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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莫言认可的定稿版。
莫言用43天写就43万字《生死疲劳》,但这个故事在莫言心里积累了43年。
莫言透露,当初诺贝尔奖的评委们,主要就是因为读完了《生死疲劳》才把这个奖授给了他。
想要了解我,可以先读《生死疲劳》,这本书比较全面地代表了我写作的风格,以及我在小说艺术上所做的探索。 莫言
我没有把这本书写成布道词,我写的还是人的命运与人的情感,人的局限与人的宽容,以及人为追求幸福、坚持自己的信念所做的努力与牺牲。 莫言
既是一个家族的兴衰演变,也是一个时代的风潮云涌。
世世代代依靠土地而生的人们,如何在历史变迁、生死轮回中坚韧而执着地活着。
半个多世纪,一切都变了,唯有农民血液里流淌的那份对土地的坚守还在。
莫言坦言:《生死疲劳》是我遗憾*少的作品。
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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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生死疲劳》是莫言以寓言的方式观照历史、借荒诞的想象书写现实,从而讲述一个农民家族半个多世纪以来悲欢离合、兴衰演变的长篇巨著。在小说中,被冤杀的地主西门闹经历了六道轮回,变成驴、牛、猪、狗、猴,*终又转世为一个大头婴儿,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每一世的离奇经历。小说通过六道轮回的想象跨越生与死,悲悯着历史变迁之中无常的命运,也歌颂着生存于这片土地上的农民们世代相继、生生不息的执着生命力。
小说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我童年时,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车,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我知道,我总有一天要把他的故事讲给天下人听,但一直到了2005年,当我在一座庙宇里看到六道轮回的壁画时,才明白了讲述这个故事的正确方法。莫言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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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莫言,山东高密人,1955年生,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中国首位获得这项世界级大奖的作家。
著有《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等长篇小说十一部,《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师傅越来越幽默》等中短篇小说一百余部,并著有剧作、散文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意、日、西、俄、韩、荷兰、瑞典、挪威、波兰、阿拉伯、越南等三十余种语言,在世界文学中产生广泛影响。
除了诺贝尔文学奖,莫言及其作品还曾获得茅盾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联合文学奖等国内文学大奖,以及法国Laure Bataillon(儒尔巴泰庸)外国文学奖、法兰西文化艺术骑士勋章、意大利Nonino(诺尼诺)国际文学奖、日本福冈亚洲文化大奖、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等多种外国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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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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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驴折腾
第一章 受酷刑喊冤阎罗殿 遭欺瞒转世白蹄驴3
第二章 西门闹行善救蓝脸 白迎春多情抚驴孤10
第三章 洪泰岳动怒斥倔户 西门驴闯祸啃树皮19
第四章 锣鼓喧天群众入社 四蹄踏雪毛驴挂掌29
第五章 掘财宝白氏受审 闹厅堂公驴跳墙36
第六章 柔情缱绻成佳偶 智勇双全斗恶狼48
第七章 花花畏难背誓约 闹闹发威咬猎户53
第八章 西门驴痛失一卵 庞英雄光临大院62
第九章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 众民兵奉命擒蓝脸74
第十章 受宠爱光荣驮县长 遇不测悲惨折前蹄82
第十一章 英雄相助装义蹄 饥民残杀分驴尸92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二章 大头儿说破轮回事 西门牛落户蓝脸家99
第十三章 劝入社说客盈门 闹单干贵人相助106
第十四章 西门牛怒顶吴秋香 洪泰岳喜夸蓝金龙113
第十五章 河滩牧牛兄弟打斗 尘缘未断左右为难119
第十六章 妙龄女思春芳心动 西门牛耕田显威风128
第十七章 雁落人亡牛疯狂 狂言妄语即文章142
第十八章 巧手整衣互助示爱 大雪封村金龙称王163
第十九章 金龙排戏迎新年 蓝脸宁死守旧志175
第二十章 蓝解放叛爹入社 西门牛杀身成仁187
第三部 猪撒欢
第二十一章 再鸣冤重登阎罗殿 又受瞒降生母猪窝203
第二十二章 猪十六独占母猪乳 白杏儿荣任饲养员210
第二十三章 猪十六乔迁安乐窝 刁小三误食酒馒头217
第二十四章 庆喜讯社员燃篝火 偷学问猪王听美文231
第二十五章 现场会高官发宏论 杏树梢奇猪炫异能240
第二十六章 刁小三因妒拆猪舍 蓝金龙巧计度严冬260
第二十七章 醋海翻腾兄弟发疯 油嘴滑舌莫言遭忌271
第二十八章 合作违心嫁解放 互助遂意配金龙287
第二十九章 猪十六大战刁小三 草帽歌伴奏忠字舞307
第三十章 神发救治小三活命 丹毒袭击群猪死亡314
第三十一章 附骥尾莫言巴结常团长 抒愤懑蓝脸痛哭毛主席325
第三十二章 老许宝贪心丧命 猪十六追月成王334
第三十三章 猪十六思旧探故里 洪泰岳大醉闹酒场345
第三十四章 洪泰岳使性失男体 破耳朵乘乱夺王位369
第三十五章 火焰喷射破耳朵丧命 飞身上船猪十六复仇380
第三十六章 浮想联翩忆往事 奋不顾身救儿童388
第四部 狗精神
第三十七章 老冤魂轮回为狗 小娇儿随母进城393
第三十八章 金龙狂言说壮志 合作无语记旧仇398
第三十九章 蓝开放喜看新居 狗小四怀念老屋407
第四十章 庞春苗挥洒珍珠泪 蓝解放初吻樱桃唇411
第四十一章 蓝解放虚情戏发妻 狗小四保镖送学童419
第四十二章 蓝解放做爱办公室 黄合作簸豆东厢房430
第四十三章 黄合作烙饼泄愤怒 狗小四饮酒抒惆怅434
第四十四章 金龙欲建旅游村 解放寄情望远镜443
第四十五章 狗小四循味追春苗 黄合作咬指写血书450
第四十六章 黄合作发誓惊愚夫 洪泰岳聚众闹县府455
第四十七章 逞英雄宠儿击名表 挽残局弃妇还故乡464
第四十八章 惹众怒三堂会审 说私情兄弟反目478
第四十九章 冒暴雨合作清厕所 受毒打解放做抉择487
第五十章 蓝开放污泥糊老爸 庞凤凰油漆泼小姨498
第五十一章 西门欢县城称霸 蓝开放切指试发511
第五十二章 解放春苗假戏唱真 泰岳金龙同归于尽522
第五十三章 人将死恩仇并泯 狗虽亡难脱轮回535
第五部 结局与开端
一 太阳颜色549
二 做爱姿势552
三 广场猴戏555
四 切肤之痛560
五 世纪婴儿 572
小说是手工活儿代新版后记 5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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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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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人物表
西门闹西门屯地主,被枪毙后,转生为驴、牛、猪、狗、猴、大头婴儿蓝千岁。本书叙事主人公之一。
蓝解放蓝脸与迎春之子,曾任县供销社主任、副县长等职。本书叙事主人公之一。
白氏西门闹正妻。
迎春西门闹二姨太太,解放后改嫁蓝脸。
吴秋香西门闹三姨太太,解放后改嫁黄瞳。
蓝脸原西门闹家长工,解放后一直单干,是全中国唯一坚持到底的单干户。
黄瞳西门屯村民兵队长、生产大队大队长。
西门金龙西门闹与迎春之子,解放后一度随养父姓蓝。文革期间曾任西门屯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后任养猪场场长,团支部书记,改革开放后任西门屯村党支部书记、旅游开发区董事长。
西门宝凤西门闹与迎春之女,西门屯赤脚医生,先嫁马良才,后与常天红同居。
黄互助黄瞳与吴秋香之女,先嫁西门金龙,后与蓝解放同居。
黄合作黄瞳与吴秋香之女,蓝解放之妻。
庞虎志愿军英雄,曾任县第五棉花加工厂厂长兼书记。
王乐云庞虎之妻。
庞抗美庞虎与王乐云之女。曾任县委书记。常天红之妻,西门金龙的情人。
庞春苗庞虎与王乐云之女。蓝解放的情人、继妻。
常天红省艺术学院声乐系毕业,曾随四清工作队在西门屯工作,文革中任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后任县猫腔剧团副团长。
马良才西门屯小学教师、校长。
蓝开放蓝解放和黄合作之子,曾任县城车站派出所副所长。
庞凤凰庞抗美与常天红之女,其生父实为西门金龙。
西门欢西门金龙和黄互助养子。
马改革马良才与西门宝凤之子。
洪泰岳西门屯村村长、合作社社长、党支部书记。
陈光第先任区长,后升县长,蓝脸的朋友。
第一部
驴折腾
第一章
受酷刑喊冤阎罗殿 遭欺瞒转世白蹄驴
我的故事,从一九五年一月一日讲起。在此之前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在阴曹地府里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的酷刑。每次提审,我都会鸣冤叫屈。我的声音悲壮凄凉,传播到阎罗大殿的每个角落,激发出重重叠叠的回声。我身受酷刑而绝不改悔,挣得了一个硬汉子的名声。我知道许多鬼卒对我暗中钦佩,我也知道阎王老子对我不胜厌烦。为了让我认罪服输,他们使出了地狱酷刑中最歹毒的一招,将我扔到沸腾的油锅里,翻来覆去,像炸鸡一样炸了半个时辰,痛苦之状,难以言表。鬼卒还用叉子把我叉起来,高高举着,一步步走上通往大殿的台阶。两边的鬼卒嘬口吹哨,如同成群的吸血蝙蝠鸣叫。我的身体滴油淅沥,落在台阶上,冒出一簇簇黄烟鬼卒小心翼翼地将我安放在阎罗殿前的青石板上,跪下向阎王报告:
大王,炸好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焦煳酥脆,只要轻轻一击,就会成为碎片。我听到从高高的大堂上,从那高高大堂上的辉煌烛光里,传下来阎王爷几近调侃的问话:
西门闹,你还闹吗?
实话对你说,在那一瞬间,我确实动摇了。我焦干地趴在油汪里,身上发出肌肉爆裂的噼啪声。我知道自己忍受痛苦的能力已经到达极限,如果不屈服,不知道这些贪官污吏们还会用什么样的酷刑折磨我。但如果我就此屈服,前边那些酷刑,岂不是白白忍受了吗?我挣扎着仰起头头颅似乎随时会从脖子处折断往烛光里观望,看到阎王和他身边的判官们,脸上都汪着一层油滑的笑容。一股怒气,陡然从我心中升起。豁出去了,我想,宁愿在他们的石磨里被研成粉末,宁愿在他们的铁臼里被捣成肉酱,我也要喊叫:
冤枉!
我喷吐着腥膻的油星子喊叫:冤枉!想我西门闹,在人世间三十年,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高密东北乡的每座庙里,都有我捐钱重塑的神像;高密东北乡的每个穷人,都吃过我施舍的善粮。我家粮囤里的每粒粮食上,都沾着我的汗水;我家钱柜里的每个铜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劳动致富,用智慧发家。我自信平生没有干过亏心事。可是我尖厉地嘶叫着像我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大好人,竟被他们五花大绑着,推到桥头上,枪毙了!他们用一杆装填了半葫芦火药、半碗铁豌豆的土枪,在距离我只有半尺的地方开火,轰隆一声巨响,将我的半个脑袋,打成了一摊血泥,涂抹在桥面上和桥下那一片冬瓜般大小的灰白卵石上我不服,我冤枉,我请求你们放我回去,让我去当面问问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在我连珠炮般的话语中,我看到阎王那张油汪汪的大脸不断地扭曲着。阎王身边那些判官们,目光躲躲闪闪,不敢与我对视。我知道他们全都清楚我的冤枉,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冤鬼,只是出于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他们才装聋作哑。我继续喊叫着,话语重复,一圈圈轮回。阎王与身边的判官低声交谈几句,然后一拍惊堂木,说:
好了,西门闹,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许多人该死,但却不死;许多人不该死,偏偏死了。这是本殿也无法改变的现实。现在本殿法外开恩,放你生还。
突然降临的大喜事,像一扇沉重的磨盘,几乎粉碎了我的身体。阎王扔下一块朱红色的三角形令牌,用颇不耐烦的腔调说:
牛头马面,送他回去吧!
阎王拂袖退堂,众判官跟随其后。烛火在他们的宽袍大袖激起来的气流中摇曳。两个身穿皂衣、腰扎着橘红色宽带的鬼卒从两边厢走到我近前。一个弯腰捡起令牌插在腰带里,一个扯住我一条胳膊,试图将我拉起来。我听到胳膊上发出酥脆的声响,似乎筋骨在断裂。我发出一声尖叫。掖了令牌的那位鬼卒,搡了那个扯我胳膊的鬼卒一把,用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者教训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的口吻说:
妈的,你的脑子里灌水了吗?你的眼睛被秃鹫啄瞎了吗?你难道看不见他的身体已经像一根天津卫十八街的大麻花一样酥焦了吗?
在他的教训声中,那个年轻的鬼卒翻着白眼,茫然不知所措。掖令牌的鬼卒道:
还愣着干什么?去取驴血来啊!
那个鬼卒拍了一下脑袋,脸上出现恍然大悟般的表情。他转身跑下大堂,顷刻间便提来一只血污斑斑的木桶。木桶看上去十分沉重,因为那鬼卒的身体弯曲,脚步趔趄,仿佛随时都会跌翻在地。
他将木桶沉重地蹾在我的身边,使我的身体都受了震动。我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一股热烘烘的腥气,仿佛还带着驴的体温。一头被杀死的驴的身体在我脑海里一闪现便消逝了。持令牌的鬼卒从桶里抓起一只用猪的鬃毛捆扎成的刷子,蘸着黏稠的、暗红的血,往我头顶上一刷。我不由得怪叫一声,因为这混杂着痛楚、麻木、犹如万针刺戟般的奇异感受。我听到自己的皮肉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响,感受着血水滋润焦煳的皮肉,联想到那久旱的土地突然遭遇甘霖。在那一时刻,我心乱如麻,百感交集。那鬼卒如一位技艺高超、动作麻利的油漆匠,一刷子紧接着一刷子,将驴血涂遍了我的全身。到最后,他提起木桶,将其中剩余的,劈头浇下来。我感到生命在体内重新又汹涌澎湃了。我感到力量和勇气又回到了身上。没用他们扶持,我便站了起来。
尽管两位鬼卒名叫牛头和马面,但他们并不像我们在有关阴曹地府的图画中看到的那样真的在人的身躯上生长着牛的头颅和马的脑袋。他们的身体结构与人无异,所不同的只是他们的肤色像是用神奇的汁液染过,闪烁着耀眼的蓝色光芒。我在人世间很少见过这种高贵的蓝色,没有这样颜色的布匹,也没有这样颜色的树叶,但确有这样颜色的花朵,那是一种在高密东北乡沼泽地开放的小花,上午开放,下午就会凋谢。
在两位身材修长的蓝脸鬼卒挟持下,我们穿越了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的幽暗隧道。隧道两壁上,每隔十几丈就有一对像珊瑚一样奇形怪状的灯架伸出,灯架上悬挂着碟形的豆油灯盏,燃烧豆油的香气时浓时淡,使我的头脑也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借着灯光,我看到隧道的穹隆上悬挂着许多巨大的蝙蝠,它们亮晶晶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烁,不时有腥臭的颗粒状粪便,降落在我的头上。
终于走出隧道,然后登上高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伸出白胖细腻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手,从一只肮脏的铁锅里,用乌黑的木勺子,舀了一勺洋溢着馊臭气味的黑色液体,倒在一只涂满红釉的大碗里。鬼卒端起碗递到我面前,脸上浮现着显然是不怀好意的微笑,对我说:
喝了吧,喝了这碗汤,你就会把所有的痛苦烦恼和仇恨忘记。
我挥手打翻了碗,对鬼卒说:
不,我要把一切痛苦烦恼和仇恨牢记在心,否则我重返人间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我昂然下了高台,木板钉成的台阶在脚下颤抖。我听到鬼卒喊叫着我的名字,从高台上跑下来。
接下来我们就行走在高密东北乡的土地上了。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让我感到陌生的是那些钉在土地上的白色木桩,木桩上用墨汁写着我熟悉的和我不熟悉的名字,连我家那些肥沃的土地上,也竖立着许多这样的木桩。后来我才知道,我在阴间里鸣冤叫屈时,人世间进行了土地改革,大户的土地,都被分配给了无地的贫民,我的土地,自然也不例外。均分土地,历朝都有先例,但均分土地前也用不着把我枪毙啊!
鬼卒仿佛怕我逃跑似的,一边一位摽着我,他们冰凉的手或者说是爪子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阳光灿烂,空气清新,鸟在天上叫,兔在地上跑,沟渠与河道的背阴处,积雪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我瞥着两个鬼卒的蓝脸,恍然觉得他们很像是舞台上浓妆艳抹的角色,只是人间的颜料,永远也画不出他们这般高贵而纯粹的蓝脸。
我们沿着河边的道路,越过了十几个村庄,在路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我认出了好几个熟识的邻村朋友,但我每欲开口与他们打招呼时,鬼卒就会及时而准确地扼住我的咽喉,使我发不出半点声息。对此我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我用脚踢他们的腿,他们一声不吭,仿佛他们的腿上没有神经。我用头碰他们的脸,他们的脸宛如橡皮。他们扼住我喉咙的手,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才会放松。有一辆胶皮轮子的马车拖着尘烟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马身上的汗味让我备感亲切。我看到身披白色光板子羊皮袄的车把式马文斗抱着鞭子坐在车辕杆上,长杆烟袋和烟荷包拴在一起,斜插在脖子后边的衣领里。烟荷包摇摇晃晃,像个酒店的招儿。车是我家的车,马是我家的马,但赶车的人却不是我家的长工。我想冲上去问个究竟,但鬼卒就像两棵缠住我的藤蔓一样难以挣脱。我感到赶车的马文斗一定能看到我的形象,一定能听到我极力挣扎时发出的声音,一定能嗅到我身上那股子人间难寻的怪味儿,但他却赶着马车飞快地从我面前跑过去,仿佛要逃避灾难。后来我们还与一支踩高跷的队伍相遇,他们扮演着唐僧取经的故事,扮孙猴子、猪八戒的都是村子里的熟人。从他们打着的横幅标语和他们的言谈话语中,我知道了那天是一九五年的元旦。
在即将到达我们村头上那座小石桥时,我感到一阵阵的烦躁不安。一会儿我就看到了桥下那些因沾满我的血肉而改变了颜色的卵石。卵石上粘着一缕缕布条和肮脏的毛发,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在破败的桥洞里,聚集着三条野狗。两条卧着;一条站着。两条黑色;一条黄色。都是毛色光滑、舌头鲜红、牙齿洁白、目光炯炯有神。
莫言在他的小说《苦胆记》里写过这座小石桥,写过这些吃死人吃疯了的狗。他还写了一个孝顺的儿子,从刚被枪毙的人身上挖出苦胆,拿回家去给母亲治疗眼睛。用熊胆治病的事很多,但用人胆治病的事从没听说,这又是那小子胆大妄为的编造。他小说里描写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胡诌,千万不要信以为真。
在从小桥到我的家门这一段路上,我的脑海里浮现着当初枪毙我的情景:我被细麻绳反剪着双臂,脖颈上插着亡命的标牌。那是腊月里的二十三日,离春节只有七天。寒风凛冽,彤云密布。冰霰如同白色的米粒,一把把地撒到我的脖子里。我的妻子白氏,在我身后的不远处嚎哭,但却听不到我的二姨太迎春和我的三姨太秋香的声音。迎春怀着孩子,即将临盆,不来送我情有可原,但秋香没怀孩子,年纪又轻,不来送我,让我心寒。我在桥上站定后,猛地回过头,看着距离我只有几尺远的民兵队长黄瞳和跟随着他的十几个民兵。我说:老少爷儿们,咱们一个村住着,远日无仇,近日无怨,兄弟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尽管说出来,用不着这样吧?黄瞳盯了我一眼,立刻把目光转了。他的金黄的瞳仁那么亮,宛若两颗金星星。黄瞳啊黄瞳,你爹娘给你起这个名字,可真起得妥当啊!黄瞳说:你少啰嗦吧,这是政策!我继续辩白:老少爷们儿,你们应该让我死个明白啊,我到底犯了哪条律令?黄瞳说:你到阎王爷那里去问个明白吧。他突然举起了那只土枪,枪筒子距离我的额头只有半尺远,然后我就感到头飞了,然后我就看到了火光,听到了仿佛从很远处传来的爆响,嗅到了飘浮在半空中的硝烟的香气
我家的大门虚掩着,从门缝里能看到院子里人影绰绰,难道她们知道我要回来吗?我对鬼差说:
二位兄弟,一路辛苦!
我看到鬼差蓝脸上的狡猾笑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笑容的含义,他们就抓着我的胳膊猛力往前一送。我的眼前一片昏黄,就像沉没在水里一样,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人欢快的喊叫声:
生下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浑身沾着黏液,躺在一头母驴的腚后。天哪!想不到读过私塾、识字解文、堂堂的乡绅西门闹,竟成了一匹四蹄雪白、嘴巴粉嫩的小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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