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默多克(1ris Murdoch,19191999)是20世纪后半期英国著名的小说家、哲学家和小说理论家。她一生中除从事文学创作,还从事哲学研究和教学;除创作了大量小说,还从事剧本、诗歌写作,并在文学评论方面颇有建树,是英国文坛上才华横溢,成就卓越的女杰。
艾丽丝默多克1919年7月15日生于爱尔兰的都柏林市。她的父亲威尔斯约翰休斯 默多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是英国的一个骑兵军官,后来成为文职官员。母亲艾琳艾丽丝理查森默多克曾经是歌剧演员。默多克的文化修养和对哲学的兴趣得益于她严肃的父亲,而从母亲那里她继承了活泼愉快的天性、对艺术的兴趣、幽默感和优美动听的歌喉。她在伦敦度过了童年时代。十三岁时上了布里斯托尔具有自由传统的巴德明顿公立女子学校,一进校就开始为校刊撰稿。1938年,默多克就读于牛津大学的萨默维尔学院。在校期间,她大量阅读文学历史哲学方面的经典,并参加了萨默维尔辩论社和萨默维尔戏剧社,成为政治和文学社团中的活跃人物。1942年以头等优秀学位毕业。
艾丽丝默多克在牛津大学读书期间参加了英国共产党,尽管后来因为对其失望而退党,但自始至终她一直与左翼力量比较接近。二次大战期间她曾在财政部任职。1944年进入联合国救济总署,战争一结束即被派往比利时和奥地利做难民工作。这段时间的经历在她的小说《逃出魔掌》(The Flight from the Enchanter, 1956)中得到了反映。在布鲁塞尔期间,默多克结识了萨特,接触了萨特的存在主义,她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便是关于萨特的哲学理论和文学成就的《浪漫的理性主义者萨特》(Sartre, Romantic Rationalist, 1953)。在奥地利, 她与著名语言学家和风格学家雷蒙德奎诺相识并成为挚友。她曾与学识渊博的诗人法朗士 斯坦纳相爱,但后者却不幸死于心脏病。在欧洲工作期间,默多克获得一笔奖学金,欲赴美国学习哲学,但却因为参加过英共而未获得美国入境签证。于是默多克在家赋闲一年,其间阅读康德,思考人生,游历伦敦,观察市井,为以后的小说创作奠定了思想和生活基础。1947年,默多克获得剑桥大学的萨拉史密森奖学金,得以重返校园,在该校纽汉姆学院攻读哲学,还被选为亚里士多德学会会员。在剑桥大学期间,默多克结识了维特根斯坦。后者的思想在默多克的作品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尽管其逻辑实证主义并未被默多克所接受。1948年,默多克受聘于牛津大学,担任圣安妮学院哲学教师及研究员,及至1963年她放弃全日制教职专事写作,仍未完全脱离牛津的讲堂,并且后来还获得荣誉研究员称号。1990年获得爵士封号。
1956年,默多克同批评家和学者约翰贝利(John Bayley,1925 2015)结婚。人们认为,默多克同约翰贝利的婚姻是学术与艺术的完美结合。1999年默多克去世后,贝利写了回忆录《挽歌献爱妻》(Elegy for Iris),而根据这部回忆录改编而成的电影《艾丽丝的情书》演绎了这位英国最具才华的女性和她丈夫之间40余年感人而浪漫的爱情故事,在第五十二届柏林电影节上备受称赞。
小说创作是艾里斯默多克的主要成就。她的文学生涯始于20世纪五十年代,笔耕四十余年共创作小说二十六部,其中一部分改编成了剧本,搬上了银幕或拍成电视连续剧。(此外,她还出版了一部诗集和四部哲学著作。)默多克的小说创作致力于探讨善与恶、两性关系、道德困境与无意识的力量,以其对于个体内心生活的关注和探究,深入细致地反映了现代人复杂的生存状态,同时也表达了她本人的哲学思考。第一部小说《在网下》(Under the Net, 1954)一出版即受到文坛关注。1954年也因此书的出版被文学评论家伯纳德伯冈济称为英国小说史上意义重大的一年。此后默多克每一至二年发表一部作品,至1996年《杰克逊的困境》(Jackson''s Dilemma,1996)出版后才封笔。默多克的创作以1968年为分水岭。1968年以前的作品带有浪漫主义色彩,哥特式气氛浓郁。遥远时代留下的巨邸、古堡和怪异的风景构成了背景,主人公多是一些魔化了的人物,在感情、精神和生理上都受到周围他人的奴役。作品往往通过神秘的事物和神话故事来表达某种哲学观,评论家萨里文( Zohereh T.Sullivan )称之为力的寓言(allegories of power)。《逃出魔掌》、《钟》(The Bell,1958)、《一个砍掉的头》(A Severed Head, 1961)、《独角兽》(The Unicorn,1963)等是这一时期具有代表性的作品。1968年以后默多克的作品在思想性和艺术性方面更加成熟, 视野更多地转向现实,通过描写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的故事探讨严肃的社会与哲学问题。有感于宗教之没落及公认的权威之丧失对西方社会文化与生活所产生的巨大影响,默多克将道德问题的探讨置于首要地位,如她所说:我后期的大部分小说是关于社会道德上的相互适应、性道德、婚姻中的道德问题以及宗教的问题。作品往往通过以自我为中心的主人公由自省而获得拯救一类故事寻求人与人之间了解、沟通、建立正常关系的途径。在手法上较多地运用寓言形式以表达讽喻。
默多克的小说极富独创性。特点之一是风格杂糅,熔多种创作手法于一炉,涵盖了20世纪英国文学史上不同阶段不同创作群体的特点。在她的小说中,既有现实主义的日常生活细致描写,又有浪漫主义的热情迸发,既有现代主义的意识流的奔涌,又有后现代主义的自我解构和不确定性。这种杂糅还表现在小说往往把严肃与荒诞,高雅与通俗,现实与虚幻,直白与隐喻,悲与喜等相互对立的因素巧妙而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人们在看到关于社会与个人关系的严肃探讨的同时,也可以看到事件透露出来的荒诞滑稽;在看到对崇高理想的追求的同时,也可以看到性关系描写的大胆开放;在追寻事件真相的同时也可能走进传说与神话;在对情与理的思索中也可能陷入寓言的迷雾。因此,她的小说也可以说是若干个二元对立的统一体。
特点之二是寓深刻于浅俗,寓哲理于艺术。默多克是英国小说史上第一个把萨特式哲学小说引入英国文坛的人。她的小说初读起来,似乎与通俗小说毫无二致。人物并非英雄,事件十分平凡,往往少不了性关系的描写。然而在看来平庸的外表下,默多克表达的是对克尔凯郭尔思想或萨特存在主义的思考,是对人与命运、人与邪恶、人与人、偶然与必然一系列哲学问题的探讨。将深邃的哲理与人们熟悉的日常生活及其环境相结合,将文学与哲学之间的界限予以突破,默多克的小说在这方面十分成功。
默多克在艺术上的独具一格固然是她的艺术才华的表现,却也与她的哲学和文艺观以及所处时代有着密切的联系,尤其是其后期的创作更是如此。
如果说在默多克开始创作的五十年代英国社会还处于二战创伤的治疗、恢复期, 那么到了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 英国开始进入后工业时代。以计算机技术为中心的科技革命促进了工业的迅猛发展,带来了信息膨胀知识爆炸,社会繁荣物质丰富,也导致了社会商业化、消费化的加剧及社会精神的贫乏。这一时期,英国的思想文化领域也处在震荡与变化之中,经历着各种文化思潮的冲击。以探寻人的命运、价值、自由为主旨的存在主义已是强弩之末,取而代之的是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盛行。尤其是解构主义,通过对西方传统哲学观念中的基本问题的消解来攻击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动摇西方传统价值体系,为思想学术界提供了新的认识范式和方法论,促进了人们的价值判断和思想观念的转变。文化上的潮起潮落也引起了文学观念与文学创作的变化。文坛出现了属于后现代的实验派小说。如果说现代派作家在小说主题的内转、叙事技巧的革新、印象主义和象征主义手法的运用等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那么后现代派作家在继承其创新精神基础上,在观念、方法和技巧上则力图实现超越。在蔑视权威陈说,追求消解、否定、多元的主张下,五花八门的文学实验层出不穷,有的甚至表现出反文化和反智性的气质。虽然如此,文学也因破旧创新而形成了纷纭复杂的生动局面。在默多克二元对立统一、风格杂糅的创作中不难找到这个时代的痕迹。
作为哲学家的默多克,其哲学思想和文艺观对其文学创作影响颇大。萨特关于个人与他人,选择与行动,理想与现实,克尔凯郭尔关于荒谬与真实,瞬间与永恒,虚弱的自我等哲学观点,都是她哲学思想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她始终没有放弃以人的存在作为全部哲学的基础和出发点。在她看来,人生而自私,以自我为中心。然而人又是伟大的,生命富有意义。人生的关键在于寻求美与真,而艺术可以把人从卑劣的自我中拖出来得到净化(《至善论》The Sovereignty of Good,1971)。同这样的人生哲学紧密相连的是她的文学观。她认为,作品的创作过程是为取得自由而奋斗的过程,而自由意味着认识、了解和尊重自我以外的事物。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从真诚这一以自我为中心的认识转到真实这一以他人为中心的认识才行。要表现真正的现实,作家就要承认现实的多变性与偶然性,进而才能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 崇高与美的二度思考》(The Sublime and the Beautiful Revisited,1959)。她主张文学应接过本来由哲学承担的任务,但反对小说人物成为哲学观点的抽象的代言人。她强调,小说必须是有血有肉的人物的理想居室(《反对干巴巴》Against Dryness,1961)。这些哲学和文学观点可以说是默多克创作的思想基础,通过作品得到了艺术的体现。
默多克四十余年的创作,成就巨大。在英国,她的作品连连获奖,如《黑王子》获詹姆斯泰特布拉克纪念奖,《神圣的与世俗的爱情机器》(The Sacred and Profane Love Machine, 1974)获惠特布雷德文学奖,《大海啊,大海》(The Sea, the Sea, 1978)获英国文学最高奖布克奖。1987年她获得英国皇家文学学会文学指南奖。2008年,在泰晤士报评选的1945年以来英国最伟大的五十位作家( "The 50 greatest British writers since 1945")中,她名列第十二位。在国际上,默多克的艺术成就也获得了广泛认同。1980年她曾应邀到我国北京大学讲学。1982年她当选为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外籍院士。1990年获纽约国家艺术协会授予的荣誉勋章。她的成就决定了她在英国文学史以及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一席重要地位。
第二,是小说充满不确定性。《黑王子》描写了诸多事件,然而事件的意义乃至整个故事的意义呈现出一种不确定性。这跟作者赋予文本的功能有关,小说似乎只是一个仅提供叙述、描写的表意关系所在,方便读者参与的平台。也跟小说的叙述方式有关。小说用第一人称叙述角写成,主体部分是布拉德利即叙述者我在监狱中的回忆。但是,默多克还采用了不同的叙述主体,而且全都用第一人称叙述,如出版社编辑,全书后记中蕾切尔、朱莉安等四人,这样的叙述角度保证了每个人叙述的主观性,而当这众多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时,其相互的解构会造成一锤定音的不可能,从而使意义处于不确定状态。因此,无论是布拉德利的恋爱还是故事的主题,其意义的判断是因人而异,故而是不确定的。或许可以借用符号学的话说,默多克是有意将小说写成一个能指,让它有不同的所指,从而揭示意义的多价性。
如同事件的意义,小说中人物形象也是不确定的。《黑王子》中人物形象都带有反英雄特点,然而每一个都只能加以描述而难以用好坏善恶判定。仅以作为作家的布拉德利为例,他对艺术态度严肃,对作品精益求精,对写作怀抱崇高理想,可是与这满腔艺术真诚形成对比的是他长期不出作品。该怎么对他下判断呢?其实人物形象的不确定在某些情况下是人物性格多面性的反映。就默多克而言,这正是她关于塑造人物的观念的产物。为避免人物成为作家灵魂深处心理冲突的外化, 默多克始终隐藏在幕后,借助于不确定性以保持她小说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她的良苦用心值得肯定。
默多克深受现代语言哲学的影响,她在这部小说中把语言的不确定性和意义的滑动充分运用到了自己的创作中。书名The Black Prince就是一例。其含义,正如康拉德的Heart of Darkness 有多种解释一样,具有不确定性。用小说中人物马娄的话说,这三个字有些神秘,含糊,难以说清。根据布拉德利对书名的暗示,它是否是指扮演过丹麦王子的朱莉安?抑或指她代表的Black Eros 黑色爱神厄洛斯,即邪恶的性爱? 很难断定。而马娄经进一步考证认为,是指本书主人公,也就是Bladley Pearson本人, 是运用缀字法把Bladley Pearson 连缀成Black Prince 。当然,这有些牵强附会,但也不无道理。那么其意究竟如何? 连一位西方评论家也说:"我们从未直接地和明确地被告之, 主人公为什么被称为Black Prince. 从小说内容看,显然 Black Prince 和英国历史上的同名人物无关。但是,也有评论家认为,或许就是指英国历史上叱咤风云,南征北战的历史人物Black Prince(黑王子), 他代表要摧毁人们拥有的一点幸福的邪恶势力(perverse power)。而从语义看,无论black 还是prince 都有几个义项。Black 不一定意为黑,prince 也不一定翻译为王子。若是再把副标题The Celebration of Love 加进来考虑, 其意义更具谜语的意味。
第三,是以艺术的形式阐释文艺理论。20世纪七十年代以来,西方文艺理论的发展呈现出繁荣景象,文艺理论的膨胀达到惊人的程度,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与文学脱节而成为包含多学科的理论。然而在默多克的小说创作中,不但没有理论与创作的脱节,相反,她还以独特微妙的方式,从文论中吸取营养,运用到自己的小说构思上,以艺术的形式体现了文艺理论观念。
以艺术形式阐释新批评。《黑王子》中有一个重要情节,作家布拉德利刚完成他的小说就得不治之症,死于狱中。他的亲友仇人纷纷从各自角度对他的小说发表看法。人人各执一词,无视他的小说,致使最终也无法分清是非,辨明真相。默多克匠心独运构思的这一场景,形象地表现了意义存在于文本之中的观点,传达出作者已死,死无对证,是非曲直任人评说的认识。而这一点正是20世纪美国新批评理论的代表性观点。新批评派按巴特(Roland Barthe)仿照尼采上帝已死之说提出作者已死(The death of author)的理论,从而将文本的解释权留给了读者。
此外,小说中运用的还有原型批评。布拉德利和朱莉安在皇家剧场观看的《玫瑰骑士》,正是他们爱情故事的预演。读者在剧中人奥克塔维恩和玛夏琳身上看到了这对恋人的原型。
还需指出的是,作者以艺术形式阐释接受美学和读者反应论。在本书中,默多克将主人公布拉德利设为作者、将四篇后记由四个不同的读者撰写、充分制造并利用语言、人物、事件的不确定性而自己始终隐藏在幕后等等,这样的构思,实际上为读者提供了活动平台,推动读者参与创作,是读者反应理论被运用于小说创作的范例。尽管默多克的这种实验尚未在她的创作中普遍使用,但毕竟是一种新尝试,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