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的南北之争:重新认识新文化运动的复杂面相一、引言北京大学是众所周知新文化运动的摇篮,于五四爱国运动之后,更形成莫之能御的新文化风潮,领袖群伦。五四爱国运动之起,由于欧战结束后,1919年召开的巴黎和会,竟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移交给日本,中国以战胜国而丧权辱国,国内舆情大哗,引发抗争,以及随之而来蓬勃的新文化运动。唱新文化者在文化上刻意求新,将中国的挫败与羞辱归罪于旧文化而欲摒弃之,甚至高唱全盘西化之论。唱此新文化之群贤,齐集北大。蔡元培校长虽以兼容并包闻名于世,然主要在容纳新派,诸如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钱玄同等人,多为其所延揽。蔡校长虽不排斥旧派,但心向新派,且旧派已非主流,不是靠边站,就是引退南下,北大成为新文化的重镇,势所必然。所以南北之分并不是地域之暌隔,不能共通声气,而是因意见不合而分道扬镳,各据一方。当年反对激进的新文化运动的人文学者,聚集在东南中央大学(包括前身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与东南大学)。他们经常被视为反对新文化的一群抱残守缺的顽固派,紧抱传统文化,拒绝外来文化。事实上他们之中亦多清华出身,留学欧美,教育背景实与新派略同。他们坚决反对的是以新文化来取代旧文化,尤其痛恨旧文化之被摒弃,所以极力要维护旧文化,因而被称为反新文化运动的守旧派。其实,他们明言昌明国粹,融化新知,并不反对新文化,他们所主张的新人文主义就是舶来品,也是一种新文化,只是他们所要吸取的新文化,有异于陈、胡。他们对新文化的态度也不相同,不要拿来,而要融化。这群人以梅光迪、吴宓、刘伯明、胡先骕、楼光来、柳诒征、张荫麟、徐子明、黄季刚、吴梅、胡小石、汪辟疆等学者为中坚,以东南大学(1927 年改组为中央大学)为基地,创办《学衡》杂志与以北大为中心的新文化运动者争锋,俨然是一场民国学术界的南北战争。所谓南北不是地域之分,亦非省籍之别,恰恰因两派学者展开论战时分居于北京与南京而有南北之分。不过,分居南北,并非偶然。北京大学原是五四运动的摇篮,该校教授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又是《新青年》杂志的编辑与主要执笔者。与北京学者唱反调者聚集于南京东南大学,则由于梅光迪的策略,要大家刻意避开北大,而在南方的高等教育机构站稳脚跟。度梅氏之意,无非是别树阵地,与之相抗衡。历来论及新文化运动偏向激进一派,将温和派视之为保守与落伍而忽之。届此新文化运动百年之际,激情过后,回顾与反思,理当重新检视以新人文主义为旗帜的南方新文化运动。换言之,吾人不应再将焦点聚于新旧之争,而聚于温和与激进之争。激进胜出未必是福,值得检讨。先将双方交锋的主要议题分述如下:二、文言与白话之争民国九年(1920)教育部通令全国各校改用白话教学,自此白话文逐渐取代文言文,开展了蓬勃的白话新文学,最后导致文言成为一般读书人难以索解的古代汉语。此一转折影响的深远,称之为文学革命或文化革命,并不为过。更具体而言,可说白话革了文言之命。其实,白话并非新创,古已有之,只是古来视白话为俚语,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学,而文言则是典雅的正式文字。北派大将胡适于五四之后成为提倡白话文的健将,远在五四之前留美期间的胡适已开始与同学兼同乡的梅光迪展开文、白之辩。辩论的结果双方都坚持己见,以致于因反目互诟。在形象上,胡适成为识时务者的英雄,而梅光迪则成为反对白话文的不识时务者。其实,梅氏长胡氏一岁,与胡氏一样考取清华公费留美,先入西北大学,后入哈佛大学,专攻西洋文学,并不反对白话文,他自己也写白话文。他反对的是废文言而用白话,不认为文学的演变是新文体取代旧文体,而认为是若古文白话之递兴,乃文学体裁之增加,实非完全变迁,尤非革命也。换言之,新旧文体应该承先启后,可以并存,岂可尽弃他种体裁,而独尊白话乎?所以明确地说,梅光迪他们并不反对白话文,重点是反对废止文言,认为不必专用白话而弃绝文言。惜文白之争最后沦为无意义的赞成或反对白话文之争的假议题,反而忽略了真正的议题:文言是否应该废止,必须被白话所取代?提倡白话最卖力的胡适在其《白话文学史》一书里,如何界定白话文就出了问题。他所谓的白话文是听得懂的不加粉饰的明白畅晓的,自然包括了那些浅显易懂的古文在内,至于所有深奥华丽、小老百姓看不懂的古文都应该被排斥的、不及格的僵死文学了。极力提倡白话文的胡适以死活来界定文言与白话,认为文言是死文字,白话才是活文学,活文学理所当然应该取代死文字。其实西方人所谓dead language指得是已废文字(language no longer inuse),然而文言在当时仍然是通行的现行文字(language still in use),绝不可能是已废文字,废止不用之后才会死亡。据南京中央大学的徐子明教授说,刘半农在巴黎学位口试时,曾说中国文字(古文)已废,被法国汉学教授Vissiere驳斥如下:中国文字是已废的文字吗?呸!它全没有废,它是极其通行。(La langue chinoiseest-elleune languemorte? Non,ellenest pas du tout une langue morte,maiselleestune languevivante par excellence)。胡适自定文字的生死之余,却又以一己的主观价值在《白话文学史》里收揽了一些自称已死的古文,又完全忘了如何处理不明白畅晓的白话文。钱锺书先生曾说:白话至高甚美之作,亦断非可家喻户晓,为道听途说之资,往往钩深索引,难有倍于文言者,又说以繁简判优劣者,算博士之见耳、以难易判优劣者,惰夫懦夫因陋苟安之见耳。若按胡适的说法,难道内容艰深不容易看懂的白话文也都成了僵死文学了?其实文学之死活,以其自身的价值而定,而不以其所用文字之今古为死活。所以,凭难、易、繁、简来判决文字的死活,是站不住脚的。按文言与白话都是汉文,并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白话是口语(spoken language)而文言是雅言(written language),口语成为可读的白话文,仍需要雅言作为根底与资源,诚如梅光迪所说:欲加用新字,须先用美术已锻炼之,非仅以俗语白话代之,即可了事者也。同时,白话也可使古文除去陈腔滥调而更具弹性。换言之,白话可使文学普及,但无须废止讲究贵族的美学的精英文学,原可双轨并行而不悖,如吴宓所说:文言白话,各有其用,分野文言,白话殊途,本可并存。徐子明更明言:夫岂知英美德法,其政令公牍及学人著述所用之文字,与寻常之语言绝殊。伦敦、纽约、巴黎,其贩夫走卒孰不能各操其国语。然而授之以通人之撰述,则茫然不解。何则?著述之文字,简洁精窍,不似口语之俗俚畏琐,故未加研习则不能解。然则,口语与行文不可能合一,中外皆然。但是五四之后,文学革命风潮高涨,白话通行,北派成为新文化的领袖,而南派沦为守势,不得不亟力攻击白话独尊,原意是反对尽弃古文,如南派的胡先骕所认为的,古文是前人留下的遗产,不应尽弃,创新必须要植根于传统。抗战前后在南京中央大学执教的徐子明教授从历史观点指出,罗马帝国通用拼音的拉丁文字,帝国崩解后各族以其土语为国语,各立一国,欧陆便永久分离。中国的方块字根据六书而成,与拼音文字的性质完全不同,异族虽然不断入侵,但无法拼出其土语,只能认中国字,读中国书,最后因认同中国文化而成为多民族中国的成员。所以徐先生认为,华文的统一文化之功和用夏变夷之力,不管以时间之久长或空间之辽阔而论,可说史无前例。换言之,中国文字自有其特性与功效,何必强同,一意西化?幸而汉语拼音化只是纸上谈兵,未付诸实施,否则更难以挽回矣。然而在相互攻防之间理性的讨论很容易流为情绪性的抨击,因而失焦,如吴宓痛斥北派偏激的主张卤莽灭裂,徒以谩骂为宣传,发没有根据的言论,使国家社会受害。但北派乘趋新的优势,根本不把南派放在眼里,胡适很高傲地宣称:《学衡》的议论大概是反对文学革命的尾声了。我可以大胆说,文学革命已过了讨论的时期,反对党已破产了。从此以后,完全是新文学的创造时期,夸大得意之状,溢于言表。发抒情绪之余,几无理性讨论的空间,变成简单的文白之争,反对独尊白话被认为是反对白话,主张文言不宜偏废被认为是食古不化。北派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而南派则普遍被认为是反对新文化运动的保守派。但实情并非如此。今日尘埃落定,表面上看来,南派败北,白话胜而文言败。平心而论,白话俗语诚然已经证明可成为精致的白话文,但白话文的精粗好坏与能否取法古文大有关系。如何使拖沓繁复的白话成为简洁明畅的文字,有赖于善用文言。他们认为偏废古文不仅是枯竭了白话文的泉源,而且舍弃了汉文化的宝筏,因千年古文所载,乃整个传统文化精神之所寄,也就是吴宓所说民族特性与生命之所寄,与吴宓精神相契的历史学家陈寅恪虽未参与文白论战,但毕身不用白话作文,以贯彻其信念。吴宓的学生钱锺书虽以白话文创作,但不废文言,晚年巨著《管锥编》即以典雅的古文书之。证诸百年来写白话文的能手,无不从古文泉水中获得滋养,只因古文遭到废弃与漠视,能够借文言使白话文写得精简雅洁者日少,能写文言者更是日见凋零。对极大多数的国人而言,古文不啻已成为枯井竭泉,读来犹如有字天书,反而因受到西语影响,污染了白话文的写作。至今有人呼吁加强国文,岂不晚矣!亦不得不令人感念当年南京中大人文学者,反对废弃古文、独尊白话的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