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那场口角半小时之后,当我正深深沉醉于那天堂般的美景时,我突然吃惊地觉得一个冰凉的东西轻轻地压在我的后颈上。不用说,我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慌。我知道庞培就在我脚下,而狄安娜正遵照我明确的指示蹲在钟楼远的那个角落。那冰凉的东西会是什么呢?天哪!幸亏我发现得早。把头轻轻一侧,我胆战心惊地发现,那正在时间的轨道上运行的巨大的、亮晃晃的、刀一般的分针,已经架在我的脖子上。我知道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赶紧把脖子往后一缩——但为时已晚。我的头已陷入那可怕的陷阱,退出来已经毫无希望,而那陷阱的井口正以难以想象的可怕速度越合越拢。当时那种痛苦真无法形容。我使尽全身力气,用我的双手去举那沉重的铁棒。我说不定是试图把教堂也一并举起。往下,往下,往下,那分针把洞口封得越来越小。我尖声呼喊庞培帮忙,可他说我刚才称他为“一双无知而歪曲的老眼睛”已伤了他的感情。我又向狄安娜求救,但它只“汪汪”两声,意思是说我已经指示过它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那个角落。于是我不能指望同伴的援救。
与此同时,那柄沉重而可怕的时间的镰刀(我现在发现了这个古典成语实实在在的含义)并没有停止,也不像会停止它的行程。它仍然在一点点地往下压。它那锋利的边刃已切入我脖子整整一英寸,我的感觉变得模糊而混乱。我一会儿觉得自己正在费城与堂堂的莫理本利博士在一起,一会儿觉得自己正在布莱克伍德先生的后客厅(书房)聆听他千金难买的教诲。紧接着,从前那些美好甜蜜的时光又浮现在眼前,我回忆起了那些快乐的日子,那时候这个世界还不全是一片荒原,那时候庞培还没有这么残酷。
那机械装置的嘀嗒声使我觉得有趣。我说有趣,因为此时我的感觉已接近极乐,所以细微的响动也能给予我乐趣。时钟那永恒的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在我耳里就是动听的音乐,它甚至使我偶然想到奥拉波德博士的感恩布道演说。接着钟面上出现了许多身影,他们都显得那么聪明,那么富有才智!现在他们开始跳玛祖卡舞,而我认为跳得合我心意的是身影V。她显然是一位有教养的女士,一点儿也没有你们那种装腔作势,她的舞姿也毫不卖弄风情。她的单足旋转真是出神入化。她踮起脚旋转。我立即去为她搬一把椅子,因为我看出她似乎已跳累了,直到这时,我才完全意识到我可悲可叹的处境。的确可悲可叹!那分针切入我的脖子已有两英寸深。它使我感到一种妙不可言的疼痛。我祈求一死,而在这痛苦的时刻,我忍不住背诵起西班牙诗人塞万提斯那几行美妙的诗句:
快来吧,哦,死神!
但别让我看见你来临,
以免我见到你时的欢乐
会不幸地让我死而复活!
可现在又出现了一种新的恐怖,事实上这恐怖足以惊骇坚强的神经。由于那指针毫不留情的压迫,我的眼珠已完全从眼窝里凸出。我正在思考我失去它们之后将如何应付,一只眼珠已从眼窝跳出,顺着塔楼陡斜的外墙,滚进了沿教堂主建筑屋檐延伸的雨槽中。与其说是我失去了那只眼睛,倒不如说是那只眼睛获得了独立,它现在就以获得独立后的傲慢而轻蔑的眼神望着我。它就躺在我鼻子下的雨槽里,它那副傲慢的神情如果说不上令人作呕,至少也显得滑稽可笑。以前从不曾见它那么眨动过。它这种行为不仅因其明显的目中无人和可耻的忘恩负义而使我恼怒,而且因为从前那只眼睛无论相隔多远,但毕竟同存于一个脑袋时就形成的那种交感而使我感到极不方便。现在我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得多少眨一眨眼睛,以便与躺在我鼻子底下的那个下流坯保持协调。然而,随着另一只眼珠的下落,我终于从这种尴尬中解脱了出来。这只眼珠选择了它同伴的那个方法滚去(可能早有预谋)。两只眼珠会合后一起滚出了雨槽,实际上,我非常高兴能摆脱它们。
现在那指针切入我的脖子已有四英寸半深,脖子上只剩下一层皮还连着脑袋。我的感觉已经是全然的快乐,因为我意识到多再有几分钟,我就可以从这令人极不舒服的处境中解脱出来,而我这个希望果然没有落空。当天下午五点二十五分整,那巨大的分针按部就班地切断了我脖子后那点儿连接部分。看见曾使我如此窘迫的脑袋终与身体分离,我并不感到难过。脑袋先是顺着塔楼外壁滚动,接着在雨槽中停顿了几秒,后一蹦掉到街当中。
我得坦率地承认,我当时的感情具有一种独特、玄妙、复杂而且莫名其妙的性质。我的感觉同时既在这儿又在那儿。我一会儿用我的脑袋想,我的脑袋是真正的普叙赫·泽诺比娅小姐——·一会儿我又觉得,我的身体才是自己的正身。为了理清我对这一命题的概念,我伸手去口袋里掏鼻烟盒,但当我掏出鼻烟盒,准备按平常的方式使用一小撮令人愉快的烟末时,我一下子就意识到了我与众不同的缺陷,并马上把鼻烟盒抛给了我的脑袋。它非常满足地吸了一撮,然后冲我一笑表示感谢。接着它对我讲了一番话,但由于没有耳朵,我听得不甚清楚。不过,我基本上听出它是说它非常惊讶我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活下去的愿望。它后引用了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那两行高贵的诗——
Il P.ver hommy che non sera corty
And have a combat tenty erry morty.
以此把我比作诗中的那个英雄,那英雄在激烈的战斗中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仍以不灭的勇气继续战斗。现在已没有什么阻止我从高处下来,于是我回到了钟楼地面。我一直都无从知晓庞培从我的模样中看到了什么奇异之处。他当时咧开他那张大嘴,把眼睛闭得紧紧的,仿佛是要用上下眼皮来夹破胡桃似的。后他丢下大衣,跃向旋梯,随即消逝了。我冲着那个恶棍抛去了德摩斯梯尼那句有力的诗——
安德鲁·奥菲勒格森,你果然匆匆而逃。
然后我转向我心爱的、只有一只眼睛的、长毛蓬松的狄安娜。天哪!我眼前是一副多么可怕的景象!那在洞口躲躲闪闪的难道是一只老鼠?这些碎片难道就是被那鼠魔残酷吃掉的小天使的残骨?天哪!我到底看见了什么——难道那真是我心爱的卷毛狗飘逝的亡魂、阴魂、幽魂?可我还以为它正优雅地蹲在墙角。听!它在说话,天哪!它在用德语念席勒的诗句——
Unt stubby duk,so stubby dun
Duk she!duk she!
天哪!难道它说的不是事实?
假若我死去,至少我是
为你而死——为你而死。
可爱的小狗!它也为我牺牲了自己。没有了狗,没有了黑人,没有了脑袋,现在不幸的普叙赫·泽诺比娅小姐还剩下什么?天哪,什么也没剩下!我已经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