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命也是命运动的冲击
2012年2月26日,在佛罗里达州的桑福德,17岁的黑人少年马丁(Trayvon Martin)在白人社区内被白人和拉丁混血的齐默曼(George Zimmerman)枪杀,原因仅仅是后者认为马丁行踪可疑。齐默曼被检方控以二级谋杀罪,但最终被法院宣判无罪。这一不公正的结果导致三位黑人社会工作者加尔扎(Alicia Garza)、寇乐斯(Patrisse Cullors)和特麦提(Opal Tometi)创办了一个全国性的网络团体黑人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旨在反抗针对黑人的种族歧视。
2014年7月17日,在纽约市,43岁的黑人小贩加纳(Eric Garner)因为非法售卖没有上税的散装香烟遭到多名白人警察抓捕,一名白人警察采用违反纽约市警察系统章程的锁喉(chokehold)手段将其压制在地,在其连声呼喊我不能呼吸的情况下仍不松手,导致加纳因胸部受压迫而死。12月3日,纽约市大陪审团作出裁定,涉事警察潘塔莱奥(Daniel Pantaleo)被免于起诉。
2014年8月9日,在密苏里州的弗格森,18岁的黑人青年布朗(Michael Brown)在未携带武器,且和警察接触不超过三分钟的情况下,被白人警察枪杀。11月24日,密苏里州大陪审团作出裁定,涉事警察威尔逊(Darren Wilson)被免于起诉。
这两起事件都引发了遍及全美国的示威活动 。舆论普遍认为,涉事警察理应受到刑事起诉,而且两位死者如果是白人就不会遭遇警察暴力执法。在弗格森,伴随示威而来的骚乱导致密苏里州州长出动国民警卫队维持秩序,现场宛如战场。在一系列示威活动中,黑人命也是命成为曝光率最高的抗议团体之一,迅速脱颖而出。这和它去中心的网络化组织属性有关,任何地方的黑人只要认同其主张,都可以在当地成立其分支机构。
2015年4月12日,在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26岁的黑人格雷(Freddie Gray)因私藏弹簧刀被警察拘留,在押送期间因脊髓和喉头受伤陷入昏迷,一周以后不治身亡。此事再度引发了大规模的示威和骚乱。黑人命也是命在这一轮示威活动中继续发展壮大,在欧洲、非洲和拉丁美洲都成立了分支机构,成为一场国际性的社会运动。有论者将其与2010年至2012年的阿拉伯之春运动相比较,称其为黑人之春运动。
在2016年总统大选中,黑人命也是命扮演了相当显眼的角色。从2015年8月开始,他们频频冲击两党主要参选人的集会,制造可以吸引媒体头条关注的新闻,目的在于让参选人关注针对黑人的不公正执法。到了2016年2月,黑人命也是命的领导人宣布,该组织不支持任何一位总统参选人。虽然作为一个松散的组织,这一声明并不会阻止其成员以个人身份支持某一位总统参选人,但是确实有不少黑人命也是命的成员表示不会在本次总统大选中投票。
美国社会对于黑人命也是命运动的看法是高度分化的。皮尤调查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在2016年2月至5月的一份调查显示,它在美国有投票权的成年公众中有43%的支持率和22%的反对率,具体而言,有40%的白人和65%的黑人支持这一运动,同时有28%的白人和12%的黑人反对它,该运动在拉丁裔中的支持率和反对率分别为33%和11%。
2016年总统大选中惟一的黑人参选人,共和党人卡森(Ben Carson)就是身为黑人却反对黑人命也是命运动的代表人物。他在2015年8月直斥该运动愚蠢,认为它应当关注所有黑人的生活,而不是为少数黑人请命。卡森在从政之前是一位很有成就的医生,他的态度体现了相当一部分上层黑人的看法,即维持法律与秩序比保护底层黑人其中很多都有犯罪前科的人权更重要。
前述皮尤调查中心的调查还显示,黑人命也是命运动在白人民主党成员中间的支持率和反对率分别是64%和8%,在白人共和党成员中间的支持率和反对率分别是20%和52%,而在不属于两党的白人独立人士中间的支持率和反对率分别是42%和25%。由此可见,党派立场是影响对于该运动看法的重要因素。
因此,特朗普反对黑人命也是命运动,而希拉里对其表示支持,都是势所必至。不过,特朗普的态度比共和党的平均立场要极端很多,他声称黑人命也是命运动具有黑人至上的种族主义倾向,其所设置的议题是在故意引发社会分裂,其对警察的诋毁是令人骇然的。
黑人命也是命运动和特朗普的支持者之间屡次爆发正面冲突。最严重的一次是在2016年3月12日,特朗普在芝加哥的一场集会由于抗议活动而被迫取消,而前一天他在圣路易斯的一场集会也被抗议者围攻,32人被捕。这些抗议活动都有黑人命也是命运动的策划和参与。
另一方面,2015年7月,希拉里尚在竞选序幕阶段,就对黑人命也是命运动表示支持。
在民主党的党内初选中,面对桑德斯的强烈攻势,希拉里的底牌就是南方各州黑人对她的超高支持率,这是因为比尔克林顿执政期间曾经给黑人提供过不少政策实惠。
然而,黑人命也是命运动对希拉里并不支持。究其原因,黑人命也是命运动所致力于解决的针对黑人的暴力执法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希拉里和她丈夫,前任总统比尔克林顿所造成的。2016年4月7日,当比尔克林顿在费城的一场集会上为希拉里造势时,遭到了黑人命也是命运动成员的当面抗议,他们指责他在担任总统期间于1994年推出的《暴力犯罪控制与执行法案》(Violent Crime Control and Law Enforcement Act,以下简称《1994年犯罪控制法案》)严重恶化了美国黑人的处境。
用重典之争
《1994年犯罪控制法案》是在美国暴力犯罪率连年飙升的大背景下出台的。从1987年开始,美国的凶杀率以每年5%的速率递增,到1991年达到峰值,平均每10万人中有9.8人死于凶杀,多数死者是黑人。抢劫、袭击和毒品犯罪也极为猖獗。
针对这种状况,比尔克林顿政府推出了得到两党一致支持的《1994年犯罪控制法案》。该法案包含了大量乱世用重典的内容,诸如三振出局(three strikes) 的强制性量刑准则,为期十年的对攻击性枪支的联邦禁令(2004年到期后由于未获小布什政府重续而失效),扩大死刑适用范围等等。法案配备了规模空前的300亿美元财政预算,其用途包括雇佣10万名新警察,
用97亿美元兴建监狱,用61亿美元兴办预防犯罪的项目(其中大部分项目实际上都仅仅是惩戒而非改造罪犯)等等。
在《1994年犯罪控制法案》出台之前,美国已经存在类似的用重典治理犯罪的法案。约翰逊政府在向贫困宣战(War on Poverty)的同时,也发起了向犯罪宣战(War on Crime),在1965年制定了《执法援助法案》(Law Enforcement Assistance Act),授权联邦政府拨款资助地方警察系统的装备军事化。
美剧里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一队警察身穿防弹衣,佩戴夜视镜,手持重型武器破门而入。这种特殊装备的警察队伍号称特种武器与战术部队(Special Weapons And Tactics,简称SWAT)。SWAT最早组建于1967年的洛杉矶,初衷是为了对付黑豹党等武装造反的激进组织,后来在美国各地普遍推广,其任务包括执行高度危险的拘捕令、营救人质、阻止恐怖攻击、处理重型武装危机等等。每当美剧里出现SWAT的镜头,结果几乎必然是凶犯最终被擒获或击毙,正义得以伸张,一度扰乱的社会秩序也重归安宁。
但是在现实中,SWAT却导致了严重的警权滥用问题。调查记者鲍克(Radley Balko)2013年出版的《武装警察的兴起:美国警察部门的军事化》(Rise of the Warrior Cop:The Militarization
of Americas Police Forces )指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期,美国每年SWAT出警三千次左右,到了1995年,美国SWAT出警次数接近三万次,2005年的出警次数则超过了五万次。有些地方的SWAT在2005年出警高达700余次,相当于平均每天两次。原因是SWAT被广泛用于处理各种普通违法事件,即使是违法情节很轻微的嫌犯也常常会被警察用重型武器围捕,稍有过激反应则容易招致开枪。
鲍克指出,尼克松迈出了美国警权滥用的关键步骤。尼克松在1968年首次当选总统之时,正值黑人民权运动和反对越战的示威活动导致美国社会碎片化。为了赢得保守的白人中产阶级的支持,他发起了反毒品战争(Drug War),把SWAT的主要任务从处理重型武装危机变成了缉捕毒贩。
里根政府比尼克松走得更远。其首任司法部长史密斯(William French Smith)宣称:司法部不是一个处理国内事务的机构,它是在国内保护国家安全的铁臂。里根政府虽然提倡小政府,削减大量公共开支,但是对于扩充警力毫不含糊。1988年,美国开始实施伯恩正义援助补助计划(The Edward Byrne Memorial Justice Assistance Grant Program),根据地方警察系统的需要,向其发放联邦补助经费,结果促使地方警察系统大量购置军事化重型装备,而如果是由各州或者地方自己出钱的话,本来不会购置此类装备。
更糟糕的是,所谓地方警察部门的需要是以犯罪率为参照标准,犯罪率越高,能拿到的联邦补助就越多。在这样的诱因之下,地方警察系统遂以提高抓捕率为能事,抓捕毒贩是最快捷的办法。更有甚者,联邦政府还允许地方警察系统在抓捕毒贩嫌疑人的时候没收其财产,即使后来该嫌疑人并未被判有罪,这些财产依然可以被警察系统吞并。换言之,反毒品战争已经成为美国警察部门的摇钱树,这也要求警察部门进一步扩充装备,让自己更像一支从事战争的军队。虽然大多数美国民众永远也不会同意使用军队来打击普通犯罪,但是他们却不知不觉地接受了警察部门的军事化。而美国最高法院通过一系列判例,赋予了军事化的SWAT极大的行动自由。
比尔克林顿政府推出的《1994年犯罪控制法案》更是强化了用重典治理犯罪的理念。1994年联邦监狱中的囚犯数量约10万人,2008年以后这一数字超过了20万。
而联邦监狱的囚犯仅占美国全部囚犯的约十分之一,2013年,全美国的囚犯数量约为220万。如果再加上假释和缓刑的人数,2013年全美国的犯人数量约为475万,平均每51个成年人就有一个是犯人。
记者科茨(Ta-nehisi Coates)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2015年10月号发表的文章《大众监禁时代的黑人家庭》(The Black Family in the Age of Mass Incarceration)指出,1972年,美国平均每10万人中有148名囚犯,今天的美国如果要回到1972年的水平,需要减少80%的囚犯人数。黑人则是当今美国大众监禁的最大受害者。在所有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出生进过监狱底层黑人正常人生经历的一个标志,很多人坐牢并非因为暴力犯罪,而是由于涉及毒品的轻罪重判。美国很多雇主不愿意雇佣有犯罪记录的人,因此黑人的就业前景很受影响,即使是那些没有犯过罪的黑人也难以免于劳动力市场的整体歧视,常常被迫接受低于同类岗位的白人雇员的薪资。
《1994年犯罪控制法案》实施二十多年来,美国社会的暴力犯罪率确实大幅减少,但是这部法案究竟对此起了多少作用,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议,不少人认为美国经济与社会的结构转型才是更重要的原因。而这部法案在具体实施中不成比例地集中于逮捕、监禁黑人,严重激化了美国社会的种族矛盾,成为导致当今美国社会分裂的关键因素之一。
奥巴马政府对用重典的模式有所纠正,限制了对地方警察系统购买军事化装备的资助,
在2015年批准了对六千多名涉毒犯人的提前假释。
但是警察针对黑人的不公正执法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演愈烈。2015年,美国有1134名黑人被警察杀死,达到了历史峰值,平均一个美国黑人被警察杀死的可能性是其他人种的美国人的九倍。在被警察杀死的黑人中间,有五分之四在被杀死之前没有向警察开火,有五分之一并未携带武器。
在《1994年犯罪控制法案》的出台过程中,时为第一夫人的希拉里发挥了重要作用。不过,如今希拉里的定位是继承奥巴马政府对用重典的纠正,而不是背负比尔克林顿时代遗留的政治包袱。2015年8月,在民主党党内初选的第一场辩论会上,主持人库珀(Anderson Cooper)问希拉里想要为美国黑人做哪些奥巴马没能做成的事情,希拉里表示自己将会继承奥巴马在改革刑事司法体制和制止大众监禁方面的未竟之业。
另一方面,特朗普则主张加强用重典的力度。2016年7月21日,他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接受总统候选人提名时发表演讲,宣称自己是一个旨在维护法律与秩序的候选人。1968年,尼克松曾经以法律与秩序作为竞选口号,争取被他称为沉默的大多数的白人中产阶层的支持,当时黑人民权运动和反对越战的示威活动一度走向暴力失控,导致美国社会碎片化。但是,今日美国的暴力犯罪率处在历史最低点,盖洛普(Gallup)调查显示只有不到3%的美国人认为暴力犯罪是首要问题。 特朗普把打击暴力犯罪作为施政核心目标之一,其实是借题发挥,将自己的政治诉求合法化。首先是移民被描述成极具犯罪倾向,因此必须予以限制和监控;然后是黑人命也是命运动被说成是为暴力犯罪张目,以此回避对警察不公正执法和大众监禁的追责。2016年7月发生在达拉斯和巴吞鲁日的两起黑人枪手以暴制暴的袭警案,也被特朗普的铁杆支持者拿来大做文章,证明美国存在一场针对警察的战争(War on Cops),事实上,数据表明,奥巴马时代警察的处境比以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