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两名西藏喇嘛手握铜质漏斗,俯身朝向一张桌子。彩色的沙子从漏斗顶端泻出,洒落在桌子上。每条细流都为逐渐扩大的坛城[1]增绘了一根线条。喇嘛们从环形模型的中心开始,先沿着粉笔标出的印记描绘出基础轮廓,而后依靠记忆,对成百上千处细节进行填充。
佛教的象征物一朵莲花,位于正中心。外围是一座华丽的宫殿。宫殿的四扇门朝向绘着各种符号的彩色同心环打开,这代表着通向菩提之路。坛城要花费好多天才能完成。然后,人们将沙画扫除掉,混成一团的沙堆被倒进水中,顺水流走。因此,坛城具有多层意义:首先,创作过程中需要全神贯注,其次要留意一种混杂与融合的平衡关系,坛城的设计中还包含着象征意义,此外,坛城本身的无常也发人深省。然而,这些性质都不足以定义建构坛城的终极目的。坛城是对生命之路、宇宙以及佛教菩提的重构。人们从这幅小小的圆形沙画中,看到整个宇宙。
一群来自北美的大学生簇拥在近旁一根绳子后面,像苍鹭一样伸长了脖子,观看着坛城的诞生。他们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大概是被画作吸引住了,抑或是沉醉于喇嘛们生活中的
Xii
异域性。这些学生参观沙画,是他们第一堂生态学实验课的开班仪式。接下来,课程将在附近的森林里展开。学生们往地上扔一个铁环,创建自己的坛城。整个午后,他们要研究那块圆形的土地,观察森林群落的运行。梵语mandala的一种译法就是社群或群落(community)。因此,喇嘛与学生从事的是同样的工作:凝视一座坛城,提升自己的心灵。这种相似性并不止于语言与象征意义上的重合,而是更有深远的内涵。我相信,森林里的生态学故事,在一片坛城大小的区域里便已显露无遗。事实上,步行十里格路程,进行数据采集,看似覆盖了整片大陆,实际却发现寥寥。相比之下,凝视一小片区域,或许能更鲜明、生动地揭示出森林的真谛。
从无限小的事物中寻找整个宇宙,是大多数文化中贯穿始终的一个悠远主题。尽管我们的隐喻是由西藏的坛城引入,但是在西方文化中,同样能找到类似语境。布莱克的诗歌纯真预言(Auguries of Innocence)更甚一步,将坛城缩小到一粒尘土,或是一朵花中:一粒沙中见世界,一朵野花中见天国。布莱克的诉求,是建立在西方的神秘主义传统之上。这种传统在基督徒的冥思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对于克洛斯的圣约翰,阿西尼的圣弗朗西斯,或是诺维奇的朱利安女士[2]而言,地牢,洞穴,抑或一颗微小的榛子,都可以用作透镜,从中窥见终极实在。
本书是一名生物学家面对西藏喇嘛、布莱克的诗歌以及朱利安女士的榛子提出的挑战而做出的回应。我们能否通过凝视叶子、岩石和水珠打开的一扇小窗口,窥见整个森林?在田纳西州山丘上一座由老龄林构成的坛城中,我试图寻找问题的答案,或者说,只是寻求答案的开头。这座林中的坛城,是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圆。大小与喇嘛们绘制出来而后又抹去的坛城相当。我在森林里随意穿行,找到一块适合蹲坐的岩石,就算选定了坛城的地址。岩石前
xiii
面的区域,就是一座坛城,我此前从未见过的一个地方。它未来的景象,目前大体上还掩盖在冬天严酷的桎梏下。
坛城坐落在田纳西州东南部一片森林的陡坡之上。坡上一百米处,一座高耸的砂石悬崖标定出坎伯兰高原的西部边境。从悬崖往下,地面渐次低缓下去,平地与峭壁相交替,直坠入一千英尺深的谷底。这座坛城依偎在最高处平地上的岩石间。坡地的郁闭度极高,上面长满各种成熟的落叶树:橡树,枫树,椴树,山核桃树,美国鹅掌楸,还有十来种其他的树木。林地上崎岖难行,四处散落着从风蚀悬崖上滚落的乱石。很多地方全然见不到地面,只有皴裂的大石块,沉重的石块上覆盖着一层落叶。
这种陡峭险峻的地势保护了这片森林。在山脚下,峡谷里肥沃、平坦的土地相对而言没有那么多岩石,如今已经被开垦出来,变成了牧场和庄稼地。最初的垦荒者是美洲土著,随后又有从旧大陆过来的殖民者。19世纪末20世纪初,有些厂房经营者曾试图在山麓上建农场。然而,这项工作不仅艰苦异常,而且收益寥寥。私自酿造的烈酒,倒是给那些收入仅够糊口的农民带来了额外资金。这片山麓因此而得名,被称为晃布谷(Shakerag Hollow)。因为镇上的人总喜欢挥舞着碎布来召唤酿私酒的人,然后把碎布连同一些钱搁在那里。几个小时后,一罐烈酒便会取代钱的位置。如今,森林已经收复了被小块农田和酿酒作坊征用的土地,尽管旧址上赫然散落着乱石堆、旧管道、生锈的洗脸盆,还有零星几片水仙花丛。森林里其他地方的树木,多数被人砍去当木材和燃料。这种现象在20世纪与21世纪之交尤其明显。只有稀稀拉拉几小块森林幸免于难,要么是因为林密难行,要么是因为侥幸,再要么是因为土地所有者的一念之差。坛城正坐落在这样一片幸存的区域内。十多英亩的老龄林,镶嵌在数千英亩的森林中。这片森林虽然一度被砍伐,但如今已足够成熟,足以维持田纳西
xiv
州高山森林中典型的丰富生态与生物多样性。
老龄林是凌乱混杂的。在距离坛城不到一箭之地的范围内,我看到五、六棵横躺的大树。这些树木分别处于分解过程的不同阶段。腐烂的树干是成千上万种动物、真菌和微生物的食粮。倒下的树木使森林冠层中出现空隙,由此形成老龄林的第二性征:树龄交错,幼树群挨着枝干粗粝的老树群生长。一株基部粗一米的光叶山核桃(pignut hickory),长在坛城西边,紧挨着一簇从一棵大山核桃树倒下后留下的空隙中冒出的枫树幼苗。我所坐的这块岩石,被一棵中等树龄的糖枫挡在后面。这棵糖枫的树干和我的腰一般粗。这片森林里各种年龄的树木都有,标志着整个植物群落的历史延续性。
我就坐在坛城旁边一块平坦的砂岩上。在坛城上,我的规则非常简单:频繁到访,观察一年中的变化;保持安静,尽量减少惊扰;不杀生,不随意移动生物,也不在坛城上挖土或是在上面鬼鬼祟祟地爬行。间或的思想触动足矣。我并未制定访问安排,不过我每周都会来观察好几次。本书讲述的坛城上发生的事件,全都是如实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