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德尔霍地站起身来,好像被什么讨厌的东西触动了一样。他如今已是将死之人,早已心灰意冷,怎么连詹宁斯也不肯放过他?他随手把信撕碎,揉成一团,扔到地上,踩了几脚,怒声骂道:无赖!流氓!。不够机灵的詹宁斯刚巧碰到了他那最深的痛处,扒开了他心灵中的伤口,使他痛苦不堪、怒不可遏。接着,他气呼呼地吹灭蜡烛,迷迷糊糊地摸索着走进自己的卧室,和衣躺在床上。泪水突然夺眶而出。由于激怒和虚弱,全身都在颤抖。唉,多么不公平的世界啊!被夺走一切的人依然要受人讥诮,饱尝苦楚的人还要继续被折磨。他的心已经麻木,他的精力已经殆尽,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来招惹他?他的灵魂已经僵死,他的神志已经失去知觉,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求他去创作一部作品?不,他现在只想睡觉,像牲口一般浑浑噩噩,忘却一切,什么也不想做!他重重地躺在床上,心烦意乱,彻底迷失。
但是他无法入睡。他的内心非常不平静,那是一种由于心情恶劣而莫名的不平静,满腔郁火就像暴风雨的海洋。他一会儿从左侧转身到右侧,一会儿又从右侧转身到左侧,而睡意却愈来愈淡。他想,他是否应该起床去过目一遍剧词?不,对他这样一个已死之人,词句又能起什么作用!不,上帝已让他落入深渊,已把他同这神圣的生活洪流隔开,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他振作起来!不过,在他心中总是还有一股力量在搏动,一种神秘的好奇心在驱使他;而且,虚弱无力的他已无法抗拒。亨德尔突然站起来,走回房间去,用激动得发抖的双手重新点亮蜡烛。在他身体瘫痪的时候,不是已经出现过一次奇迹,使他重新站起来了么?说不定上帝也有使人振奋、治愈灵魂的力量。亨德尔把烛台移到写着字的纸页旁。第一页上写着《弥赛亚!》啊,又是一部清唱剧!他前不久写的几部清唱剧都失败了。不过,他还是无法平静下来,于是他翻开封面,看了起来。
然而,第一句话就让他怔住了。Comfort ye,这就是剧词的开头。你们要安慰!这歌词简直就像符咒,不,这不是歌词:这是神赐予的答案,这是天使从九霄云外向他这颗沮丧的心发出的召唤。你们要安慰这歌词仿佛顿时就有了声音,唤醒了那怯懦的灵魂,这是一句能够改变人、创造人的歌词。刚刚读完和体会到第一句,亨德尔的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它的音乐,各种器乐和声乐在飘荡、在呼唤、在咆哮、在歌唱。啊,多么幸运,堵塞灵魂的大门已然开启!他感觉到,自己又听到了音乐!
当他一页一页往下翻的时候,他的手不停地哆嗦。是呀,他被唤醒了,每一句歌词都是在向他呼唤,每一句歌词都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深深地打动他。Thus saith the Lord!神这样说!难道这句歌词不也是针对他的么?难道不正是神的手曾经把他击倒在地,尔后又慈悲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么?And he shall purify 他必将洁净你是呀,这句歌词在他身上应验了;他心中的阴郁顿时一扫而光,心里亮堂了。这声音,犹如一片光明,使心灵变得水晶般的纯净。如果不是上帝,还能有谁如此的了解亨德尔困境,除了他,还能有谁能让那个可怜的詹宁斯,一个住在戈普萨尔的蹩脚诗人,突然之间就拥有了如此鼓舞人心的语言力量?Then they may offer unto the :Lord(他们就献供物给耶和华)是呀,献祭的火焰已在热烈的心中点燃,它直冲云霄,要去回答这样美好庄严的召唤。你要极力扬声,这句歌词就是对他说的,就是对他一个人说的是呀,他要极力扬声,用最嘹亮的长号、怒涛般的合唱、雷鸣般的管风琴来演奏,就好像创世纪第一天那神圣的太初之道一样,再次去唤醒所有那些还在黑暗中绝望地徘徊的人们,因为Behold, darkness shall cover the earth(看啊,黑暗将遮盖大地),一点不错,黑暗依然遮盖着大地,因为他们还不知道获得拯救后那种极乐,而他却在此刻已然领略。他几乎刚刚把歌词读完,那感恩的合唱Wonderful, counsellor, the mighty God(他是奇迹、大师、全能的上帝)已变成了音乐在他心中汹涌澎湃是呀,对创造奇迹的主,就应该这样赞美他,赞美引领世人的上帝,赞美给他这颗破碎的心以安宁的上帝!因为有神的使者站在他们旁边是呀,天使已用银色的翅膀飞降到他的房间,接触到他并拯救了他。只不过此时没有上千人用同一个声音共同感恩、共同高呼、共同欢跃,共同歌唱、共同赞美:Glory to God!(荣耀归与神!)。
亨德尔俯首看着一页页的歌词,就像置身在暴风雨中一般。一切疲劳都消失了。他还从未感到过自己的精力像现在这样充沛,也从未感到过浑身充满如此强烈的创作欲望。那些歌词就像消融冰雪的温暖阳光,不断地倾泻在他身上。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里,它们是那么富有魅力,使他心胸豁然开朗!Rejoice!(尽情欢乐吧!)当他看到这句歌词时,仿佛听到气势磅礴的合唱顿时四起,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张开双臂。他是真正的救主是呀,亨德尔就是要证明这一点,尘世间尚未有人尝试过这样做,他要把自己的明证高高举起,就像在世间树起一块灿烂的丰碑。只有饱经忧患的人才懂得欢乐;只有经过磨难的人才会预感到仁慈的最后赦免;而他就是要在众人面前证明:经历了死亡的人是可以复活的。当亨德尔读到He is despised(他遭人鄙夷)这句歌词时,他又陷入痛苦的往事回忆之中,音乐声也随之转入压抑、低沉。他们以为他已经失败了,在他躯体还活着的时候就想把他埋葬,还尽情地嘲笑他And they that see him, laugh凡看见他的都嗤笑他。他也找不到一个人给他安慰。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帮助他,没有一个人安慰他,但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支持着他,He trusted in God,他信赖上帝,看啊,上帝并没有让他安息在坟墓里But thou didst not leave his soul in hell(但是你并没有把他的灵魂遗弃在地狱里)。不,虽然他已深陷困境、灰心丧气,但上帝并没有把他的灵魂留在绝望的坟墓里,留在束手待毙的地狱里,而是再次唤醒他肩负起给人们带来欢乐的使命。Lift up your heads(你们要昂起头来)这样的词句仿佛是从他自己的内心迸发而出的,那是来自上帝的伟大命令!他蓦地一惊,因为可怜的詹宁随后写下的歌词恰恰是:The Lord gave the word。(这是神的旨意)
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真相很偶然地从一个凡人的口中显露出来:这是神给他的旨意,从上天传送给他的旨意。The Lord gave the word:话语来源于上帝,声响来源于上帝,祝福来源于上帝!必须把这一切送回到主那里,汹涌的心声必须掀起滔天巨浪向上天的主迎去,赞美他是每一个创作者的欲望和责任。哦,应该紧紧抓住这句话,将它托持、高举、挥舞、延展、拉伸,充满整个世界,所有的欢呼声都要围绕这句话,要使这句歌词像上帝一样伟大。啊,这句歌词是瞬间即逝的,但是通过美和无穷尽的激情将使这句歌词重返永恒。现在你们瞧:那句话已经写就,已经发出声响,那句话可以无限地反复、无穷地变形: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是呀,世间所有的嗓音,清亮的,低沉的,男子坚定的声音,女人顺从的声音,都应当被囊括其中,让所有这些声音充溢、升高、转换,然后在有节奏的合唱中聚合并分散,让它们顺着声响的天梯上上下下,歌声将随着小提琴的甜美弓法而悠扬,随着长号清亮的吹奏而热烈,在管风琴雷鸣般的声音中咆哮: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用这个词,用这句感恩语创造出一种赞美歌,这赞美歌将从尘世滚滚向上,升回到万物的创造者那里!
亨德尔激情满怀,泪水使他的眼睛变模糊了。但是还有几页歌词要读,那是清唱剧的第三部分。然而在这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再也读不下去了。这句赞美之声已然充满他的心胸,在弥漫,在扩大,就像滚滚火焰喷流而出,使人感到灼痛。啊!这声音在攒动,在拥挤,它要从他心里进发出来,向上飞升,回到天空。亨德尔赶紧拿起笔,记下乐谱,他以神奇的快速写下一个个的音符。他无法停住,就像一艘被暴风雨鼓起了风帆的船,一往直前。四周是万籁俱静的黑夜。潮湿的夜空静静地笼罩着这座大城市。但是他的心中却是一片光明,虽然别人听不见,但在他的房间里所有的音乐声都在齐鸣。
第二天上午,当仆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时,亨德尔还坐在写字台旁不停地写着。当他的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畏缩地问他是否要帮他抄乐谱时,他没有回答,只是粗声粗气地咕噜了一声。于是再也没有人敢走到他的身边,他也就这样三个星期没有离开房间。饭送来了,他用左手匆匆地掰下一些面包,右手继续写着,因为他不能停下来,他已如痴如醉。当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动时,他还一边高声唱着,打着拍子,眼睛里射出异样的目光。当别人同他讲话时,他好像刚醒过来似的,回答得含含糊糊,语无伦次。这些日子可苦了仆人。债主来讨债,歌唱演员来求主人谱写节日的康塔塔,使者们来邀请主人到王宫去;仆人不得不都把他们拒之门外,因为现在,哪怕他只想同正在埋头创作的主人说一句话,他也会遭到一顿大发雷霆的斥责。在那几个星期里,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已不再知道时间和钟点,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完全生活在一个只用旋律和节拍来计量时间的环境里。他的身心完全被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奔腾激流席卷而去。神圣的激流愈湍急,愈奔放,作品也就愈接近尾声。他被囚禁在自己的心灵之中,只是踩着有节拍的步伐,走遍这间自设囹圄的房间。他一会儿唱着,一会儿弹起大键琴,然后又重新坐下来,写呀,写呀,直至手指发疼;他在有生之年还从未有过如此旺盛的创作欲,也从未经历过如此呕心沥血的音乐生涯。
差不多三个星期以后,9月14日,作品终于完成了这在今天看来也是难以置信的,也许对于人类而言都是永远无法想像的。剧词变成了乐曲,不久前还是贫乏、枯燥的言词现在已成了生气勃勃、永不凋谢的声音。就像从前瘫痪的身体创造了复活的奇迹,如今是一颗被点燃的心灵创造了意志的奇迹。一切都已写好,弹奏过了,歌词已变成了旋律,并已翱翔在音乐的天空只是一个词,作品的最后一个词还没有配上音乐:那就是阿门。但是,这个阿门,这两个紧密连在一起的短短音节,紧紧地抓住了亨德尔,他要从中创造出一个直冲九霄云外的声乐阶梯。他要给这两个音节配上不同的音调,同时配上不断变换的合唱;他要把这两个音节拉长,同时又不断把它们拆开,以便重新合在一起,从而产生更加热烈的气氛。他把自己巨大的热情像上帝的气息一样倾注在这最后结尾的歌词上,要使它像整个世界一样的宏大和充实。这最后一个词没有放过他,他也没有放过这最后一个词。他给这个阿门配上雄伟的赋格曲,把第一个音节洪亮的阿作为最初的原声,让它在穹顶下回旋、轰鸣,直至它的最高音达到云霄;这原声将愈来愈高,随后又降下来,又升上去,最后再加入暴风雨般的管风琴,而这和声的强度将一次比一次高,它四处回荡,充满寰宇,直至在全部和声中仿佛天使们也在一起唱着赞美歌,仿佛头顶上的屋宇梁架在永无休止的阿门!阿门!阿门!面前震裂欲碎。
亨德尔艰难地站起身来。羽毛笔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感到疲乏,感到全身精疲力竭。他不得不手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行走。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体像死了似的,神志迷迷糊糊。他仿佛一个瞎子沿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然后躺倒在床上,睡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