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成长,愈虚荣。这就是我,一个年近九十五岁的老人。到了这个年纪,我本应对沉默的艺术了如指掌,本应清醒自明,知道每个有学识的读者都已听过了各种各样的见解和与之对立的观点。然而,我还是怀揣一颗忐忑之心,准备不计后果地告诉这个世界,或告诉亿万分之一的世界,我对万事万物的思考。这种做法格外荒谬可笑,毕竟到了我这个年纪,年轻时的做事方法或观点早已根深蒂固,几乎无法真正理解这个制造困扰的百变世界,而且还往往会从往事中寻找慰藉,或向家里寻求安全感。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写?好奇的读者来信,叫我谈谈对人类生命和命运这些永恒问题的看法,而这只是一个虚荣的借口。可事实上,撇开所有写作中的孤芳自赏,我之所以会写,主要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对于其他事情只有三分钟热度。我准备以非正式的方式,摒弃晦涩难懂的文字,在这个一只脚已跨进坟墓的年纪讲述我对那些终极谜题的感受。其实,在很多年前,我就曾不顾一切地在《哲学与社会问题》(Philosophy and the Social Problem,1917)、《哲学的故事》(The Story of Philosophy,1926)、《转变》(Transition,1927)、《哲学的宫殿》(The Mansions of Philosophy,1929)和《论生命的意义》(On the Meaning of Life,1932)中阐述过这些问题。我知道,生命本身就是一个谜。生命是一条由看不见的源头淌出的河,奥妙无穷;生命是由众多彩色玻璃组成的穹顶,想来太复杂,说来太浅显。
然而,对和而不同的渴望是我永恒的动力。唯愿可以讲述出恢宏的经验和历史,用过往闪烁的光亮凸显未来,从混乱的感觉和欲望中发现意义,发现生命洪流的方向,从而多多少少控制这条洪流,这种永不满足且形而上学的欲望是我们这些问题人类的优秀品质之一。我们所了解的超出了我们的能力,也可以说,我们的能力胜于我们所了解的。
从贸然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到生命的车轮兜了个圈儿回到死亡为止,纵使徒劳,我们也要尝试了解整个人类。当我们从少年、青年、壮年步入老年,在经历人生的每一个年龄段期间,让我们正视哲学在形而上学、道德、政治、宗教和艺术等方面的重大问题,并且让我们把渺小的步伐协调起来,环绕我们这个充满智慧的星球。这会使我们不可避免地受到肤浅、陈词滥调和错误的影响,但这或许可以让我们更接近我们复杂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更接近真理的全貌。
请不要企盼这里有任何新的哲学体系,亦不要期待任何惊天动地的思考。这不是来自哲人的神圣启示,而是一部人类的谦卑自白。书中的文章都很简短,其唯一的自豪之处是其主题,而非深度和长度。如果你在这里发现了任何新颖的东西,那纯属偶然,或许还会令人遗憾。知识会增加,然而,智慧即便可以随年龄的增长而增进,却不能代代相传。我无法指导所罗门(智慧之王)。
所以,勇敢的读者,我要警告你们:阅读本书,请自担风险。可你的陪伴会带给我温暖。
威尔杜兰特
就是这样。有这么一本书,包括杜兰特的后人在内,没人知道它的存在。而这本书仅在上面这四段极其简短的陈述中出现过。除非你当时碰巧住在洛杉矶,并且在1968年看到了上面提到的电视采访,在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看到了上述三篇报纸文章中的两篇,否则你根本不知道威尔杜兰特曾潜心创作了这样一本书。这确实让人很沮丧。
这本书被认为是杜兰特最重要的作品,是他倾注六十余年时间研究哲学、宗教、艺术、科学和文化的智慧结晶。《落叶》里充满智慧精华和经过深思熟虑的结论,其内容关乎人类的永恒问题和最大乐趣,而创作之人不仅一直在解读生活,还亲身经历了一些世界上最令人难以忘怀和最具灾难性的时刻,包括两次世界大战、经济大萧条、无政府主义的兴起和宗教信仰的式微,以及从维多利亚时代到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期间美国社会道德的演变。杜兰特生于1885年,当时城镇之间的主要交通方式是马车;卒于1981年,距离人类第一次在月球表面行走已经过了十二年。他目睹了如此多的大变化:人类行为周期多么有趣啊,却往往可以预测!当然,这种模式,特别是在人类历史的背景下看待时,是值得为后代的利益和教育而分享的。举例来说,达尔文和科学把上帝从天堂的宝座上推了下来,在上帝的地盘只放入了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这样的存在主义者的悲观焦虑,在这之后,宗教信仰该何去何从?我们本性中的哪些因素致使战争和冲突不可避免?生命、爱和幸福更深层次的含义是什么?艺术的目的何在?科学的目的又何在?什么样的教育方式才是最好的是什么让男人(至少是一个男人)喜欢女人?对于这些问题,唯有杜兰特这样大师级的思想家和作家方能给出答案。这些真知灼见,对于那些正在寻找生活意义或是向学识渊博的朋友寻求指点的人来说,犹如迷雾中的明灯。但这些手稿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在负责把杜兰特档案馆迁入我的家乡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工作之后,我才知道了这份手稿的存在。之后,为了寻找手稿,我整理了几个月的剪报、旧文章、信件、录音、腐朽的电影胶片、杂志文章和模糊不清的札记,这些都是《文明的故事》(The Story of Civilization)某些卷册的素材。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有很多惊喜,而最主要的是发现了杜兰特博士的手稿[《历史中的英雄》(Heroes of History)],以及他和他妻子阿里尔为该书制作的录音(手稿和录音都是在他九十三岁高龄时完成的)。显然,在此期间杜兰特依然在创作《落叶》。可在碰巧发现了上述令人着迷的零星证据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甚至没有一个纸片上有这样的标题,根本没有证据显示曾经有过这样一份手稿。在他去世后不久,手稿馆就从杜兰特档案馆里挑选了一些档案,所以一定还有我从未看过的东西。我联系了他的孙女莫妮卡米赫尔(Monica Mihell),想和那些档案馆取得联系,以便看一看他们馆藏的杜兰特文稿。这些档案馆有些很合作,有些则没有回信。
后来,我偶然发现了一家档案馆,他们表示曾把收藏的杜兰特手稿影印件寄给了杜兰特档案馆,里面包括杜兰特和阿里尔的通信,以及一份名为《落叶》的手稿!于是我和莫妮卡开始对杜兰特档案馆进行大搜索,还尝试请那家档案馆再提供一份副本,或者至少联系一下拥有这一宝藏的人,但全都无功而返。那家档案馆表示,在购买到那些影印件后不久,他们就把这些影印件寄给了杜兰特档案馆,并没有留底。
后来莫妮卡卖掉了她的房子。在打包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个写有杜兰特影印件几个字的盒子,果不其然,里面不仅有杜兰特和阿里尔的两千一百多封通信[这些信件本身就很有趣,而且大部分都具有出版价值;事实上,杜兰特夫妇的一些信件已经收录在他们1977年出版的《夫妻合传》(A Dual Autobiography)一书中],还有《落叶》手稿!失而复得的珍品,可以广为人知了。结果就有了现在你捧在手里的这本书威尔杜兰特最后一部未曾出版的作品。
《落叶》或许是杜兰特最私人的一本书,书中阐述了他对生命、政治、宗教和社会等重大问题的个人观点(而非政治家及著名哲学家的看法)。至少从某方面来说,这本书堪称一部理想的佳作,毕竟谁不希望从比我们更有智慧的人那里获得忠告呢?若要就迫切关注的问题和社会议题向人请教,不就是要找这样一个人:不仅活得足够久,经历过各种艰难困苦,以精通各种文化、文明而闻名于世,他还曾数次周游世界,以更好地了解人类的行为方式?在《落叶》中,杜兰特的文字中蕴含的见地一如既往,富有洞察力和启示性;读来乐趣无穷(他的散文向来如此),大部分哲学家都乐于发表晦涩难懂的见解,与他们相比,杜兰特的深刻见解和建议不仅实用,而且通俗易懂。
《落叶》的各个章节均有杜兰特博士亲手标注的日期,这有些不同寻常,通过这些日期可以得知,他是从1967年3月20日开始创作这本书的,大约是在《历史的教训》(The Lessons of History)出版的前一年。而且,正如杜兰特在20世纪70年代末接受报纸采访时提到的那样,他似乎已经为《落叶》花费了十多年时间。
对杜兰特来说,他的作品是表达他对社会、宗教和政治问题看法的一种方式(为此,他重温并修订了他早期和某些不知名的有关特定主题的作品,从而为其他主题创造出了全新的素材),他将这种表达方式延伸到对20世纪现代文学和哲学的研究中。当他在没有阿里尔的陪伴下发表这样的声明时,他甚至完成了《解读生活:当代文学概论》(Interpretations of Life: A Survey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第二部分的一个章节,很显然,当时他觉得没有阿里尔的参与,很不自在。所以,他让她参与了创作,这使得《解读生活》的第二部分变得详尽而有分量,所以最终汇集成书,并于1970年以《解读生活》为名出版。这是一种明智的做法,因为从一个人对生活的审视和诠释,到对另外二十六位小说家、诗人和哲学家的不同书籍、艺术和哲学的见解,这是一个相当大的飞跃。《解读生活》出版后,杜兰特继续创作《落叶》,一直到去世(1981年11月7日)为止。
杜兰特的人生最后几年格外多产,他不仅持续创作《落叶》,还抽时间完成了《英雄的历史》,他还亲自为此书录制了配音,而此书也是他最后一部寓历史于哲学的作品。然而,《落叶》一直是他的特别计划。他按照公众和出版商的期待,在《文明的故事》中书写历史,这样的写作客观要求杜兰特压抑他自己的思想和信念,以便公平对待其他人的思想。长久以来,他必须对重要事物保持沉默。杜兰特就这样坚持了四十多年,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正如他在前言中所写,多年以来他一直收到好奇的读者来信,叫我谈谈有关人类生命和命运这些永恒问题的看法。杜兰特用《落叶》一书作为回应,表达了他对这些宽泛主题的见解,包括性、战争、人生不同阶段、思想和灵魂,以及种族主义、当时正在进行的越战、福利国家、艺术与科学的问题及荣耀等重大社会问题。
一些评论家或许会批评杜兰特在《落叶》中偶尔提及的关于女性的家长式论调。然而,我们要明白,杜兰特没有超越他的时代,并且坚定地书写那个时代,他的所有作品皆是如此。事实上,恰恰是因为这一点,他在《落叶》中提出的观点才能如此有共鸣。那些都是一个浸润千年历史的人被公认的智慧,而且他始终认为他不过是历史中的一粒尘埃(正如他曾经说过的,一滴水正试图分析大海)。正如人们肯定能从关于越南的那一章里,推断出对有关国家权力、意识形态和帝国野心的历史洞察(这些见解更为宽泛,却有些理想主义),读者肯定也能在所有章节里看到不断出现的自由主义一种对自由和平等的基本信仰,包括二者的传播方式。我相信,这样的感悟可以让读者充分享受这些章节中的全部智慧,而不会只被某个语句或段落所吸引。正如杜兰特和阿里尔在他们的作品中描述历史人物的方法一样,杜兰特本人也从语境中获益良多。
《落叶》就是杜兰特曾经遗失的最后手稿,里面包含针对人类社会的坚定主张、优美散文和深刻见解,这些都是在对不同文化、艺术、科学和人类历史的长期研究中产生的唯有杜兰特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在普利策奖得主作家杜兰特逝世三十多年后,他的最后一部手稿竟然被找到了,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文学事件。无论是对历史和哲学的爱好者来说,还是对那些喜欢迷人散文的人而言,《落叶》都值得等待。
(约翰利特尔,威尔杜兰特基金会的创始人和董事,作家,纪录片制片人,也是李小龙的好友,世界上研究李小龙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