草书墨迹《雪夜作》(藏日本京都建仁寺),洁净的笔势线条,流淌着音乐般的优美旋律。
明初“三宋”均善草书,宋克比宋广、宋璲影响更大。宋克,字仲温,自号南宫生,江苏长洲人。其章草上追魏晋,取法皇象《急就章》多,参以晋唐今草行楷笔意,笔势健峭流利,可谓“今妍型”章草,今存墨迹《急就章》有两本,故宫博物院藏本隽秀,而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本又略添古质。宋克将元代赵孟、邓文原等复兴章草之路推向高峰。同时,还有章草、今草混合体,章草居多的有墨迹《唐张怀瓘论用笔十法》,今草居多的有墨迹《草书进学解》(藏故宫博物院)。同时,还有将章草糅入狂草的作品,如墨迹《杜甫壮游诗卷》(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章草、今草、狂草三草体,如何坚守本体,如何相互破体,再加上审美的权衡,宋克的草书是书法史上一个难得的样本。
明代前期台阁体书法盛行,台阁体书家也有善草书,虽难免习气较重,但如同其楷书一样,也有可观之处,如沈度、沈粲等。台阁体书家还有一个历史作用,遵循皇上的喜好,在宫廷里悬挂大字书法,再将之传播到民间,先是政治教化,后逐渐进入市民生活。明代中晚期的造园活动中,江南富裕地区民居的高大厅堂,为大字书法提供了新的发展空间,万历年间的《装潢志》就有关于悬壁书法的说明。“壁上挂”较之传统的“手上玩”,深刻影响着书艺基本技法的演变。
明代书坛曾被誉为“国朝”的是祝允明。他是晚明个性解放新潮的先驱。祝允明,字希哲,江苏长洲(苏州)人;号枝山,因右手多生一指,又自号枝指生。他主张“归宿晋唐”,“性”与“功”并重。小楷甚佳,如墨迹《千字文册页》《前后出师表卷》。他草书成就,今存草书较多,面貌多样,也有些许伪迹。墨迹《草书滕王阁序并诗》(藏苏州博物馆)瘦劲而婉约,洒脱自然。墨迹《箜篌引》(即《草书曹植诗手卷》,藏台北故宫博物院)风骨烂漫,天真纵逸,意境颇佳。草书墨迹《赤壁赋》有多本,以上海博物馆藏本为优,能反映其狂草的特色。从总体看,祝允明将黄庭坚草书的点处理发挥到极致,如雨夹雪,一反传统“以势构形”,更突出“构形而定势”,所以造型字组和连笔字组皆奇妙,比比皆是,当然草率粗鄙的也不少,尤其是笔法欠精到。祝允明更重视整体章法,有少数草书完全把字行打乱,混沌一片,密不透气,看来不是明智的选择,不如利用字行的分域,留下了随机构形定势的新空间。所以此帖中基本上没有“独字”,一字行就是一个艺术整体;没有“独行”,字行与字行都巧妙穿插照应。这种章法,更能展现他的豪气与才性。有论者说:“元明尚态。”祝允明可谓“尚态”的典型。
将这种狂放草书推向的是徐渭。徐渭,字文长,绍兴山阴人;号天池山人,别号署田水月、青藤道人、天池渔隐、山阴布衣、白鹇山人、鹅鼻山侬等。自称:“吾书,诗二,文三,画四。”对书法自诩甚高。他的书学推崇“天成”,突出个性与真情。他的狂草,气势磅礴,弥漫着沉重郁勃的不平之气,摄人心魄。更重视整体的效果,行草墨迹《代应制咏墨轴》(藏苏州博物馆)笔势奔放,棱角毕露,不避败锋,一任激情涌动。连绵笔势更顺从整体布局,突破理性安排,不见字行,只见一片狂风暴雨。可谓其高头大轴中堂草书的代表。墨迹《白燕诗卷》(藏绍兴市文管会)长卷属另一类代表作,字行较疏,更突出整行的笔势线条的奔腾,连笔字组多见精彩,尤其是上字尾与下字的纵引连接,细看游丝、枯笔,可体味笔触运行与情感涌流的关联。
明代书坛的另一大家是董其昌。董其昌,字玄宰,号思白、香光居士,华亭人,祖籍山东莱阳。与徐渭及祝允明的纵情恣肆相比,董其昌书法就显得保守。他也主张创新,不过是“中庸式”创新,非“激进式”创新。他深研传统笔法,体悟“劲利取势”“虚和取韵”(《容台别集·书品》)之妙;又深研传统字势,体悟王羲之“转左侧右”(《画禅室随笔·论用笔》)之理。他也重视章法,以字间、行间大块的空白来呈现清爽疏朗的格调。在这种虚白衬托下,我们看到的是,精致的笔势线条如同涓涓溪流,在山谷里优雅而舒畅地逶迤流淌。行草墨迹《书罗汉赞等书卷》(又作《试墨帖》,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后半部分草书,集中体现了董其昌草书的这种风范。当然,若从大江大河气势来看,这种涓涓溪流就显得柔弱而寡味了。
明代草书异彩纷呈,不能一一列举。有两位草书名家不能不提。张瑞图,字长公,号二水、白毫庵主道人等,泉州晋江人。其草书笔势方折劲健,圆处多变为方势,取横势而左右摆动跳跃,古法一变。连笔字组奇妙,个性风格非常鲜明。代表作有草书墨迹《辰州道中诗卷》(私人收藏)。倪元璐,字玉汝,号鸿宝、园客,浙江上虞人。行草笔势疾涩,渴笔与浓墨相映成趣,行距疏而字距密,字势狭瘦,欹侧多变,人称“刺菱翻筋斗”,神情爽朗,意味深长。代表作墨迹《草书五言律诗轴》(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明清之际的狂草大家有王铎和傅山。王铎,字觉斯,孟津(今河南孟津)人,号嵩樵,又号痴庵,别署烟潭渔叟。他重视古人笔法,以“二王”为本源,甚至“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今存意临《阁帖》作品,如巨幅立轴《临豹奴帖》(五十二岁)、《临张芝帖》(五十六岁)堪称杰作,笔势连绵精妙,前者有十一个字的连笔字组,后者有十个字的连笔字组,是超长连笔字组的。这是王铎狂草中的另一种风貌。同时,从“小字展大”的再创造中还可以窥探笔势、构形的技法的锤炼。自作狂草精品主要是横幅长卷,墨迹《赠张抱一草书诗卷》(五十一岁作,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劲健雄强,墨迹《赠郑公度草书诗卷》(五十二岁作,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更酣畅淋漓,墨迹《草书杜诗卷》(五十五岁作,藏辽宁省博物馆)则苍劲老辣。《赠郑公度草书诗卷》中的字组精妙,许多造型字组、连笔字组有如神助,令人叫绝。他晚年的狂草,超越了元明的先贤,堪称“尚态”的。还是在明崇祯时,王铎就曾感叹“我无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书数行也”,不知当时他是否预感到自己“贰臣”的可悲下场,不过历史还是公正的,肯定了他的书艺成就。人品高则书品高,这是书法传统,有一些道理,也是前述文化尺度的一部分,不过还是要作具体分析,不可生搬硬套,尤其是不能背离书法艺术的规律。
比之王铎,傅山同样是由明入清,但是坚守气节,与清廷拒不合作,甘为遗民,于是声名大振;同样是狂草,同属晚明变革书风,尽管大笔浓墨、恣肆挥洒、气势磅礴,凭借人格的力量震撼书坛,但始终掩盖不住技法的单调和缺失。
傅山,字青竹,改字青主,山西太原人。今存草书作品,大凡那种个性张扬、激情奔放的,笔势线条就难以精微,尤其是大竖幅,字大笔硕就难以掌控。傅山也多用大竖幅临《阁帖》,与王铎不尽相同,王铎多探究小字展大中的笔势、笔法,傅山似乎更在意气势、字势。比粗糙笔势更刺眼的是左右缠绕、画圈圈。激情奔流,笔势飞动,有放纵而没有收敛,慢不下来、停不下来就只能“转”和“绕”。傅山也有非常精彩的竖幅杰作,如《草书右军大醉七言诗轴》(藏南京博物院)、《草书破书余古香诗》(藏山西省博物院),其打动人的则是气韵流动和才气。还应该重视的是傅山治学的诸多草书手稿,如草书《淮南子评注手稿》和《荀子评注手稿》(均藏山西省博物院)等,古朴、随意而韵胜。傅山是帖学的后一位狂草大家。傅山的世界,傅山的人品、襟怀、人生、学问、才情、艺术,以及他的“四宁四毋”书论等,是一座丰富的宝藏,值得我们去探寻。
以上浏览了一下中国古代草书艺术的历史长卷,头脑里蹦出一个想法:中国书法可谓是中华文化的脸面,草书艺术则是这张脸面上天真的笑容。
张天弓
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
湖北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华中师范大学长江书法研究院常务副院长
壹
《平复帖》:平复无惭署墨皇
〔西晋〕陆机
刘涛/文
《平复帖》是一件晋人草书尺牍,无署名,历来被视为西晋文学家陆机的书迹。
启功先生说:“此帖自宋以来,流传有绪。传世晋人手札,无一原迹,‘二王’诸帖,求其确出唐摹者,已为上乘。此麻纸上用秃笔作书,字近章草,与汉晋木简中草书极相似,是晋人真迹毫无可疑者。”(启功《论书绝句》)早在明朝,一些书画鉴藏家就指出,存世的古代名人墨本真迹,《平复帖》是早的一件。明朝万历三十二年(1604)董其昌在卷尾题跋:“右军以前,元常以后,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明末张丑《清河书画舫》说:“陆机《平复帖》,作于晋武帝初年,前王右军《兰亭宴集叙》大约百有余岁。今世张、钟书法,都非两贤真迹,则此帖当属古也。”
《平复帖》之价值,亦如启功先生所说:“在今日统观所有西晋以上的墨迹,其中确知出于名家之手的,也只有这九行。若以今存古代名家法书论,这帖还是年代早的一件,以今存西晋名家法书论,这帖又是真实可靠的一件。”(启功《〈平复帖〉说并释文》)由此而言,《平复帖》弥足珍贵,故有“天下法帖”之称。
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吴县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人。陆氏世为江东大族,三国时代成为吴郡著姓。祖父陆逊有济世之才,为吴帝孙权的股肱之士,绥靖北境,镇守西土,官至丞相。其子陆抗年二十左右即和陆逊一样征北镇西,去世前一年,“拜大司马、荆州牧”。陆抗次子陆景二十几岁“领抗兵,拜偏将军、中夏督”;陆机年方十几,“领父兵为牙门将”(房玄龄等《晋书·陆机传》)。陆氏与吴主联姻,陆逊娶孙权兄孙策之女,陆景娶吴末帝孙皓妹。
晋武帝于太康元年(280)灭吴国,陆机长兄陆晏被杀,次兄陆景遇害。陆机退居故里,勤读十年。太康十年(289)许,陆机与弟陆云同赴洛京,首先干谒时为太常的晋朝文宗张华。张华惊异陆氏兄弟的才华,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房玄龄等《晋书·陆机传》)时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房玄龄等《晋书·张亢传》)之说。张华为之延誉,荐与诸公,陆机如愿出仕,先后为太傅杨骏、吴王司马晏、赵王司马伦、成都王司马颖所用,所谓“入朝九载,历官有六:身登三阁,官成两宫;服冕乘轩,仰齿贵游”(陆机《谢平原内史表》)。
贾皇后专权时,陆机曾经游走贾谧门下。贾谧母亲贾午为贾皇后妹,本姓韩,外祖贾充无嗣,入继贾家,改姓贾,袭贾充爵位。贾谧权过人主且“好学,有才思”(房玄龄等《晋书·贾谧传》),招纳四海文学名士,陆机兄弟与渤海石崇及欧阳建、荥阳潘岳、兰陵缪徵、京兆杜斌及挚虞、琅邪诸葛诠、弘农王粹、襄城杜育、南阳邹捷、齐国左思、清河崔基、沛国刘瓌、汝南和郁及周恢、安平牵秀、颍川陈眕、太原郭彰、高阳许猛、彭城刘讷、中山刘舆并刘琨,皆往依附,形成两晋文学圈的豪华阵容,号为“二十四友”。陆机奔走权门,“以进趣获讥”(房玄龄等《晋书·陆机传》)。
晋朝宗室诸王内讧之际,吴士顾荣、戴若思曾经规劝陆机还吴避乱,而陆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房玄龄等《晋书·陆机传》),以为自己可以如父祖一样建功立业于乱世,仍滞留北方。他投靠成都王司马颖,司马颖看重名士,委任陆机为平原内史,故世称陆机为“陆平原”。后为河北大都督,因无将兵之才,诸将怨而不服,河桥之役大败,收杀军中,成了上层贵族争夺权力的殉葬品。
陆机是文学天才,文笔华美,辞藻宏丽。据《晋书·陆机传》记载,张华曾这样评价陆机的才华:“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吴士后裔葛洪著书,说到陆机,云:“机文犹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丽妍赡,英锐漂逸,亦一代之绝乎!”(房玄龄等《晋书·陆机传》)以文学留名青史,文章冠世。所作文章三百余篇,行于当世。大半篇幅录其《辩亡论》《豪士赋》《五等论》。梁朝萧统选编的《文选》是我国早一部文学总集,所选陆机诗文的数量多于其他作者,居全书之冠。陆机《文赋》讨论写作的方法技巧和艺术性问题,是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理论杰作,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
陆机当年并非书家,因为文学名望,他的草书尺牍《平复帖》流传下来,当属“字因人传”。
20世纪50年代,王世襄发表《西晋陆机〈平复帖〉流传考略》,此文是篇全面考述陆机《平复帖》流传经过的文章。1937年至1938年间,经傅增湘斡旋,张伯驹从溥儒处购得《平复帖》。1938年正月,傅增湘在卷尾题有长跋,述此帖流传始末,以及张氏购帖经过。20世纪60年代,张伯驹撰《陆士衡〈平复帖〉》一文,自记购帖始末。但是,傅跋、张文所述,都不及王世襄文章全面。
此帖墨迹,初见米芾《书史》著录。当时《平复帖》与其他晋人书迹合装一卷,各帖并无帖名(如唐摹《万岁通天帖》卷中各帖),米芾著录各帖作者,卷中印记,总名为《晋贤十四帖》。宋徽宗敕编的《宣和书谱》始称《平复帖》,已割为单帖。
《平复帖》之流传,可以分为大卷、单帖流传期两个阶段。
大卷流传期:唐末(9世纪)至北宋(11世纪)后期。
大约在唐末,《平复帖》已与其他晋人书迹装成一大卷,为梁秀、殷浩所藏。宋初,归王溥,传其子王贻正,其孙驸马都尉、检校太师王贻永。贻永本名克明,因娶太宗女郑国长公主,改名。宋太宗刻《淳化阁帖》之际,王贻永曾经献进所藏“晋朝名臣墨迹”。大约神宗时,王贻永子道卿将这一大卷售与检校太师李玮。
宋哲宗元祐年间(约1087),米芾在检校太师李玮家见到大卷(图一)。米芾在《书史》中著录卷中唐朝公私收藏印记,所记卷中各帖次序是:张华、王濬、王戎、陆机、郗鉴、陆珫表晋元帝批答、谢安、王衍、右军、谢万两帖、王珣、臣詹晋武帝批答、谢方回、郗愔、谢尚。
李玮去世(卒于元祐八年,即1093年)前后,《晋贤十四帖》大卷拆散。大约宋徽宗宣和初年(1119),陆机《平复帖》入宣和内府,《宣和书谱》著录,始标书体为“章草”。
《宣和书谱》著录的晋人书迹,有陆机《平复帖》,并未完全包括《晋贤十四帖》中各帖。因此启功认为,《晋贤十四帖》大卷的拆散“是在李玮收藏的时候”(启功《〈平复帖〉说并释文》)。
单帖流传期:北宋末年以后。
陆机《平复帖》入北宋内府未久,遭遇“靖康之乱”,内府藏品尽失,此帖下落不明。
元代,《平复帖》流传民间。卷后元人题曰:“至元乙酉三月己亥,济南张斯立、东郓杨肯堂同观,又云间郭天锡拜观,又滏阳马昫同观。”又经陈绎曾鉴赏。
明朝,万历年间《平复帖》归韩世能,其间,董其昌于万历十九年(1591)为之题签,万历三十二年(1604)题跋。韩世能传其子韩逢禧,转归张丑。
清朝初年,此帖归葛君常。葛氏割裂帖后“元人题识折售于归希之,配在伪本《勘马图》后”(吴其贞《书画记》),将《平复帖》售与王际之,王氏以“三百缗”出售涿州冯铨,转归真定梁清标,梁氏转让安岐,后入乾隆内府。乾隆进给生母皇太后钮祜禄氏,置于太后住处寿康宫(卷后溥伟、傅增湘跋及王世襄文,皆曰寿康宫;启功曰慈宁宫),因此《平复帖》未见乾隆印记、题跋之故。太后去世,颁赐遗念,乾隆将《平复帖》赏给十一子成亲王永瑆。光绪六年(1880)永瑆曾孙载治卒,恭亲王奕代管成王府事务,《平复帖》归恭王府。
1938年初,奕孙溥儒为母治丧,急需钱款,经傅增湘斡旋,张伯驹以四万元购得。1956年,张伯驹将《平复帖》捐献人民政府,归藏故宫博物院。
晚明以来,亲见《平复帖》者屡有著录,兼及评鉴,分类如次。
纸,墨色
明末张丑《清河书画舫》“莺字号”:“墨色有绿意,纸亦百杂碎矣。”清康熙以来,吴其贞《书画记》卷四:“书在冷金笺上,纸墨稍瘦。”顾复《平生壮观》卷一:“纸纹细断,墨色微绿。”吴升《大观录》卷一:“牙色纸,……纸色邃古,有纹隐起如琴之断纹。”乾隆时,安岐《墨缘汇观·法书》云:“牙色纸本,纸古隐纹如琴断。”民国傅增湘帖后题跋:“纸似蚕茧造,年深颇渝敝,墨色有绿意。”
笔
晚明詹景凤《东图玄览编》卷一:“陆士衡《平复帖》,以秃笔作稿草。”清徐康《前尘梦影录》卷上:“全用秃笔,纯是枯锋。”
书法
詹景凤《东图玄览编》卷一:“笔精而法古雅,真迹也。”张丑《真迹日录》卷三:“章草奇伟,远胜索幼安、谢安石辈乎。”“笔法圆浑,正如太羹玄酒,断非中古人所能下手”;张丑《清河书画舫》“莺字号”:“云间陈仲醇谓其书极似索靖笔法。”吴其贞《书画记》卷四:“书法雅正,无求媚于人,盖得平淡天然之趣,为旷代神品书也。”吴升《大观录》卷一:“草书若篆若隶,笔法奇崛。”帖后民国傅增湘题跋:“字字奇古不可尽识,……笔力坚劲,倔强如万岁古藤。”
清初,《平复帖》始有刻本:清康熙年间(1691年前),梁清标将其刻入《秋碧堂法书》卷一。嘉庆十年(1805),成亲王永瑆将其刻入《诒晋斋法帖》卷一。
清人徐康在《前尘梦影录》中记载:“道光初,萨湘林都统为成邸婿,曾细心双钩一本,适祁文端公任江南学使,萨付此钩本,嘱其觅良工精刻。学使转托李申耆山长董刻。石存澄江节府,以较梁刻,奚翅天壤。”
20世纪,《平复帖》墨迹始有影印:1931年日本平凡社《书道全集》第四卷;1942年北京琉璃厂豹文斋珂罗版《雍睦堂法帖》。
草书《平复帖》是随手写就,草法伪略,又纸裂墨残,难以辨识,长期不得通读。前代不重此帖者,亦因于此。明末张丑在《清河书画舫》中曾说:“惜剥蚀太甚,不入俗子眼。”
张丑是《平复帖》的初释文者,释出较为清晰的十四字:“羸难平复(行)病虑(第二行)观自躯体(第六行)闵荣寇乱(第八行)。”
1931年日本平凡社版《书道全集》第四卷收录《平复帖》影印件,梅园方竹释出行“羸虏(瘵)”、第二行“威仪”、第三行“寇乱”,仅六字。
1959年平凡社版《书道全集》第三卷,中田勇次郎释出八十字——【】内为中田勇次郎两可之释文,()内为启功释文:
行?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往
第二行?属初病。虑不【之】止此。已为庆年【承】(承)
第三行?□【大】□【至】男【劳】幸乃(为)复失【夫】甚(前)忧□□□。
第四行?□子杨。往初来至(主)。有(吾)不能想【尽】(尽)。
第五行?临【论】西复来。威仪详诗【谙】(跱)。举动
第六行?我(成)观。自躯体之恙(美、异)也。思识
第七行?梦【量】(量、爱)之。迈前执所宜【念】(恒)。与(有)□[宜](宜)
第八行?稍(称)足(之)闵(夏)□荣【策】。寇乱之际,何【闻】(闻)
第九行?□(问)不悉。
王世襄在《西晋陆机〈平复帖〉流传考略》中说:“启功先生是将《平复帖》的全文释读出来的人。”1942年郭立志选辑、启功审定的《雍睦堂法帖》,件为《平复帖》,启功先生首次通释全文八十四字。
启功《〈平复帖〉说并释文》说:“我在前二十年曾释过十四字以外的一些字,但仍不尽准确(近年有的国外出版物也用了那旧释文,随之沿误了一些字)。后得见真迹,细看剥落所剩的处处残笔,大致可读懂全文。”《〈平复帖〉说并释文》写于1961年,1964年再加修改,故篇末记:“一九六一年九月,一九六四年修改。”启功20世纪60年代修改后的释文如下:
行?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往
第二行?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已为庆。承
第三行?使□【唯】男,幸为复失前忧耳。
第四行?□【吴或左】子杨往初来主,吾不能尽。
第五行?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
第六行?成观,自躯体之美【异】也。思识□
第七行?量【爱】之迈前,执(同“势”)所恒有,宜□
第八行?称之。夏□【伯】荣寇乱之际,闻
第九行?问不悉。
启功先生几乎释出了全部,并作句读,《平复帖》内容得以了解。他在《〈平复帖〉说并释文》中说:“详观帖文,乃是谈论三个人。首先谈到多病的彦先……其次谈到吴子杨,他前曾到陆家做客,但没受到重视,这时临将西行,又来相见,威仪举动,较前大有不同了,陆机也觉得应该对他有所称誉,但所给的评论,仍仅止是‘躯体之美’……也可见所谓‘藻鉴’的分寸……夏伯荣因寇乱阻隔,没有消息。”
启功先生所作《平复帖》释文,尽管个别字在两可之间,但公认较为准确完整,并作句读,从此《平复帖》得以通读,内容得以了解。同时,便于书家临写《平复帖》,欣赏书法。
各家释文之异,多因纸张残破,笔墨剥落。但有些笔画完整的字迹,所释也有分歧。这里仅就字画完整者,举出三例,按草法试作辨析。
《平复帖》第二行第十二字,启功释为“承”,张伯驹释为“年”,小田勇次郎释“年”而附“承”。按草法,“承”字首笔为横折之笔,《平复帖》此字首笔为撇,当为“年”字(图二)。
《平复帖》第四行第七字,启功释为“主”,中田勇次郎释为“至”。按晋人草法,“主”第二笔为长横,不与竖笔连写,而“至”之第二笔与竖笔连写。按草法,当为“至”(图三)。
《平复帖》第八行第三字,明末张丑释为“闵”,张伯驹同此;启功释为“夏”。启功解释,张丑释为“闵”,但“门”头过小,“文”过大,且首笔回转至中心顿结,实非“闵”字。按《急就章》“夏”字及出土楼兰简版之《五月二日济白》残纸一帖中“夏暮”的“夏”字,俱同此(图四)。(启功《〈平复帖〉说并释文》)
参照楼兰出土的魏晋文书《五月二日济白》残纸,第二行行尾“夏暮”之“夏”字,及《急就章》之“夏”,第二笔皆作横笔,而《平复帖》是撇笔,草法不同于楼兰文书所见之“夏”字。
“夏”字草法,笔或横或点,以下形同“反”。《平复帖》此字之草法,上为“门”,下为“文”,当为草书“闵”字(图四)。
草书本是赴急之书,约定俗成;书家加工,渐成体制规则。“草书”一词初见东汉文字学家许慎《说文解字·叙》,所谓“汉兴有草书”,点明草书发生的时代,将草书视为一种书体。
东汉以来,草书渐盛于士大夫阶层,书法初的草书名家皆东汉人。汉晋时期,草书是书写尺牍的当用书体,也是官员批答文书的常用书体,但正式文书不得采用草书。
东汉桓灵之世出现了书法史上次草书热潮,到了“慕张生之草书过于希孔、颜焉”(赵壹《非草书》)的程度。东汉后期的“草书热”与尺牍之风紧密相连,尤其三国两晋时期,士大夫好以草书作尺牍,蔚为时尚。尺牍并重文辞、书法,士人视为“千里面目”。谓某人“善尺牍”,往往兼指书法。旧题西晋索靖章草《月仪帖》是现存早的古代尺牍文范,就是草书尺牍之风的产物。陆机《平复帖》是尺牍书,照例用草书。
汉朝四百年间,草书形态演进的总趋势是由繁而简(不断省并笔画)。就汉简草书而言,早期草书笔画较繁,结体平正宽博,笔势翻挑(横势),有波脚,带有显著的隶意(图五)。东汉时期,草书的省并笔画已到极致,草法定型,结体仍呈横张之势,但用笔的横挑之势减弱(图六)。
汉朝人写草书,自有共从的规则,当时的《急就篇》即是标准范本(传世的《急就篇》相传是吴国皇象本,存汉朝草法楷则,未必尽信为汉草)。各人的书写,带有个人习惯,草法或简或繁,笔势或横或纵,笔画或肥或瘦,字形或宽或长,但汉朝草书有其共同点:笔势翻挑,字势横张,字字独立。
汉朝草书演进的趋势:
字形,横方→纵长;
结构,平正→欹斜;
笔势(末笔),横势→纵势;
笔画,繁→简。
三国西晋时期,文化中心仍在洛阳。这百年间,草书之风既延续东汉,又有变化。
当时著名草书家是身历曹魏、西晋两朝的卫瓘与索靖,人称“一台二妙”。卫、索二家草书,皆学东汉“草圣”张芝。卫瓘“采张芝法,以(卫)觊法参之,更为草稿。草稿即相闻书也”(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索靖是“张芝姊之孙”(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传芝草而形异,甚矜其书,名其字势曰‘银钩虿尾’”(王僧虔《论书》)。
卫瓘、索靖皆学张芝草书,皆有变化,而情形有所不同。索靖自称草书“银钩虿尾”,虽“形异”张芝,却是“传张芝草”。他的《月仪帖》规则性强,仍是“楷范”的章草(图七)。卫瓘“采张芝法”,且参卫氏家法,其“放手流便”的草书与正规的草法有所不同,故名“草稿”。卫瓘仅有《顿首州民帖》(图八),可见其“草稿”模样。
《晋书·索靖传》评道:“(索)靖与尚书令卫瓘俱以善草书知名,(武)帝爱之。瓘笔胜靖,然有楷法,远不及靖。”
索靖、卫瓘的草书,反映了三国西晋士大夫阶层草书的两种类型:一类是规范的章草书(所谓“有楷法”);一类是流便的草稿书,索靖的《七月帖》是章草的简率体势。
卫瓘的“草稿”,可能因为参有卫觊之法,笔势流便,末笔多有下引之势,改变了章草笔法,显出“妍媚”的倾向。卫瓘变制草书,是汉以来草书发展的一个转折点,也是东晋王羲之“今草”的先声。
王羲之擅长楷书、行书、草书三体,字态欹侧,笔势遒劲,俨然新体草书。从文献记载、传世书迹来看,王羲之的草书有一个由“古质”而“今妍”的变化。
魏晋书家往往“草隶兼善”,一草一正。王羲之抄写文章的楷书名迹,有“今体”与“古法紧细”两类。(陶弘景《与梁武帝论书启》)王羲之传世的草书皆是尺牍,有今草也有章草。
王羲之学习草书,由张芝、索靖一系的章草入门。他从学书法的叔父王廙,草书为章草。王羲之三十多岁时,庾翼曾经赞叹他的章草可比张芝,谓其“顿还旧观”。王羲之有章草《豹奴帖》刻本传世。
王羲之自成体制的“今草”,笔势流便接续卫瓘“草稿”,但笔势比卫瓘“草稿”遒劲内敛,更为“纵引”连绵,甚至字间的笔画也相连,而且结字欹侧,有顾盼之态。
但是王羲之“变古形”的“今草”,有包容古法的一面,因此,他的今草书法不但结体欹侧,也有横张之势:其《寒切帖》《郗司马帖》《远宦帖》虽是今草,却带章草笔意。
王羲之新体草书出现之后,因为不同于东汉张芝一系的旧体草书,南朝书家把汉朝相传的草书称为“章草”,把王羲之的草书称为“今草”,以示区别。
草书的“章”与“今”之分,启功先生《古代字体论稿》认为:“汉代草书简牍中的字样,多半是汉隶的架势,而简易地、快速地写去,所以无论一字之中如何简单,而收笔常带出燕尾的波脚,且两字中间绝不相连。直到汉魏之际,才有笔画姿态和真书相似,字与字之间有顾盼甚至有联缀的草字。这容易理解,即是前者是旧隶体也即是汉隶的快写体;而后者是新隶体也即是真书的快写体而已。后人为了加以名义上的区别,对前者称为‘章草’,而对后者称为‘今草’。”
从东汉后期到西晋的一百五六十年间,草书处于旧体阶段,或者说章草时代。
初唐欧阳询曾说:“张芝草圣,皇象八绝,并是章草,西晋悉然。迨乎东晋,王逸少与从弟洽,变章草为今草,韵媚婉转,大行于世,章草几将绝矣。”(张怀瓘《书断》)皇象的草书与曹不兴的绘画,严武的围棋,孤城郑妪的算相,吴范的占候风气,赵达的算术,宋寿的解梦,刘敦的天文,并称“八绝”,亦称“吴之八绝”。
那个时期,规则标准的章草范本有三类:东汉张芝“下笔必为楷则”(卫恒《四体书势》)的草书,但早已失传,以及汉朝相传的《急就篇》(《急就章》松江本旧题为“三国东吴皇象写本”),西晋索靖的《月仪帖》,后两种为章草名本,有刻本流传,是历代书家学习章草的典范。
晋室南渡之后,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为北方两大士族书门,虽然崔氏世传卫瓘法,卢氏取法钟繇书,“而俱习索靖之草”(魏收《魏书·崔玄伯传》)。唐朝,人们仍在传写章草《月仪帖》(俄藏敦煌文书有唐人所写《月仪帖》残片)。
20世纪以来,长沙出土的汉简(图九),以及新疆境内古楼兰出土的魏晋简纸文书,见有草书墨迹。有的草书规范(图十),带有隶书波脚(接近松江本《急就章》)。更多的是章草快写体,因行笔快捷,笔势连贯,省略波磔,字的末笔不免下引,但结字平正,为非典型章草(图十一)。
西晋索靖、陆机虽是士人官员,日常所写尺牍《七月帖》《平复帖》也是省略波脚,简率流便,也是章草的快写体(图十二)。
陆机为“吴士”。早在南朝,大书家王僧虔业已注意到陆机书法的特别,王僧虔《论书》说:“陆机书,吴士书也,无以较其多少。”意谓陆机的“吴士书”不同于东晋南朝流行的“二王”书风,故无从比较高下优劣。了解古人所谓“吴士书”,陆机《平复帖》是一个“窗口”。
唐朝以来,古人鉴别草书体势持有两把标尺:一是《急就篇》《月仪帖》显示的标准章草;一是“二王”尺牍的今草。标准固化之后,书家见到《平复帖》这样非典型章草,就会觉得不古不今,不伦不类。启功先生《〈平复帖〉说并释文》曾经指出:
这一帖是用秃笔写的草字。《宣和书谱》标为章草,它与“二王”以来一般所谓的今草固然不同,但与旧题皇象写的《急就篇》和旧题索靖写的《月仪帖》一类的所谓章草也不同,而与出土的一部分汉晋简牍非常相近。
陆机用秃笔写《平复帖》,率意信笔,无意顾盼。启功先生《论书绝句》推断:“此帖当书于陆氏入洛之前。”若《平复帖》写于陆机入洛之前,则其草书尚未受到洛京新书风的影响,更应具有吴士书风,即吴士后裔葛洪所谓的吴国“桑梓之法”。
虽然《平复帖》草书接近古楼兰遗址出土的一部分魏晋简纸草书,却仍有一些差异。下面用单字比较的方式,将《平复帖》与东汉、魏晋及王羲之的草书予以比较,以便具体了解《平复帖》这种非典型章草的一些书法特征(图十三至图二十二)。
将《平复帖》的单字与东汉到东晋不同类型的草书作对应的比较,直观的图像要比明清人的点评来得清晰。从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平复帖》的草书特点,那就是:
笔画上瘦而浑(与所用硬毫秃笔有关);
笔势上快捷直利(与汉晋章草快写体接近);
结字上上窄下宽(显出个性);
字势上右下倾斜(显出个性);
草法上一些字简省过甚(书写草率、连带过快而伪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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