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F. 帕沙尔,(Peter F. Parshall),美国罗斯-霍曼理工学院电影学与文学专业名誉教授。他曾在此执教三十四年,其中十三年担任该校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院长。帕沙尔曾在《电影与视频》《大众影视》《电影批评》及其他杂志上发表过多篇文章。在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进行电影学博士后研究阶段,他曾获得莉莉基金开放学院奖学金,并于1999-2000年作为富布莱特学者访问德国德累斯顿工业大学,担任美国电影专业的客座教授。退休后,他继续投身于教育事业,为明尼苏达大学继续教育学院教授电影相关课程。
汤姆提克威于1998年导演的电影《罗拉快跑》可谓一鸣惊人,在德国本土上映的首个周末就吸引了二十五万观众观看,其海外票房同样不凡。《罗拉快跑》在各大电影节斩获颇多,赢得了1999年圣丹斯电影节观众奖,横扫德国电影奖,获得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剪辑、最佳摄影等诸多奖项。观众喜欢这部电影的激情与活力,喜欢前卫的摄影风格(混合使用了三十五毫米胶片摄影、电视摄像机、黑白影像、静态照片和动画段落),喜欢灵巧的剧情设计(罗拉每一次奔跑,剧情走向都会随之变换)。评论界普遍赞赏这部新鲜活泼的电影,但肯定也有不少人同意彼得斯戴克(Peter Stack)的看法:狂飙突进的剧情影像加上恣意妄为的结构试验,结果得到了一片感情的空无。 影片实在乏味,罗拉作为电影角色,没有任何成长发展的空间,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但凡事皆有两面,在这部电影首映之后的数年中,评论文章纷纷出炉,有一股声音日渐清晰,他们认为这部电影:是对我们泯灭人性的城市生活的极佳描摹(David Clarke,2006);德国文化和好莱坞手段的结合(Christine Haase,2007);对秩序和无序的动态反思(Metalluk,2008);表现了后科尔(Kohl)时代德国民众的积极态度(Margit Sinka,2008);一个现代童话故事(Catherine Wood,2006)。提克威坚称这是一部严肃的电影:有些评论说它就是一小片芝士蛋糕。但是对于我而言,这部电影是我所有电影中最复杂、最丰富的一部,也是情感纠葛最多、最深挚的一部。无论导演作何感想,一部电影能否打动观众才是衡量这部电影是否出色的重要标准。这部电影中反叛的青年英雄,节奏强烈的配乐,戏谑嬉皮的风格令其自然而然地获得了年轻观众的青睐,但电影本身的野心远不止于此,它无疑具有更深刻的内涵。
故事梗概
《罗拉快跑》的故事本身简单明了。二十三岁的罗拉是个无所事事的准朋克青年,腹部刺着纹身,顶着一头烈焰般的红发。她接到绝望的男友曼尼打来的求助电话。曼尼是个黑帮小混混,他本来要去完成老板洛尼(Lonnie)交给他的任务,却不慎将一个装有十万马克的包落在了地铁上,包被乞丐诺伯特(Norbert)捡走了。曼尼把现在一切都搞砸了,二十分钟后他就得去见洛尼,他弄丢了钱袋,两手空空,可想而知他会有什么后果。他会把我碾成十万颗粉末,从施普雷河(Spree)一直飘到北海(North Sea)。二十分钟内,罗拉必须设法筹到十万马克,然后出现在柏林市中心曼尼所在的电话亭旁边解救他。更糟糕的是,她的电动自行车刚刚被盗,柏林市区的交通拥堵不堪,她无法乘坐出租车,只能跑过去。她伴随着不停歇的现代电子乐一路狂奔(提克威也是电子乐的创作者之一),但却诸事不顺。罗拉的父亲是一位银行家,他拒绝借给她钱,并将她赶了出去。当她到达时两手空空,帮助曼尼抢劫了一家附近的超市,结果被警察一弹穿心,四肢张开倒在街道上。罗拉不想要这个结局,她决心令一切从头来过,随即开始第二次奔跑。有个男孩绊了她一下,因此这次她稍稍晚了一些。她抢劫了父亲工作的银行,带着抢来的钱找到曼尼,却恰好目睹曼尼被一辆救护车撞倒,这下轮到曼尼四肢张开倒在路上了。经历了两次死亡时刻之后,出现了一个梦幻般的场景,罗拉和曼尼一起躺在床上,探讨他们的感情。最后,罗拉第三次奔跑,终于事事顺意。罗拉没有遇见自己的父亲,并在赌场里赢回了急需的十万马克。同时,曼尼看见了诺伯特,追上他夺回了钱袋。因此,当这对情侣最后重聚时,曼尼得到了老板洛尼的称赞,与此同时罗拉的包里还有一份巨大的惊喜。在这三次奔跑中,罗拉穿过了同样的街区,遇到了同样的人多丽丝(Doris)推着一辆婴儿车,一群修女走过,偷走了罗拉电动车的男孩想把车卖出去,她父亲的合伙人梅耶(Meier)先生开着车从小巷里出来,以及一辆涂得鲜红的救护车。此外,罗拉还有一种武器,她骇人的尖叫声能将玻璃震碎,还能让赌场轮盘里的小球滚落到她投下赌注的那个夹缝里。
《罗拉快跑》也采用了路径分岔叙事方式,在这种叙事方式中,一个人的生命轨迹从某一个点开始分裂,向不同的方向延展,许多这样的电影意在强调命运无常,难以掌控。例如,如果《双面情人》中的海伦(Helen)赶上了那趟地铁,回到家中她恰好会看到男友出轨,从而与他分手。如果她没有赶上地铁,她便会错过那关键的一幕,继续和男友交往,她的人生就是另一副模样。乍看之下,《罗拉快跑》似乎也是这种模式的缩略版,用细微的细节差异(例如,在罗拉下楼梯时到底有没有被男孩绊倒),来制造截然不同的各种结果。但实际上,提克威的创新远不止于此。罗拉的三次奔跑,三次差异显著的历程,也可以理解成是单一叙事中三个前后接续的段落。提克威自己也认同这种解读,他说:一切都结束之后,观众们应该觉得,罗拉其实经历了我们所看到的一切(而不只是经历了其中的一部分,经历了三分之一)。这种解读的理由之一是,每跑一次,罗拉似乎就学到一些新东西。在第一次历程中,当两人抢劫超市时,曼尼教罗拉如何打开手枪上的保险栓。在第二次历程中,当罗拉用枪指着父亲时,她已经能熟练地操作了。在第二次历程中,罗拉下楼时被男孩绊倒了。在第三次历程中,她便知道跳过男孩,并大声呵斥他的狗。除此之外,罗拉的冒险经历汇聚成了一种典型的模式,这种模式也解释了观众的期待:这是罗拉求索解密的旅程。她是踏上危险征程的英雄,克服艰难险阻,心怀巨大的勇气,解救整个王国。与所有的求索之旅一样,真正的征程是内心的自我实现,重要的不是她做了些什么哀求父亲帮忙、抢劫父亲所在的银行、从赌场赢钱,而是她有哪些成长。在第一次历程中,她选择继续当一个孩子,继续依靠她的父亲。在第二次历程中,她自私自利,挥着枪予取予求。在第三次历程中,她领悟了因果循环之理,由此得以成长。这些一再复现的主题体现出浪漫的求索过程,罗拉奔跑着穿越柏林,这是一次英雄历险的现代重述,观众因此得以与影片产生共鸣。
罗拉的求索
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的重要英雄。例如,玻耳修斯(Perseus)杀死了蛇发女妖美杜莎(Medusa),奥德修斯(Odysseus)跨越千里返回故乡,还有阿里巴巴(Ali-Baba)智斗四十大盗。在西方文学传统中,英雄故事往往和骑士传说交织在一起。诺思洛普弗莱(Northrop Frye)提炼出了这些故事的框架。第一个阶段是艰险的旅程和次要冒险,紧接着是核心冲突,往往要经历一场战斗,战斗中的英雄或者敌人必有一方会死亡,最终阶段是英雄的全胜。圣乔治(St. George)的故事就属于这种典型模式。圣乔治来到一个国家,国王年迈,龙祸肆虐,这些都说明了这个国家的贫瘠和不育。英雄屠龙,然后娶了国王的女儿为妻,为整个国家带来了新的生机。从贝奥武夫(Beowulf)到各种漫画角色,再到当今动作片中的英雄人物,这个公式成功延续,屡试不爽,在《罗拉快跑》中也不例外。
电影一开始就出现了神话元素。开篇引用了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的诗句来凸显求索之旅的重要意义。我们不能停止求索,我们的求索之旅最终会将我们带回起点,并第一次认识那里。(We shall not cease from exploration, and the end of all ourexploring will be to arrive where we started, and know the place for thefirst time)。这句诗想强调的正是,只有当我们回到起点时,我们才能认识它所代表的涵义(同时,通过隐喻认识我们自己是谁)。弗莱也提出过相似的观点,认为一段求索旅程包括返回起点。以色列的子孙们寻找应许之地,这就是绝佳的案例,彰显了人类想要返回起源地,重返伊甸园的渴望。这两个地方(应许之地和伊甸园)在象征意义上一模一样。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在其史诗研究著作《千面英雄》(The Herowith a Thousand Faces)中将英雄的征程分为:神秘的领域,英雄的历险,英雄的回归,英雄带来新知识等数个阶段。提克威引用了艾略特的诗,由此表示罗拉在探险中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然后回归。在这个过程中她对自己,对和曼尼的关系,对整个世界都有了新的领悟。
电影第二段的引语游戏之后即游戏之前(After thegame is before the game),出自德国著名足球教练赛普赫博格(SeppHerberger)。1954年,他曾带领德国队获得世界杯冠军。这句话也和浪漫的求索之旅息息相关,因为一场足球比赛就是一场善与恶的争斗。另外,足球比赛其实是一种游戏,它引入了游戏的模式:这部电影好比一次冒险电子游戏,角色不断奔跑,不断克服障碍。如果你的角色死亡,你其实可以重头再来。赫博格给足球运动员的忠告同样适用于影片中的女英雄罗拉。也许你输掉了之前的一局,但你得打起精神迎接新的挑战。罗拉将这一点铭记在心,在连输两局之后,毫不气馁地投入第三局之中。她像优秀的比赛选手那样从前面的失误中吸取教训,最终赢得非常漂亮。在这里我还想说,将诗人的诗句和足球教练的格言并置一处带来了喜剧效果,暗示了这部电影在某些方面来说是一部喜剧。喜剧和爱情片都有类似的三段式结构:奋斗,仪式性死亡,然后获得承认。足球比赛和喜剧一样,都仅仅围绕着求索展开为了一个大团圆结局而努力奋斗。
卡通化的电影开场继续引入浪漫求索所包含的各种主题元素。电影的第一个画面,一张邪恶的面孔伴随着不祥的隆隆声划过整个银幕。这是一个金色的钟摆,它在来回摇晃之后带出片头字幕,之后吱吱嘎嘎地缓缓停下。摄影机上移,经过指针飞速旋转的表盘,然后对准一个用木头雕刻而成、面目狰狞的怪兽的脸。怪兽的嘴隆隆张开,露出一个黑暗的大洞,摄影机一头扎入黑暗之中。电影的女主角尚未露面,她需要征服的恶龙率先登场了。这头怪兽利维坦(Leviathan)和死亡相连,也与时间相连,这就是提克威为罗拉设定的敌人。死亡和时间本就密不可分,因为岁月本终将把所有人带入坟墓中去。在《圣经》中,这头怪兽伪装成不同的模样出现,他是利维坦,是贝希摩斯(Bethemoth),是伊甸园里的那条毒蛇。利维坦就是堕落的罪恶与死亡世界,亚当的子孙们在它的腹内诞生、成长、死亡。摄影机深入这片黑暗之中,带领观众进入堕落世界。这是一处混沌的虚空之地,模糊的人影(其实是故事中的各色人物)来回闪烁,就像但丁在《神曲》炼狱篇中徘徊的游魂。他们身处巨兽腹内,而英雄必须杀死这些巨兽。模糊的人影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穿制服的人,他是屈斯特(Schuster),罗拉父亲银行的守卫。他微笑着说:足球是圆的,比赛长达九十分钟。这才是事实,其他一切纯属纸上谈兵。他将一个足球踢入空中,摄影机跟着足球急速升空,我们看到地面上的人群仿若蝼蚁,缩成一个个黑点,凑在一起组成了影片的德语片名LOLA RENNT。游戏现在开始。
深入巨兽腹中
在电影开头段落的最后部分,女主角罗拉以卡通形象表现了她的神秘之处。摄影机从极高处猛地下坠,一头扎入了电影片名的字母O中。O变成了一个深蓝色的卡通隧道,在这个隧道中,罗拉向前猛冲。她一路狂奔,打碎了头顶的黄色字母,驱散了一张张露出牙齿、嚓嚓咬人的嘴。她的前方出现了一个表盘,转眼变成了一张血盆大口,隧道四壁螺旋环绕着一颗颗尖牙,罗拉直冲进去,她从一群黄色蜘蛛般的东西中间穿过,冲破一张蓝色巨网,撞出一阵紫色电花,自己也只剩下一张粗糙的轮廓不祥的象征。罗拉继续向前跑,冲进第二个和第三个表盘。在最后一个表盘中,隧道变成了不停旋转的螺旋漩涡,将罗拉吸入最后一张插满尖牙的血盆大口中。
罗拉义无反顾地冲进这条隧道,恰如英雄深入巨龙的肠子,解救那些之前被怪兽吞噬的牺牲者。这就好比《圣经》中的约拿(Jonah)进入巨鲸腹内,耶稣进入坟墓之中。因此,饥饿的鲨鱼长满尖牙的食道便常常被用作图腾符号,代表地狱中的灼人苦痛。 罗拉跑过的尖牙隧道也正是这样一幅图景。需要征服的怪兽是时间,隧道中的那三个尖牙表盘就是其代表。这个三个表盘也预示着罗拉将要展开的三段征程。三这个数字在传奇故事中具有魔力,在求索之旅中也很常见。
与三有关的故事结构在许多浪漫故事中都一再重复有多常见呢?例如,取得成功的英雄往往是家中的第三个儿子,或者是第三个进行历险的人,或者在他的第三次尝试中最终成功。三的结构在死亡,消失,重生的三段式结构中也表现得非常清晰。我们可以在艾提斯和其他垂死神祗的神话中看见这种结构,耶稣复活传说也包含着这种结构。
最后出现的旋转漩涡象征着强大的外力命运和偶然,它们无法掌控,难以抗拒。虽说罗拉靠着坚强的意志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她其实是通过顺应世上的因果循环规律才取得成功的。这场浪漫历险代表着人类回归伊甸园的愿望,在那个时空中,人类的生命和环绕着我们的天堂圆满地融合在一起,那种圆融合一(至少部分如此)正是罗拉所追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