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1781年10月17日上午10时许,在弗吉尼亚的小型烟草港口约克镇外,被围英军的阵地战壕胸墙后出现一个孤单的鼓手身影,这是请求和谈的信号。在持续的交火声中,鼓声难以引起注意。若非其耀眼的红色军衣,他可能被火力横扫。一名军官手持白色手帕紧随其后,发出投降谈判的请求。美法军队咆哮的加农炮陡然沉寂。大陆军宾夕法尼亚战列中的一名中级军官埃比尼泽丹尼(Ebenezer Danney)描述说:炮火沉寂时,我听到前所未有的鼓点,对我们而言,那是最美妙的音乐。双方士兵在相距不足200码处沉默对视。鼓手被遣返后,尾随的英国军官被蒙着双眼带到乔治华盛顿的总部,向后者递交康华里伯爵查理的停火24小时建议函,以便双方在穆尔先生的住所会晤,敲定约克和格罗斯特港的投降条件。华盛顿在取得更详细的书面投降条件前拒绝接受。下午,对峙双方的炮兵继续交火。不过,战争的确结束了。火炮再度通宵沉寂,谈判于次日全天继续。10月19日中午,战败的英军降下国旗后被迫从胜利者面前走过。尽管华盛顿要求投降仪式两点准时举行,但英国和德国部队还是迟到了1小时,他们穿着崭新的军服组成两条长达一英里的纵队。美军和法军分列在道路两侧。许多来自邻近郊区的居民欢乐地围观,他们急切等待焦点康华里的露面。大陆军中的外科医生詹姆斯撒切尔(James Thacher)1描述了人们如何期待司令的耻辱出现。但康华里托病不出,大家的希望落空。他派出副司令,近卫旅(Brigade of Guards)的查理奥哈拉准将(Brigadier General Charles OHara),一个面色红润又健谈的爱尔兰人出席仪式。奥哈拉准将曾在吉尔福德县府战斗中被刺刀刺伤。他还认为北美战役胜利无望。在经历了约两小时安静的期待后,战败的英国陆军扛着武器、包裹,打着鼓,风笛吹奏着英国和德国的爱国进行曲,开始以缓慢而庄重的步伐沿汉普顿道路前进。奥哈拉将军请求会见法军司令罗尚博伯爵让巴普蒂斯特杜纳坦德维缪尔将军(General Jean Baptiste Donatien de Vimeur, comte de Rochambeau)。奥哈拉除帽后,为司令康华里未能列席致歉。法方记录表示,奥哈拉随后准备向罗尚博伯爵缴交康华里的佩剑,但遭到拒绝。罗尚博要求奥哈拉向华盛顿缴械。而一位美国军官则表示奥哈拉误以为我军统帅位于右侧。其实奥哈拉没错,英国人拒绝承认败于美国人,宁愿向法军缴械。随后,奥哈拉犹豫地试图向华盛顿呈交佩剑,但华盛顿把战利品移交给曾被英国人羞辱的本杰明林肯将军(General Benjamin Lincoln)。1780年,林肯在南卡罗来纳查尔斯顿投降时,英国人曾拒绝给予其礼遇。接剑后,林肯简单地退还佩剑,并指示奥哈拉率部到指定场地缴械。在靠近缴械地点时英军的秩序开始涣散,步调不一,步伐紊乱,队形屡屡走散。部分人似乎带点醉意。进入缴械点以后,随着英军的士气和荣耀面临的考验达到极点,大戏的终篇登场。英国人无法掩饰耻辱感,下达缴械令的排级军官尤其沮丧。据一名大陆军的新泽西军官回忆,全体英国军官仿佛在学校接受鞭笞惩罚的男孩。部分人紧咬下唇或者噘起嘴,另一部分人痛哭失声。他们漫不经心地打着鼓。许多士兵的愤慨溢于言表,狠狠地把武器摔向地面,似乎决心彻底毁掉装备。在南下1500英里、经历了一场围攻恶战后,一名身高76英尺的下士把武器全力抡向地面,导致装备受损。他咆哮道:没有人能得到完整的你!圆形宽沿军帽挡住了士兵的屈辱神情。对一支开战时以军事优势自负的军队而言,这是不折不扣的羞辱。南卡罗来纳的艾德努斯伯克(Aedenus Burke)在目睹士兵如此受辱以后,表示他一度忘记了他们以往的傲慢、劫掠和冷酷。1781年11月,伦敦尚未接到约克镇之战结局的确定战报。随着关于敌军阵地的消息接踵而至,英国政府日益焦虑。2乔治三世和内阁负责战争的主要阁员乔治杰曼子爵曾对胜利信心十足。他们在国会开幕讲稿中甚至预言了英国在北美的胜利。杰曼子爵尤其清楚,约克镇之战的结果将决定战争的走向乃至诺思政府的未来。他开始向友人透露不安。1781年11月25日,杰曼子爵在贝尔梅尔街的卡尔顿官邸获得官方通报,确认其最忧虑的结局。他一言不发,随即乘专用马车前往另一位国务秘书斯托蒙特男爵(Lord Stormont)在波特兰区的住所。在向斯托蒙特透露了康华里投降的灾难性消息后,斯托蒙特随即乘车前往大奥尔蒙德街会晤大法官瑟洛(Lord Thurlow)。三人在短暂会面后,决定鼓起勇气,亲自拜会首相诺思伯爵。当天下午12时,几名阁员抵达唐宁街首相官邸。诺思尽管早就对战争表示绝望,并且多次请辞首相,但依旧对消息感到震惊。杰曼回忆首相的反应仿佛胸口被狠狠击中。在屋里踱步几分钟后,诺思突然张开双臂高呼:上帝啊,都结束了!他在紧张和沮丧的情绪中不断重复这句话。冷静下来之后,阁员们开始共同商讨是否延缓即将在48小时内登场的国会开幕式。他们最后决定按原计划举行,因为多数议员已经抵达伦敦。而后数小时内,几位阁员重新起草了国王届时将在上议院王座发表的讲稿,初稿曾预言胜利,新稿暗示性地提到了约克镇。随后,杰曼向位于伦敦外围克佑宫的乔治三世报信:康华里伯爵的远征哀伤地结束了。杰曼随后返回白厅办公室,在一份法国的记录中,进一步确认约克镇的败绩。当晚,传记作家纳撒尼尔拉克索尔作为一名政府支持者兼国会议员,和其他9位客人一起参加了杰曼在贝尔梅尔街官邸举行的晚宴。除托马斯德格雷(Thomas de Grey)和此前曾任杰曼副秘书的沃尔辛厄姆之外,其他客人对来自北美殖民地的消息一无所知。晚宴结束前,一名仆人传达了国王的紧急消息。杰曼直视沃尔辛厄姆,表示国王的笔调如常,但我发现他省略了写信的时间。在以往的信件中,乔治三世通常在结尾留下成书的精确时间。尽管杰曼的评论旨在引起客人们的好奇,但因其三位女儿在场,其他来宾克制着好奇心,一言不发。杰曼在女儿们离席后知会来宾,法国首席大臣德莫尔帕伯爵(Comte de Maurepas)行将就木。 拉克索尔表示,如果他是德莫尔帕,将因生前无法知道英国和北美殖民地的斗争结果抱憾九泉。对此,杰曼表示德莫尔帕的寿命足够他见证结局。拉克索尔以为杰曼暗指英法舰队在切萨皮克湾的非决定性海战,于是他进一步明确自己说的是德莫尔帕无法知道弗吉尼亚战事的结局。于是杰曼再度表示,德莫尔帕已经看到了结果。陆军已经投降,你将在那张纸上看到投降的细节。随后,他不动声色地从口袋中掏出信纸递给拉克索尔。后者高声地朗读,其他人则在震惊中一言不发。这则消息让后半夜笼罩着阴沉的气氛,来宾陷入了对政治后果的沉思。宾客们迫切期待国王的反应,并预感国王将会极为痛苦,这是其在位期间最耻辱的事件。此前,乔治三世已经成为战争的主要动力,还曾威胁说他宁愿退位,也不愿接受战败。杰曼高声朗读国王来信以飨来宾,但同时表示,来信证明国王依旧坚毅且始终如一。三十年后拉克索尔回忆此景说,尽管时间流逝,但他对当晚聆听时的印象仍然十分深刻。信中未见沮丧或绝望,笔迹暗示作者的情绪是放松的。国王高傲地表示,这则消息丝毫没有动摇他的看法,战争将继续。他永不言败。一英国失去北美殖民地是一个长青话题,战争催生了美国和加拿大两个强大的现代国家,它是一场英国志在必得的斗争,为此英国投入8年进行了一场被铁杆支持者称为圣战的斗争,打击危险的革命原则。这种原则威胁包括宗教、民政在内,一切为人类所尊崇的制度。甚至温和派也认为拥有北美是英国在欧洲强国地位的保证。《国富论》作者亚当斯密认为:失去殖民地给英国人造成的恐惧甚至超过西班牙无敌舰队,或者一次来自法国的入侵。英国拥有职业陆军优势,还有一支世界头号海军以及沙场老将、4充裕的军事补给和畅通的信贷渠道。发达的英国经济引领农业创新、商业、银行业、信贷和运河工程,而且快速带来人类历史上首个工业国家。世人多因此认定英国将轻松取胜。一旦局势急转直下,也很容易把失败归咎于领导失误。本书的传记涉及负责英国北美作战的10位关键人物,他们是:乔治三世,《独立宣言》称之为需为独立战争负责的暴君;首相诺思伯爵,因其致命决定,在1774年《强制法案》(Coercive Act)中为波士顿茶党事件惩罚马萨诸塞州人民,被视为战争制造者;威廉豪和理查德豪,兄弟二人在战争前半段,分别负责指挥英国陆海军,因此被认为需对1776年丧失击败大陆军的机遇负责;1777年在萨拉托加投降的约翰伯戈因将军;负责北美的国务秘书兼英国境内北美战争事务的主要缔造者乔治杰曼子爵;战争后半段指挥北美英国陆军的亨利克林顿爵士被指过于被动;康华里伯爵,他在约克镇的投降实际上结束了英国在北美的战事;乔治罗德尼爵士兼海军上将成为在战争中被称道的英国指挥官,但也未能免于物议,批评者认为,他未能阻止德格拉斯伯爵佛朗索瓦-约瑟夫保罗指挥的法国舰队包围困守约克镇的康华里所部;还有桑威奇伯爵约翰蒙塔古,批评者认为这位第一海务大臣应为皇家海军的失败负责。这批政治和军事领导人沦为讽刺的对象。批评者包括:美国的菲利普弗雷诺(Philip Freneau)、托马斯潘恩、默西奥蒂斯华伦(Mercy Otis Warren)和弗兰西斯霍普金森(Francis Hopkinson),以及苏格兰诗人罗伯特伯恩斯(Robert Burns)、英国讽刺漫画家詹姆斯吉尔雷(James Gillray)。在此后的虚构小说、普及本历史书和电影中,上述军政领导人继续受到挖苦。尽管学术著作相对温和,但也能看到这类讽刺漫画充斥其中。人们理所当然地假定,失败必定源于平庸无能的领导层。丢掉美国的人是历史的反面,反对进步并且试图建立专制政府。他们在一次成就美国国家神话的事件中沦为丑角,在这次事件中,代表过时贵族立场的英国注定在一场反对美利坚共和精神和精英主义的斗争中失败。这像个故事。战争的结果成为先验的结论,因为历史必然走向现代化。但是,丢掉美国的人尽管失败,却并非泛泛之辈。本书采取就事论事的态度,考察他们的弱点和对战败的责任,但也将揭示公众认定他们无能守旧的偏见。成功和失败的界限十分微妙。赢得1777年萨拉托加之战的美国将军霍雷肖盖茨(Horatio Gates)5稍后在1780年的卡姆登之战(Battle of Camden)中败于康华里。后者随后又在约克镇缴械。1781年,德格拉斯伯爵在切萨皮克角击败海军少将托马斯格雷夫斯(Thomas Graves),奠定了约克镇胜利的基础。然而,他却在1782年的桑特斯海战(Battle of Saints)中沦为海军上将罗德尼的阶下囚。本书描述了一群卷入恶战的能人,其批评者和获胜的对手在各自国家的历史中被视为伟人,其中包括英国的埃德蒙伯克、查理詹姆斯福克斯(Charles James Fox)和威廉皮特,以及美国的托马斯杰斐逊、乔治华盛顿、约翰亚当斯和本杰明富兰克林。北美英军的将领并非庸才,他们和今天的职业军官一样甘于奉献。军旅生涯属于终身服务,许多英军指挥官出身于拥有深厚军事传统或军方关系的家庭,自幼加入兵团或者船队。乔治三世及其内阁在选拔驻北美陆军将领时,无视年资,任人唯贤。获选者全力磨砺军事技巧和战争知识。他们通过视察战场、阅读最新军事理论和海外训练,研究战略和战术。在重视经验的军事职业中,他们是一群曾经在欧洲和北美高级指挥官领导下工作的悍将,也曾效力于同时代最优秀的指挥官。他们在陆军每年夏天的操练中,通过指挥部队机动砥砺技术,也在行动中充分展示了个人勇气。由于长期离家在外和随时可能阵亡,其军旅生涯牺牲巨大。[12]英国军事领导人属于寡头政权的成员,但激烈的集团内竞争仍需要强烈的进取心。由于长子继承制导致长子继承家族大部分财富,次子只能另谋高就。可能的出路之一是购买军职,但这并不等于获得高级任命,此外只有三分之一的中级职务可供购买。1760年以后,购买和晋升操作面临更严格的管理。陆军人员的组成极具国际性,包括众多来自欧洲大陆的军官。比如生于瑞士的弗雷德里克哈尔迪曼德(Frederick Haldimand)和奥古斯丁普雷沃斯特(Augustine Prevost),两人都曾于独立战争期间服务于北美英国陆军。对于人才,皇家海军比陆军更为开放,社会流动性更强,被认为居于欧洲前列。这是一个公职领域的成功足以媲美商业成就的时代。而且两大军种还有一个诱惑在于,如果成功会得到总督职务或者其他闲差的奖励。当然,还有英雄主义和期待举国喝彩的贪欲驱动。军官的崇高社会地位导致军职成为理想的选择。不过,英国军队的社会结构至击败拿破仑为止并无变化。1871年,英帝国巅峰时期,仍未取消购买陆军职务的做法。认为英国领导层无能的普遍看法掩盖了事实,实际上,战局至战争末期仍未明朗。这种误解也令乔治华盛顿和纳撒内尔格林(Nathanael Greene)等美国将领的成就失色。他们在一场恶战中克服巨大困难,带着当代读者无法理解的绝望击败了彪悍的对手。我们以为独立战争的胜利理所当然,相反,英国的强大足以迫使华盛顿基本上在避免交锋。英军在1776年的长岛之战、曼哈顿之战,1777年的布兰迪维因之战和杰曼敦之战中痛击华盛顿。英国指挥官并未完全坚持被称为前哨战的欧洲传统战术。这一战术的主要目标在于避免伤亡,保存军队,成功的关键在于强调机动性。实际上,欧洲战事并未完全局限于这一战术。许多英国军官在17561763年的法国人和印第安人战争期间在北美服役。因此英国陆军对于边疆作战的认识优于同时代的任何一支欧洲军队。英国指挥官调整战术,使之在非传统战斗中更具弹性。具体举措包括采用更适合环境的制服、运用轻步兵和打破严格的直线队形。英国指挥官偏离步兵分为三条平行线的欧陆做法,采取不要求火力齐射的散兵双行延展线。他们的思想毫不守旧,攻击时放弃了欧洲的做法,重点依靠机动和凶猛的刺刀冲锋。独立战争期间,英国步兵经常在端起固定在枪口15英寸的三棱刺刀冲向敌人前,仅作一次齐射。英国将军们也了解战争的心理层面和获得民众支持的必要。因此严肃地评价英国领导层,更能彰显美军指挥官的成就。英国政治领导人的才华也高于固有评价。今天的美国依旧欣赏英国首相能够直面国会首相质询时间铺天盖地的充满敌意的问题。而在当时的国会会期里,首相诺思每三天就要面对一次这样的挑战。英国的政治制度从未腐败到政府可以通过资助关系获得支持,当时也没有纪律严明的政党制度支援内阁。这一时期的首相必须通过游说赢得下院支持。诺思伯爵尤其擅长公开讲话,成功地为政府辩护,并且确保下院的多数支持。他在作为第一财政大臣和财相时,还精通管理国家账目。另外,第一海务大臣桑威奇伯爵和北美事务国务秘书乔治杰曼子爵也都属于精干的官僚。7在史无前例的大规模远程部队调动中,他们有效地处理了各种后勤问题。内阁的多数成员拥有长期处理军事事务的经验,并非菜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