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很多事情是不请自来的,你没法提前想好怎么对付,只有当它发生了,你才明白,在未来的日子里,你的人生将不再按照你的预期前行。
比如,我就完全没想到,我聪明要强的老妈,居然会得认知症*,我退休后不得不将很多时间精力放到她身上,甚至要变成她的妈妈。
就像老妈不愿意接受自己病了一样,我也不愿意接受老妈患了认知症这个事实,不愿意接受我不得不放弃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承担起为妈妈当妈妈这个新的人生角色。
也许有人认为,照顾日渐衰老的父母,是天经地义,是做子女的本分,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对我来说,真的不太容易:
首先,家中有认知症患者的人都知道,照护这样一个亲人压力是多么大。据说,认知症家属中抑郁的比例高达60%。
其次,农耕时代的人为父母尽孝的时间,远远低于现在。1957年,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是57岁,而现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早已突破80岁,这意味着照顾父母的时间会大大延长。我的同龄朋友中,退休后就在父母家上岗的不在少数,死在父母之前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要是六七十岁的子女本身已经身患疾病,力有不逮;或者虽然健康,还想继续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儿,还想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比如发挥余热,恐怕难免内心的冲突。要知道,农耕时代是大家庭,大家不是住在一起就是生活在同一个社区,照顾父母往往并不需要放弃自己的生活方式。而现在大都市中都是核心家庭,光是往返距离,就带来很高的时间成本。如果搬到父母家生活,或让父母和自己生活,用空间换时间,就要努力协调两代人不同的生活方式。我看到过老人家在子女家中茫然无措,觉得自己就是个累赘;也看到过晚辈受不了长辈的指手画脚而心生郁闷。赡养、尽孝,这些大词一旦落到细节中,就有无数的冲突和挑战,但在讲究孝道的中国,它们却很少被看到、被承认。
除了上面这几个共同点,对我来说,给妈妈当妈妈还有一处特别不容易我其实从小没有得到多少母爱。一来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我一岁多就被送到外婆家,五岁左右开始一个人在北京上幼儿园、上小学,之后文革爆发,十五岁的我就到陕北插队,等我下乡归来,父母再次出国工作。屈指算来,在父亲去世、母亲离休之前,我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寥寥可数。另一方面,因为童年的心理创伤,我妈妈似乎丧失了很多爱的能力,虽然她从未打骂我们,但也很少让我们感受到亲切和温暖的爱意。
现在,我这样一个没有感受过多少母爱的人,就要给患了认知症的妈妈当妈妈了。从2007年带她去医院检查记忆力,到2019年11月她离开这个世界,在漫长的十多年里,聪明要强的妈妈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不会走路、不会吃饭、不会说话的存在,最终身着丝绒旗袍,优雅地告别人世。回望这段特别的生命历程,我发现,支撑着我的是两个因素,一是来自弟弟妹妹的体贴与共同努力,二是通过写作记录给妈妈当妈妈的过程。写作,一方面将我内心的纠结、焦虑、烦躁和委屈纾解开来,一方面帮我把对命运的无奈转化为对生命的观察、觉察与省察,让我在辛苦的陪伴中看到了意义。
我并非从一发现妈妈生病就开始记录陪伴她的过程,事实上那时候我还在《中国青年报》上班,工作很忙碌。2008年我退休后,和青春热线的志愿者杜爽开始公益创业,又度过了忙碌而充实的五年。2013年,在我60岁生日那天,我离开了自己创办的公益机构歌路营,原因之一就是我妈妈的认知症已经进入中期,我需要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她。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才开始用写作记录陪伴她的过程。2015年1月,妈妈进入了养老院。在她生命最后的几年中,我写得也不太多,一方面因为她渐渐地失去了与我们、与这个世界互动的能力,一方面面对她,我也有太多的不忍,太多的无奈。
我也没有用日记的形式记录下所有的艰辛和琐碎,只是在某些特别有感触的时候才写。因此,这不是一本认知症陪伴照护全记录,虽然我相信这些文字对认知症患者家属也会有一些帮助。
妈妈去世后重新看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我忍不住又哭又笑。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步步走向百年孤独,让我无比忧伤;看到陪伴她的过程中,我们居然还能苦中作乐,也让我再次感知生活从来不是只有一种颜色。
妈妈所在的养老院有一位知名的医学专家,也是认知症患者。有一天我和她聊天,我说:我知道您是某某医院的大教授。老人家似乎突然清醒了,一挥手道:Gone with the wind!
啊,Gone with the wind,随风而逝。多么潇洒的老人家!
现在,妈妈已经离去,她的生命真的Gone with the wind了吗?
窗外,微风掠过椰林,我好像听到妈妈说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