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毛姆一生创作勤奋,在他的小说创作中,除了十几部长篇小说以外,还有一百五十多个短篇小说。这些短篇小说标志着他创作的新高度,在他生前就为他赢得了“当今在世的伟大的短篇小说家”的荣誉,甚至有人把毛姆比作“英国的莫泊桑”。毛姆的短篇小说大致分为三个主题:英国海外殖民地的生活,英法两国的社会生活,英国间谍阿兴登的故事。
1926年9月,毛姆出版了一本题为《木麻黄树》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收录了毛姆出色的六个短篇,它与作者前一本短篇小说集《叶子的颤抖》(1921)一样,都属于上述个主题。这些短篇小说的篇幅大致相当,介于中篇和短篇之间,并以马来亚、婆罗洲为背景,生动地描写了一些西方人(大多数是英国人)在远东殖民地的经历,特别描写了他们在与原来所处的西方文明世界隔绝之后,在精神上受到的种种折磨。这本短篇小说集自从出版以后一直受到读者的青睐。在殖民地的大背景下,每一段悲惨人生经历的背后,无论是害人者还是受害者,可以说后都是受害者,没有一个是胜利者。文化差异、冲突、孤独、恐惧、犯罪,是这六个短篇的关键词。评论家西利尔康诺利(Cyril Connolly)将这本短篇小说集列为“现代主义运动(1880-1950)百部经典”之一,认为它“为我们准确地描绘了英国人在远东的生存状况,这是以前从来没有人写过的”。小说家哈特利(L. P. Hartley)认为这是一部近乎完美的作品,它具有“强大的叙事能力和独特的戏剧效果”,它“深刻地揭露了人物内心动机中更卑鄙的一面,而且分析透辟”。虽然毛姆的小说主题总是悲观、愤世的,但是细读文本,我们不难发现,他在揭露人性丑恶面的同时,总是流露出对他笔下那些缺陷人物的深切的同情。
这本短篇小说集的书名“木麻黄树”是东南亚的一种植物。这种树原产于澳州、太平洋诸岛,马来语是kasuari,意为鹤鸵或食火鸡,因其细枝似鸟羽故名。它是一种常绿乔木,树干挺直,细枝如针状,果实坚硬,树皮呈灰褐色,广泛种植于海滩及海边,在中国南部沿海地区俗称“牛尾松”,主要用以抵抗台风、干旱、风沙、洪涝等自然灾害。这种植物,西方读者自然是闻所未闻的,用它作书名很富有异国情调。上世纪二十年代,特别是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社会狂热地追求不受社会道德和责任约束的自由生活,在文学作品中经常表现逃避现实、远离社会的题材,许多小说以海外作为背景,这对战后的读者有强大的吸引力。毛姆采用这个词语作为书名,大概也是出于这种用意吧。
毛姆于1921年和1925年曾两次到过马来亚等地区,总共约十个月的时间。当时,英国殖民者把自己的生活习惯都带到那里,想把那里变成赤道上的另一个英国。毛姆在那里采访了各个阶层的人,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素材。这些短篇中的许多情节,甚至细节,都可以直接和他的亲身经历相印证。正如作者在本书的跋语中提到的,这些故事是作者以事实为基础,再进行加工而成的。如《赴宴之前》的男女主人公的原型是作者在一个宴会上认识的两位客人;《驻地分署》的男主人公的原型是作者早先在西班牙认识的一个英国领事;《信》的女主人公的原型,据说是吉隆坡一名校长的妻子,名叫埃塞尔梅布尔普劳德洛克,只是作者把这个故事加工得更加合理、连贯、更富有戏剧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短篇小说集的成功原因之一是细节上的真实。在许多读者的心目中,毛姆与马来亚的关系,就像吉普林与印度的关系。但是由于作者有时运用素材过于直截了当,素材中的人物又经常被描写成怯懦、残忍、酗酒、强奸、通奸等丑恶事实的形象,以至于这本短篇小说集发表之后,在马来亚地区引起轩然大波,他在那里的许多好友都与其断绝了关系。
一般来说,短篇小说集里的篇什都是各自独立的,但这本短篇小说集却有所不同,六个短篇在场景的安排上都有一些关联。《赴宴之前》的场景设在英国本土,从“赴宴”这个英国人所熟悉的日常事件出发,巧妙地引入了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离奇故事;故事由一个长驻婆罗洲的英国人的妻子讲述,像剥笋一样将情节层层展开,后达到惊悚的高潮。《铁行轮船公司》的场景设在一艘离开马来亚、回归英国的轮船上,从一位从日本回归英国的女乘客的视角,引出一个发生在马来亚地区的故事,但故事的结局都发生在船上,可以说场景设在英国和马来亚之间。《驻地分署》和《环境的力量》的场景都设在马来亚,是对英国人在马来亚生活的直接的描写,但前者描写了两个白人之间的关系,后者进一步揭示了白人与土著的矛盾。在《环境的力量》临近结尾的地方,一个驻地长官在码头上把自己的妻子送回英国,而他妻子的离开,是因为这位驻地长官另有一个土著的妻子;在《铁行轮船公司》中,男主人公在船上被咒语折磨至死,正是因为他抛弃了原先在驻地同居的土著女人,而这个从未出场的土著女人,在性格甚至情态上都跟《环境的力量》里的土著女人有许多相似之处。其实,这本短篇小说集中的不少人物,往往含有其它篇什中其他人物的影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开是一个个鲜明的个体,合在一起是一个生动的群像。《胆怯》的场景虽然也设在马来亚,但却更加详细地描绘了周边的自然环境和土著的生活状况,在刻画男主人公深刻的内心矛盾的同时,也揭示了在一场灾难面前白人与土著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具有与其它篇什不同的文化内涵。后一篇《信》的场景以新加坡的一家律师事务所为中心,从一个律师的视角,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白人妇女和一个华人职员的形象,揭露了在貌似公正的法律制度下人性中虚伪的一面。律师是有英国特色的职业之一,在篇《赴宴之前》里,那家人的父亲也是一名律师,作者借此将读者重新带回英国的生活环境,使这本短篇小说集在结构上形成一个完整的回路。在这些篇什之中,热带河流、简易码头、“屯堡”、孟加拉式平房、廊台,以及普拉胡帆船、莎笼、曲刃短剑、帕兰刀等当地特有的景物和器物,在不同的故事中反复出现,给故事情节增添了不少异国情调,也使各个短篇联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这六个短篇小说的心理分析深刻而细腻,反映了作者较高的艺术水平。例如在《驻地分署》这个短篇中,作者刻画了一个驻地长官和他的助手两个白人的截然不同的性格。沃伯顿出身门第不高,后来跻身于上流社会。他的家产在赌博中输光,不得不到海外谋求官职以维持生计。但他念念不忘其绅士的体面,遇到相识就要津津乐道其昔日与名门显贵的交往。在与英国上流社会隔绝之后,他培养了一些奇特而可笑的个人习惯,以其独特的方式维持着与英国上流社会的精神联系。在对待土著人的态度上,他做事圆滑,善于笼络人心,与他的助手库珀形成鲜明的对照。在意识到库珀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他非但不加防范,反而推波助澜,以期借刀杀人。作者在心理分析方面入木三分,成功地刻画了一个老于世故的英国绅士形象。诗人兼小说评论家缪尔(Edwin Muir)评价《驻地分署》“是当代秀的短篇小说之一”。《胆怯》是这本短篇小说集中精于心理分析的另一篇佳作,可以说是一篇关于恐惧的心理小说,堪与陀斯妥耶夫斯基、康拉德的某些中短篇小说媲美。这个短篇与《驻地分署》和《信》一并受到毛姆的传记作者特德摩根(Ted Morgan)的推荐。这本短篇小说集中的其余几个短篇,如《赴宴之前》、《环境的力量》,在心理描写方面也细致入微,对话富有个性,并与故事发展紧密结合,情节曲折、悬念叠起,曾被选入各种短篇小说集。
也许是因为出生于法国,毛姆与法国有着天然的亲和力。毛姆说过,他的短篇小说在法国远比在英国更加受到评论家和广大读者的赞赏。法国人,由于他们的古典意识和有序的思维方式,要求作品具有整饬的形式,他们讨厌有头无尾的作品,提出了主题而不解决,预示了高潮但又闪避。事实上,毛姆的短篇小说接近于莫泊桑。他在短篇小说的创作中,接受了法国古典主义对于结构的要求。他要求短篇小说做到“具体、充实、戏剧性强”,结构紧凑,情节曲折;要有头、有尾、有身体;有伏笔、有悬念、有高潮、有余波,跌宕有致、曲折变化。他主张一个故事要完整、连贯而生动,从铺叙到结束一气呵成,摒弃一切无助于情节的发展或者故事的戏剧性的细节。作家要在情节上下功夫,抓住读者的好奇心,引导他们读下去。这些创作主张,无疑有其合理性和现实意义。
西方评论界普遍认为毛姆的作品不够伟大,一直把他列为“二流作家”,这个评价基本上没错。事实上,毛姆并不追求伟大,但仅仅因为这一点而将他列为一般意义上的“二流作家”,却并不公允。毛姆对自己的评价是in the very first row of the second-raters(转引自Maugham: a Biography, by Ted Morgan, p. 501),即“处于二流作家中秀的作家之列”。毛姆在这个自我评价中,虽然承认自己不是“一流作家”,但在“二流作家”的层面上,是颇有些不让时贤的。鉴于毛姆一贯用语精准的特点,这里似乎还带有一点“韵外之致”,值得我们细细品味。其实,我们在肯定评论界这个比较公允的评价之后,不妨再思考一下,毛姆做出这样的自我评价,其背后是否有一份自己的坚持呢?尤其是在读了一些现代派和后现代作品,包括某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伟大”作家的作品,频频有一些敢于说心里话的读者表示,他们的作品很难看懂的时候,我们益发觉得毛姆的小说亲切自然。
毛姆的语言明白畅达、朴实无华,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明晰(lucidity)、简洁(simplicity)、悦耳(euphony)。夏济安将这三点译成“达”、“简”、“顺”,他的解释是:,把话说清楚了,使人一看就懂;第二,要言不烦,少说废话;第三,音调悦耳,便于上口。点“明晰”或“达”,是毛姆一生致力所在。当代作家在这三点上的成就,能够得上毛姆的,实不多见(夏济安《现代英文选评注》第150页)。这个评价是中肯的。我一直觉得,毛姆的小说和散文,其文体风格是优秀的,是学习英语的范本,所以在译文中也尽可能朝这个方向努力,尽量做到明白晓畅、朴实无华。判断一种文体风格是否优秀,不能只看它在某些点上的出彩,如某个用词是否古雅而恰当,某个句式是否复杂而精妙,还要看它是否具有整体上的和谐与美感。一种优秀的文体风格,在前后统一的前提下,原本是多样的,没有一种定规,但在众多的文体风格之中,“平实”是不容易做到,也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易》曰:“修辞立其诚。”子曰:“辞,达而已矣。”天增岁月,更觉此语意味隽永。
话说回来,小说毕竟是给人读的。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放下。毛姆自己就说过,“小说的目的在于娱乐。”
黄福海
2011年1月25日于沪西同乐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