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是何物(代前言)/李国庆
威廉?戈尔丁在这部《金字塔》出版(1967)之前,已经发表了《蝇王》(1954)、《继承人》(1955)、《品彻?马丁》(1956)、《自由坠落》(1959)和《教堂尖塔》(1964)五部小说,在英国文坛、甚至世界文坛赢得了一片赞扬。但评论界对《金字塔》却褒贬不一。于是他沉默了十二年。是对评论界有眼无珠失望,还是反省自己的创作方向?我们不得而知。事实是直到1979年,他才又发表作品。先是《黑暗昭昭》(1979),然后是《纸人》(1984),以及为他光辉的创作生涯画上句号的《海洋三部曲》(《航程祭典》,1980;《近方位》,1987;《甲板下的火》,1989)。1983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至此,威廉?戈尔丁国际文学大师的地位已确定无疑。1993年9月,届国际威廉?戈尔丁研讨会在法国圣埃提尼大学举行。遗憾的是,他在这年6月去世,享年82岁,距大会召开只有三个月。
不过,如果他出席了大会,则会有另一种遗憾。这次会议的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是《金字塔》无人注目。英国诺丁汉大学教授诺曼?佩奇在为会议论文集写的《前言》中,一方面欣喜除《蝇王》和《海洋三部曲》受到了理所应当的关注外,从前不被看好的《纸人》也得到了一定的重视;另一方面却遗憾几乎无人提及《金字塔》这本他认为绝不应当被忽视的作品。他进一步指出,这一现象本身就是个有趣的研究题目。①
一
《金字塔》说简单则轻松好读,说复杂则耐人寻味。
先说简单。
小说分三大部分,由主人公奥利弗以人称的视角贯穿联系。
部分是奥利弗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几乎是整整一个月的逐日经历。中心事件是他跟斯蒂伯恩城下层女孩艾薇的一段风流史。尾声是两年之后两人的再次相遇:艾薇恶意地报复了奥利弗的薄情寡义,在公众场合谎斥他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强奸了她。
第二部分叙述了奥利弗在牛津大学上了一学期后回家度假,参加斯城歌剧社演出,结识了从伦敦来的专业导演埃弗林?迪?崔西先生。埃弗林向他暗示了自己的易装癖,甚至同性恋倾向,也指出他暗恋的伊莫锦并非他想象的那么完美。奥利弗后从少年的迷恋中解脱,但对埃弗林的暗示却懵然不解。
第三部分的时光向前推进了二十多年,奥利弗四十五岁,故地重游,在童年的音乐老师墓前回首往事。这部分有两条情节线索交叉并行。一是奥利弗跟老师彭斯的师生关系,如何从表面的热爱到真心的憎恨;一是彭斯跟亨利的情人关系,如何从畸形的痴恋到疯狂的绝望。结果是已经成人的奥利弗认识到自己跟亨利一样,毕竟达不到为爱可以生死相许的境地,而是只肯付合理的代价而已,于是离去。
人们注意到这部小说一改戈尔丁前五部作品的寓言风格:地点并非全然虚构,如《蝇王》中的海岛,而是典型的英国小城镇;时代也不遥远,如《教堂尖塔》中的中世纪,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人物更难一概以符号论,而是生活中似乎随处可见的你我他。
有许多细节显示这部作品带有自传性。比如,斯城的地形地貌跟作者生长的马尔波洛十分相似,都是以一个广场为中心。主角奥利弗一家跟作者一家也兴趣相合:戈尔丁自己和父亲都擅长演奏提琴等乐器,他跟奥利弗一样,放弃了音乐,进入牛津改学科学等等。再加上戈尔丁把这部作品献给自己的儿子戴维,人们自然联想到这是一部反映“成长的痛苦”的作品,半是小说,半是自传,题材不新,主题也非重大。
另外一个事实是,这部小说的、第三部分曾单独作为中篇小说在杂志上发表过。部分发表在《凯尼恩评论》上,取名《悬崖上》。第三部分在《老爷》杂志,取名《金字塔内》。所以,有些评论认为这是三个硬绑在一起的中篇,结构松散,缺乏内在的张力,不足以一部完整的长篇论。更严厉的指责则说它完全是失败之作,是为了商业利益而自毁名声的产物。
二
当然,《金字塔》不乏它的鼓吹、崇拜者。在他们看来,上述指责皆是短见、偏见。此书自有完美的结构,深厚的含义。
关于结构,戈尔丁自己有过提示,说是仿照贝多芬的奏鸣曲设计的。James R. Baker: An Interview With William Golding. 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 Vol. 28, No. 2, 1982. P. 153.根据这个线索,乐章便是主题:(奥利弗跟艾薇)没有爱情的男女关系。中间乐章是谐谑曲,包括舞台上的闹剧和奥利弗无法理解的埃弗林暗示的非男非女关系。第三乐章是主题的变奏与重申,即亨利与彭斯之间同样没有爱情的男女关系。尽管都是始乱终弃的“乱爱”,这两对男女关系表现不同。艾薇与奥利弗是青少年;亨利与彭斯是成人。艾薇有美丽的肉体,下贱的出身,低俗的精神;彭斯是丑陋的肉体,高贵的出身,优雅的精神。于是,奥利弗只要艾薇的肉体以满足自己的生理欲望和精神安慰——战胜对手鲍比,填充暗恋伊莫锦不遂的空虚,却鄙视她的出身,绝不敢公开展示两人的关系,也鄙视她对流行音乐的爱好,从没用心去理解她的精神世界,终还是带着一腔迷惘分手。亨利要的是彭斯的出身所带来的金钱,作资本供他发展商业,却把肉体和代表高雅的精神生活的音乐抛在一边,假惺惺地将“天堂即音乐”镌刻在了她的墓碑上。结果是奥利弗出卖了灵魂得到生理的满足,以音乐交换了化学、精神毒气取得人生的成功;亨利牺牲了爱情得到资本,以道德交换了商业的蓬勃发展。艾薇是带着死亡的心灵逃离了斯城,进一步走向以肉体交换生活的道路;彭斯是肉体死亡,精神疯狂,脱离了斯城,去到那对她来说并不十分美好的音乐天堂。故事不同,主题一样。
如此分析,主题与变奏果然存在。另外如彭斯的小轿车在部分中陷在水潭里、在第三部分中陷在路旁沟渠里等细节,不妨看成是音符的重奏,旋律的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