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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天才雷普利》是20世纪黑色犯罪小说中的*之作,雷普利这个人物更是同类型作品中开创新的形象。本书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位列美国《时代周刊》犯罪小说作家TOP50之首,凭借《天才雷普利》荣获美国爱伦坡奖和法国侦探文学奖。本书曾多次被改编为电影,先后由三代影帝饰演过雷普利这个角色。在世界各国,本书都是类型小说中的经典,多次再版,长销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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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雷普利是个出身平凡、生活毫无值得炫耀之处的年轻人,他受一个富商之托,到意大利去游说他放荡不羁的儿子迪基重回家乡美国。但是当雷普利一到那里,就深深地被迪基一掷千金的奢靡生活和他美丽温柔的女友迷住,最后这样的欲望竟扩张成想要将迪基取而代之,他缜密的心思、冷静的犯罪手法教人措手不及。就在他陶醉于亲手打造的美梦时,却因为一次意外的巧合露出了马脚,从而引起警方的注意并受到警方调查
在这本名作及其后的续篇中,雷普利始终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徘徊,在无间道中经历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考验,带着案底逍遥法外,并在此后的连锁反应中犯下新的罪孽。这个人物,是20世纪犯罪小说中最经典的人物之一,他的故事和心理历程,不仅在类型小说领域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模式,而且其文学价值对此后的小说,尤其是所谓黑色的邪典小说,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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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美国女作家,一九二一年生于美国德州沃斯堡,六岁时随父母迁居至纽约,曾就读于纽约的朱莉亚里奇蒙高中与巴纳德女子
学院。她的第一本小说《列车上的陌生人》于一九五一年由大导演希区柯克改编为电影,一鸣惊人。一九五五年出版的《天才雷普利》更是奠定其在类型文学中的至 高地位。读者目瞪口呆地发现,雷普利在这本名作及其后的续篇中,始终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徘徊,在无间道中经历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考验,带着案底
逍遥法外,并在此后的连锁反应中犯下新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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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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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雷普利1
汤姆回头瞥见那名男子步离碧庐,正朝同一个方向走来。汤姆加快了脚步。这名男子八成是在跟踪他。汤姆五分钟前即注意到他在邻桌紧盯着自己,一副不能十分确定却也几近笃定的模样。那确信的表情让汤姆不由得匆忙灌完饮料、付钱走人。
汤姆顺势向前拐过街角,快步穿越第五大道。拉奥就在眼前。他该冒险走进店里再喝一杯,碰碰运气了事吗?还是应该一鼓作气直奔公园大道,钻进几条暗巷来摆脱他?他走进了拉奥。
他缓缓走向吧台前一处空位,习惯性地四下瞧瞧是否有亲朋好友在场。然后他瞧见了一个他认识、却老是忘记姓名的红发大汉,正与一名金发女子坐在一块儿。红发男子招了招手,汤姆无力地伸手回了礼。他一脚跨坐在凳子上,一副有意挑衅却又气定神闲的样子面对门口。
请给我金汤尼。他对酒保说。
他们会派这种人来跟踪他吗?会,不会,会吗?他看起来完全不像警察或私家侦探。他看起来像个生意人,像个父执辈,穿着讲究,修养良好,鬓边几许银丝,态度透着半信半疑。是不是针对这类型的案子他们就会派出这种人来,或许一开始先在酒吧内和你搭讪,然后突然啪的一声!一手拍着你的肩膀,一手亮出警徽说,汤姆雷普利,你被逮捕了。汤姆盯着门口。
他来了。这名男子四下张望,瞧见了汤姆后便立即移开视线。他脱下草帽,在吧台弯角处找了个位子坐下。
天啊,他想干吗?他铁定不是皮条客,汤姆左思右想依然如此认为,但此刻他可怜的脑袋只能绞出这么个字眼,仿佛这个字眼能保护他似的,因为他宁愿这个男人是个皮条客而非条子。应付皮条客,他只要说不了,谢谢,然后微笑着一走了之。汤姆转身坐正,双手抱胸。
汤姆看见那名男子对酒保做出稍后再服务的手势,然后沿着吧台朝他走来。终于来了!汤姆紧盯着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最多关个十年,汤姆心想,也许十五年,但表现良好的话正思及此,男子开口说话了,汤姆有种悔不当初、痛苦绝望的沮丧。
抱歉,你是汤姆雷普利吗?
是的。
我是赫伯特格林利夫。理察德格林利夫的父亲。就算他用枪抵着汤姆,也比不上他脸上的表情更令汤姆百思不解。那是张友善、笑容可掬又充满希望的脸孔。你是理察德的朋友,不是吗?
他脑海里闪过了一抹朦胧的印象。迪基格林利夫迪基是理察德的昵称。,一个金发高个儿。汤姆记得他颇有不少钱。哦,迪基格林利夫。是的。
至少,你总认识查尔斯与玛塔史立佛吧?就是他们向我提起你,说你可能噢,我们找张桌子坐下来好吗?
好。汤姆愉悦地说着,随手端起了他的饮料。他随着这名男子走向室内后方的一张空桌子。暂时解脱了,他想,自由了!没人要逮捕他。这可是另一回事。不论是何事,反正不是重大盗窃或篡改邮件那类的事。也许理察德碰到什么麻烦了;或许格林利夫先生需要什么帮助或建议。应付格林利夫先生这类型的父亲,汤姆自有分寸。
我之前不大确定你是汤姆雷普利。格林利夫先生说。我想我只见过你一次,你是不是曾和理察德来过寒舍一次?
我想是吧。
史立佛夫妇也向我叙述了你的样子。我们一直在找你,因为史氏伉俪希望我们能到他家小聚一番。有人告诉他们说你偶尔会去碧庐坐坐。今晚是我头一次出来找你,所以我想我还蛮幸运的。他笑着说。上个礼拜我写了封信给你,不过你也许没收到。
是的,我没收到。马克没有把信转寄过来,汤姆想,该死的家伙!也许朵蒂姑妈寄了支票来呢。我大概一个礼拜前搬了家。汤姆补了一句。
哦,原来如此。我信上也没提些什么。只是说我想与你见个面,聊一聊。史氏夫妻好像认为你和理察德很熟。
我记得他,没错。
可是你现在没和他通信了?他一脸失望。
没有。我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他已经在欧洲待了两年了。史立佛夫妇对你评价很高,认为要是你写信给理察德的话,或许对他会有些影响。我希望他回来,他在这里有些责任要扛但他对我和他母亲说的话完全充耳不闻。
汤姆满腹疑惑。史立佛夫妇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显然他们是夸大了些说你和理察德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猜他们自以为你和理察德一直有书信往来。你瞧,我对理察德的朋友所知甚少他瞄了一眼汤姆的玻璃杯,好像想请他喝一杯是最起码的礼貌,但汤姆的杯子几乎是满的。
汤姆记起曾和迪基格林利夫一起参加过史立佛家举办的鸡尾酒会。也许格林利夫一家人较自己对史立佛家来得熟,所以会有这些曲折。他这一辈子和史立佛一家人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三四次,而上一次见面,汤姆想,是他帮查理史立佛结算所得税的那个夜晚。查理是个电视导播,每年都要被自己的收入给整得焦头烂额。他不但帮查理理清他的税目,还把应缴税款弄得较查理实际应缴的金额低,而且是完美合法的节税并非逃漏税,查理因此认为他是个天才。也许这就是查理向格林利夫先生推荐他的原因。根据那晚的表现,查理可能对格林利夫先生说,他很聪明,头脑清晰、诚正不阿,而且十分热心。但这些与事实颇有些出入。
不知道你是否认识其他和理察德走得近、而且能对他有些影响的人?格林利夫先生可怜兮兮地问。
巴迪兰肯诺,汤姆心想,但他可不想拿这种事来烦巴迪。恐怕不认识。汤姆摇头说。理察德为什么不回来呢?
他说他比较喜欢住在那儿。可是他母亲现在身体很差嗯,这是我自己的家庭问题,很抱歉,拿这些事来烦你。他一手掠过梳得整齐的稀疏白发,看起来很心烦。他说他在画画。那倒是无妨,可是他不是当画家的料。不过,他在船体设计方面很有天份,要是他肯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就好了。他抬头对招呼他的服务生说道:请给我的威士忌加苏打水,帝王牌的。要不要也来一杯?
不了,谢谢。汤姆说。
格林利夫先生一脸歉意地看着汤姆。你是理察德的朋友当中,头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其他人都摆出一副觉得我想干涉理察德的态度。
汤姆相当了解这点。我很希望我能帮得上忙。他客气地说。他现在想起来了,迪基的金钱支援来自一家造船公司,小型帆船公司。显然他父亲要他回来接管公司。汤姆对格林利夫先生笑了笑,一种不带任何意义的笑,随后喝干了饮料。汤姆沿着椅缘坐,准备离开,但对面那人脸上透着明显的失望。他待在欧洲的哪儿?汤姆问道,其实他一点也不在乎他在哪里。
一个叫蒙吉贝罗的城镇,在那不勒斯南部。那儿连个图书馆也没有,他告诉我的。他在那里买了栋房子,不是画画就是驾帆船来打发时间。理察德自己有份收入不是什么大钱,但显然够他在意大利生活。嗯,人各有所好,不过我肯定那地方没什么吸引人的东西。格林利夫先生笑得凛然。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雷普利先生?服务生端着他的威士忌加苏打水过来时,他这么问。
汤姆想离开,可是他又十分不愿意留下这个人独坐面对刚端来的饮料。
谢谢,我想我可以喝一杯。他说着,将杯子递给服务生。
查理史立佛告诉我说你从事保险业。格林利夫先生愉悦地说。
那是前一阵子的事了。我他不想说他以前在税务局工作,时机不对。我目前在一家广告公司的会计部门工作。
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格林利夫直盯着他,眼神哀怜、渴望。他能说什么呢?汤姆后悔接受了他请的饮料。
对了,迪基现在多大岁数?汤姆问。
二十五。
我也是,汤姆想,迪基八成在那里享受人生。有一份收入、一栋房子、一艘船,他为什么要回来呢?迪基的面容愈来愈清晰了: 嘴巴总是笑得很开,一头鬈曲的金发,一张四处逢源的脸庞。迪基是个幸运儿。反观自己,二十五岁这把年纪在做些什么呢?一周接一周地混日子,没有银行户头,生平头一遭在躲警察。他颇有数学天份,为什么就没随随便便什么人花钱请他发挥这项长处?汤姆发觉他全身肌肉紧绷,手中的火柴盒让他压扁了大半边,差一点全压平了。真烦,真他妈的烦死了,烦!烦!烦!他想回到吧台那儿,一个人。
汤姆啜了一口饮料。如果您给我地址的话,我十分乐意写封信给迪基。他说得很快,我想他还记得我。我记得我们有个周末在长岛一起参加一个聚会。迪基和我出去捡淡菜给大家当早餐。汤姆笑着,结果有一两个人吃了觉得很不舒服,那聚会办得也不是十分成功。不过我还记得迪基那个周末提过,他准备去欧洲。他一定是离开
我想起来了!格林利夫先生说。那是理察德还在这儿的最后一个周末。我想他跟我说过淡菜的事。他笑得相当大声。
我也去过府上好几次。汤姆继续说,愈说愈带劲儿。迪基让我看了好几艘放在他房间桌上的模型船。
那些只是他孩提时期的作品!格林利夫先生整个人亮了起来,他有没有拿他的结构模型给你看?或是他的绘画作品?
迪基没拿给他看,但是汤姆开心地说:有啊!他当然秀给我看过。是些钢笔画,其中有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汤姆从来没看过这些画,但是他现在看得见,那些画像西洋棋盘,一点一线都设计得工工整整,他可以看见迪基正在微笑,手中抱着这些画秀给他看。他其实还可以再继续胡诌个几分钟来取悦格林利夫先生,但他节制了一下。
没错,理察德在线条方面有天赋。格林利夫先生得意地说。
我想也是。汤姆赞同。他又要开始觉得无聊了。汤姆很熟悉这样的情绪波动。他偶尔在聚会上会有这种感觉,不过通常还是发生在他和一开始就不愿与其共餐的人共进晚餐的时候,那时夜晚便会愈来愈难熬。现下,如果必要的话他还能狂热地、彬彬有礼地再待上一小时,只要心中某些会让他夺门而逃的东西不爆发出来。很遗憾我现在不是那么有空,要不然我会很乐意去那里,看看自己能不能说动理察德。也许我可以稍微影响他。他这么说,只是为了顺应格林利夫先生的心思。
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不知道你是否计划到欧洲走一趟?
没有,我没这个打算。
理察德向来很听朋友的话。如果你或是其他和你一样认识他的人能请个假的话,我可以送他们到欧洲去和他谈一谈。无论如何,我认为这么做总是比我自己过去还有效。我想你大概无法跟现在的公司请假吧?
汤姆的心突然猛跳了一下。他装出正在考虑的样子。这是个机会,他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体内便有某种直觉这么认为。目前职位: 空缺。反正他不久也得出城去,他想离开纽约。我可以。他小心翼翼地说,脸上依然是那副沉思状,仿佛他正在考量千千万万个阻止他的小理由。
如果你确定要去,我非常乐意负担你的旅费,这是应该的。你真的认为你可以挪出时间吗?那么,今年秋天怎么样?
现在已是九月中。汤姆盯着格林利夫先生小指上那纹饰几已磨平的金玺戒。我想可以。我很乐意再见到理察德尤其是您认为我可能有些帮助的话。
我的确这么认为!我想他会听你的话。虽然你和他并不是很熟,如果你向他强调你为什么认为他应该回家来,他会明白你别无他图。格林利夫先生靠着椅背,以赞许的眼光看着汤姆。奇怪的是,吉姆柏克和他太太吉姆是我的合伙人他们去年搭乘邮轮时曾经过蒙吉贝罗,理察德当时答应说一到冬天就会回来,去年冬天。吉姆已经放弃了,有哪个二十五岁的男孩子会听一个六十多岁老头儿的话?我们这些人都办不到的事,你应该可以办成!
希望如此。汤姆谦虚地说。
要不要再来一杯?再来一杯上好的白兰地好吗?2
汤姆启程回家时,已过午夜。格林利夫先生本来要叫计程车顺道送他一程,但汤姆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住处第二、第三大道之间一栋又脏又破的褐石建筑物,屋外还悬挂了有房出租的招牌。两个半星期以来,汤姆都跟鲍伯狄兰西住在一起,他根本不大认识鲍伯,但鲍伯却是汤姆在纽约的旧雨新知中唯一愿意在他无处可去时收留他的人。汤姆从来不请他的朋友到鲍伯家去,更没有告诉别人他的住处。鲍伯那儿最大的好处就是,他可以收到寄给自己的化名乔治麦凯平的信件,而且被人盘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得忍受走廊尽头那无法上锁且臭气熏天的厕所和脏乱的单人房,那里头像是遭成千个人随手留下各种千奇百怪的垃圾,却从未见人动手清理过,还有成堆的《时尚》与《哈泼时尚》杂志散落各处,俗气的毛玻璃大碗则东放西摆,碗里装满了线圈、铅笔、烟蒂和腐烂的水果!鲍伯以前是个替商店和百货公司工作的自由橱窗设计师,但目前他只是偶尔替第三大道的古董店做些案子,而有些古董店就给他这些毛玻璃大碗充当酬劳。汤姆相当震惊这地方居然如此污秽不堪,震惊自己竟然认识这样过日子的人,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在这儿长住。现在格林利夫先生出现了,人生总是有转机。这是汤姆的生活哲学。
正准备登上褐石阶梯时,汤姆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除了一名老妇人带狗出来透透气,以及一个老人从第三大道街角摇摇晃晃地走来之外,什么也没有。若说有哪一种感觉令他生厌,那么就是遭人跟踪,遭任何人跟踪。而最近他老是有这种感觉。他跑上了楼梯。
现在他十分介意房间污秽不堪了,他走进房间时这么想。只要他一拿到护照,就要启航前往欧洲,说不定搭的是头等舱,按个铃服务生就送东西来!着盛装享用晚餐,漫步在大餐厅里,坐在桌旁像个绅士般与人谈天!他今晚得好好为自己庆贺一番,他想。他表现得恰到好处,格林利夫先生绝对想不到他设计骗取了这趟欧洲之行,正好相反,格林利夫先生认为汤姆绝不会让自己失望,认为他会尽力帮助迪基。格林利夫先生本身是个相当正直的人,因此认定世上其他人也一样正直。汤姆几乎忘了世上还有这种人存在。
他慢慢地脱下夹克、解开领带,看着自己的每个动作,仿佛正看着其他人的举动似的。他惊见此刻自己的站姿居然如此挺拔,面容也十分不同。这是他这辈子少数几次对自己满意。他一手伸进鲍伯那塞得满满的衣橱,用力将衣架拨向两旁以挪出空间放他的外套。随后他走进浴室。老锈的莲蓬头送出一道水柱喷向浴帘,另有一道则到处乱喷,他几乎接不到水来淋湿自己,但这总比坐在脏兮兮的浴缸内好多了。
隔天早晨他醒来时,不见鲍伯的人影,汤姆瞥了一眼他的床,知道他没回来过。汤姆跳下床,走向两段式火炉,将咖啡放上去煮。鲍伯今早不在家正好。他不想将这趟欧洲之行告诉鲍伯。那个卑鄙的无赖只会认为这是趟免费之旅而已,艾德马丁大概也是,还有柏特维瑟以及他认识的那些杂碎都会是这种态度。他不会告诉他们任何一个人,而且也不让任何人替他饯行。汤姆吹起了口哨,他今晚受邀至格林利夫先生位于公园大道的寓所用餐。
十五分钟后,他冲过澡,刮了胡子,穿上他认为拍起护照相片会很好看的西装,配上条纹领带;然后去端了一杯黑咖啡,在房间踱来踱去,等着收早上送来的信件。收信之后,他要去无线电城处理护照相关事宜。下午该做些什么呢?去看些美术展,以备今晚和格林利夫伉俪聊聊这些展览?还是研究研究柏克格林利夫船舶公司,好让格林利夫先生知道他对他的工作有兴趣?
天才雷普利00天才雷普利信件落在地面的声音隐隐约约从窗口传来,汤姆下楼去。他等邮差走到楼梯最底层并消失踪影后,才去取邮差塞进信箱边缘那封收信人为乔治麦凯平的信件。汤姆将信拆开,取出一张面额一百一十九元五角四分的支票,兑领人是税务局税收员。艾迪丝苏波拉夫老太太真上道!付钱付得干脆,连通电话也没打。这是个好兆头。他回到楼上,撕碎苏波拉夫太太的信封后丢进垃圾袋内。
他将支票装进他摆在衣橱内一件夹克内袋中的牛皮信封里。他心算了一下,这张支票让他的累积总额达到一千八百六十三元一角四分。可惜他无法兑现。就怕某些白痴尚未汇钱进去,或是将兑领人写成了乔治麦凯平,但截至目前为止,还没人这么蠢。汤姆有一张他在某处找到的银行通讯员识别证,证上的旧日期他可以更改,但是他害怕兑现支票后抽不了身,即使利用伪造的授权信也没用。所以数目的累积其实不过是个笑话,真的,好一个彻头彻尾的玩笑。他谁的钱也没拿。在他去欧洲前,他想,他会毁了这些支票。
名单上还有七个可能的下手对象。他该不该在出航前这十天内再找个人下手呢?昨晚见过格林利夫先生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想过,如果苏波拉夫太太和卡洛斯塞维亚付了钱,他便洗手不干。塞维亚尚未付钱他需要通过电话好好吓吓他,汤姆想可是苏波拉夫太太实在太好对付了,诱使他想再下手一次。
汤姆从衣橱内的公事包中取出一个淡紫色的文具盒,盒里有几张信纸,信纸下放了一叠他数周前在税务局任仓管时所拿的各种不同形式的表格。最下方是那张冤大头名单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都是些住在布朗克斯或布鲁克林区,懒得亲自到纽约税务局办公大楼跑一趟的人,都是些没有事先扣缴税额、年收入在七千至一万二千美元间的艺术家、作家和自由职业者。汤姆认为,这般收入的人士,很少需要聘请专业的记账人员来帮他们计算所得税,但他们的所得却也够多,指控他们计算错误、少缴了两三百美元是很合理、不会让人起疑的事。名单上有威廉史拉特勒,新闻记者;菲力普罗比亚德,音乐家;芙莉达霍恩,插画家;约瑟夫简纳里,摄影师;弗雷德里克雷汀顿,艺术家;法兰西斯卡内吉斯汤姆相中了雷汀顿。他是个漫画家,他大概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钱是怎么来怎么去的。
他挑了两张表头是应缴税额计算错误通知单字样的表格,夹了张复写纸在中间,随后快速抄下名单上雷汀顿名字下方的资料所得总额: 一万一千二百五十美元。免税项:
一项。扣除额: 六百美元。存款: 零。汇款: 零。利息: (他犹豫了一会儿)二点一六美元。应补缴: 二百三十三点七六美元。随后他从档案夹中取出了一张印了税务局列辛顿大街地址的打字用纸,用笔在地址下画了条斜线,斜线下打上了这些字:
亲爱的纳税人:
由于本局列辛顿总局业务量过于繁重,回函请径覆:
税务局稽核科
乔治麦凯平
东五十一街一百八十七号
纽约市区二二,纽约州
谢谢您。
科长罗夫费雷汤姆签了个鬼画符般难以辨认的名字。他将其他的表格收起来,以防鲍伯突然进来;随后拿起了电话,他决定先给雷汀顿先生来个下马威。他向查号台查了雷汀顿先生的电话号码,随后拨了电话。雷汀顿先生在家。汤姆简短地说明来意,并惊讶地表示雷汀顿先生竟然尚未收到稽核科的通知单。
通知单早在几天前就寄出去了,汤姆说。您明天铁定会收到。本科最近业务繁忙。
可是我已经缴过税了啊,电话那端传来了惊讶的声音,这些收入都
发生这种事很正常,您知道,自由职业的所得事先未扣预缴税额时就容易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已经仔细审核过您的所得税申报单了,雷汀顿先生。我们没弄错。当然我们也不希望对您委托的公司或经纪人动用财产留置权他咯咯笑了起来。亲切、具有人情味的笑声通常都能制造奇迹。不过如果您未在四十八小时内缴清税款的话,我们就得那么做。很抱歉您目前尚未收到通知单。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们一直非常
如果我到贵科室去,有谁能和我谈谈吗?雷汀顿先生焦急地问。那可是好大一笔数目哪!
嗯,有啊,当然有。汤姆在紧要关头总能发出和善的声音,他的口气听来就像个和蔼可亲的六十余岁老顽童,他会对可能来访的雷汀顿先生耐性十足,但对其说词、辩解可丝毫不通融。嗯,乔治麦凯平代表美国税务局。您可以和我谈,当然。汤姆慢条斯理地说,不过这件事绝对没错,雷汀顿先生。我只是想节省您的时间。如果您想来也可以,不过我现在手上就有您所有的明细。
一阵沉默。雷汀顿先生不打算问有关汤姆资历的问题,因为他大概不知从何问起。若是雷汀顿先生要他解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汤姆可以扯出一堆所得净额、增值额、滞纳差额与其计算法、利息从缴税期限算至缴清差额为止每年增加百分之六等等的细节,这些他都可以缓缓地一五一十像部谁也阻挡不了的雪曼坦克车般说个明白。截至目前,尚无人坚持要亲自跑一趟来听这些东西。雷汀顿也打退堂鼓了。汤姆从他的沉默中听出这点。
好吧,雷汀顿语调绝望地说。明天我收到通知单的时候会看一看。
好的,雷汀顿先生。他说,然后挂了电话。
汤姆在那儿坐了一会儿,瘦薄的双掌交握在两膝之间,呵呵傻笑着。然后他跳起来,再次收起鲍伯的打字机,对着镜子梳齐一头淡棕色的头发,接着便动身前往无线电城。3
你好,汤姆,乖孩子!格林利夫先生的口气听来就像已为他备好了上等马丁尼、一顿美味的晚餐、一张过夜用的床以防他太累回不了家时所需。艾米莉,这位是汤姆雷普利!
很高兴见到你!她热情地说。
您好,格林利夫夫人。
她和他想象的相差无几,金发,相当高,端庄得让他不得不跟着维持良好的举止;而她在端庄之外,却又带着与格林利夫先生相同的那种四海一家亲的天真。格林利夫先生领着他们进客厅。没错,他以前曾和迪基在这儿待过。
雷普利先生从事保险业。格林利夫先生开口说。
汤姆心想,他一定已喝了些酒,否则就是他今晚非常紧张,因为昨晚汤姆已详细向他介绍自己工作的那家广告公司。
不是什么挺有趣的工作。汤姆谦虚地对格林利夫夫人说。
一名女仆端了一个摆了马丁尼和咸点心的托盘走进来。
雷普利先生以前来过这里,格林利夫先生说,理察德带他来的。
哦,他来过吗?可是我没见过你。她笑着说,你是纽约人吗?
不是,我是波士顿人。汤姆说。这是事实。
三十分钟后时机正好,汤姆想,因为先前格林利夫夫妇不断要他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马丁尼他们走进跟客厅有些距离的饭厅,那里摆了一张为三人准备的桌子,桌上摆了蜡烛、大块的深蓝色餐巾以及一整只鸡肉冻。但第一道菜是芥末醋汁拌芹菜。汤姆说他非常喜欢这类菜肴。
理察德也是!格林利夫夫人说,他向来喜欢吃我们家厨子做的这道菜。可惜你不能带一些给他。
我会把它和袜子放在一块儿。汤姆微笑着说,格林利夫夫人开心地笑了。她刚才才对汤姆说过,希望他能帮理察德带几双布鲁克斯兄弟牌的黑色羊毛袜,理察德向来都穿这种袜子。
话题枯燥,但晚餐棒极了。格林利夫夫人问起汤姆在哪儿高就,汤姆答说,他在一家叫罗腾伯格弗雷明与巴特的广告公司工作。后来再提起这家公司时,他故意将它改成雷汀顿弗雷明与巴克,格林利夫先生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差别。用过晚餐后,汤姆与格林利夫先生两人待在客厅,汤姆再次提起了这家公司的名字。
你在波士顿求学吗?格林利夫先生问。
不是,先生。我在普林斯顿念了一阵子,然后就到丹佛另一个姑妈家,顺便在那儿念大学。汤姆等了一会儿,希望格林利夫先生会问他一些和普林斯顿有关的事,可是他没问。汤姆可以讨论教学体制、校规、周末舞会的气氛、学生的政治倾向,任何事都可以谈。汤姆去年夏天和一个普林斯顿大学三年级的学生相处得十分融洽,这个人的话题永远都是普林斯顿,所以汤姆顺势不断挖掘资讯,预料到自己将来可能会用到这些东西。汤姆告诉格林利夫夫妇说,他是由波士顿的朵蒂姑妈养大的,她在他十六岁时带他到丹佛贝亚姑妈家。事实上他只在当地完成高中学业,但当时有个名叫唐密泽尔的年轻人住在贝亚姑妈家,他在科罗拉多大学就读,所以汤姆觉得自己也在科大求学似的。
有特别主修什么学科吗?格林利夫先生问。
学些会计与英文作文。汤姆笑着回答,明白这是个无趣的答案,任谁也不想追问下去。
格林利夫夫人抱了本相簿进来,汤姆坐在她身旁,看着她翻阅照片。理察德刚学会走路、理察德一副天真无邪的扮相、整页彩色照片中的他蓄着又长又鬈的金发那些一点也引不起他的兴趣,直到看到理察德大约十六岁时的照片才吸引他的目光,当时的理察德腿长、瘦削,头发又鬈又密。汤姆一路看下来,发觉他在十六岁到二十三四岁之间(相本中的照片只放到此时为止)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那种开朗天真的笑容依旧,真令汤姆惊讶。汤姆不由得觉得理察德不怎么聪明,否则就是他喜欢上镜头,而且认为自己咧开了嘴笑最帅,其实这笑容看来也不怎么聪明。
我还没时间把这些贴上去。格林利夫夫人说,随手递给他一叠散装的照片,这些是从欧洲寄来的。
这些照片有趣多了: 迪基在一家类似巴黎的咖啡馆里,迪基在沙滩上。其中数张照片上的他眉头深锁。
对了,这是蒙吉贝罗。格林利夫夫人指着一张迪基拉着一艘小艇上沙滩的照片说。照片的背景是荒漠的岩山和海岸边成排的白色小屋。这是那里的一个女孩,唯一住在那儿的另一个美国人。
她叫玛姬舍伍德。格林利夫先生补充说,他坐在斜对面,但是他弯身向前,专心地看着格林利夫夫人翻阅照片。
那个女孩穿着泳装坐在沙滩上,双臂抱膝,看起来健康单纯,一头蓬乱的金色短发标准乖女孩型。有一张理察德穿着短裤坐在露台栏杆上的照片,拍得很好。照片中的他带着微笑,但已非昔日的那种招牌笑容,汤姆看得出来。在这堆在欧洲拍的照片里,理察德看起来比较造作。
汤姆注意到格林利夫夫人正盯着眼前的地毯。他记起在餐桌上时她曾说: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听过欧洲!而当时格林利夫先生不安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对他微笑,仿佛以前格林利夫夫人也曾如此爆发过。此刻他瞧见她眼中含泪。格林利夫先生起身走向她。
格林利夫夫人,汤姆温柔地说,我希望您明白,我会尽全力让迪基回来。
祝福你,汤姆,祝福你。她拍了拍汤姆放在大腿上的手。
艾米莉,你是不是该上床休息了?格林利夫先生俯身问她。
汤姆随着格林利夫夫人站起来。
我希望你出发前再来看我们一趟,汤姆。她说。自从理察德离家以后,就很少有年轻人来我们家了。我挺想念他们的。
我十分乐意再来。汤姆说。
格林利夫先生陪她走出客厅。汤姆依然站着,昂首挺胸。他看见墙上一面大镜子中的自己: 又是以往那个挺拔自重的年轻人。他迅速地移开视线。他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行为也正当,但他有种罪恶感;想起刚才他对格林利夫夫人说我会尽全力嗯,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并不想愚弄任何人。
他觉得自己开始流汗,所以设法放松。他到底在穷担心些什么?今晚他的心情是那么好,当他谈起朵蒂姑妈时
汤姆站直了些,瞥了门口一眼,但是门没开。那是今晚他唯一感到不安、不真实的一部分,觉得自己似乎在说谎,然而这却又是他所说的唯一事实: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过世了,我是由波士顿的姑妈养大的。
格林利夫先生走进来了。他的身影似乎在摇动,而且愈发扩大。汤姆眨了眨眼,突然觉得害怕他,有股冲动想先出手攻击,以免遭受攻击。
来喝点白兰地好吗?格林利夫先生打开壁炉旁的一个柜子说。
一切就像场电影,汤姆想。等会儿,格林利夫先生或某人的声音会说:好,卡!然后他会再度放松心情,并发觉自己回到拉奥,面前摆了金汤尼,不,回到碧庐。
喝够了吗?格林利夫先生问。如果你不想喝,就别喝了。
汤姆模糊地点了头,格林利夫先生待了一会儿,随后倒了两杯白兰地。
汤姆的身体打了个冷战。他正在想上周在药店的偶发事件。虽然那件事已完全结束,而且他并非真的害怕,但他还是提醒自己,此刻不是害怕的时候。他将第二大道上一家药店的电话号码给了那些坚持要再和他联络讨论所得税问题的人。他声称那是稽核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并说只有周三及周五下午三时二十分至四时之间联络得上他。在这些时段,汤姆都在药店的电话亭附近徘徊,等着电话响。他第二次出现在那儿时,店主一脸怀疑地看着他,汤姆随口说他正在等女朋友的电话。上周五他接了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你知道我们在谈些什么吧?我们知道你住在哪里,如果你要我们去你那儿我们有东西给你,如果你有东西要给我们的话。那是种坚决却又飘忽的声音,因此汤姆认为那是恶作剧,但无法答上一句话,接下来,他说:听好,我们马上过去,去你家。
汤姆走出电话亭时双腿发软,然后他看见店主紧盯着他,眼睛睁得老大,神情紧张,他这才明白这段谈话的前因后果: 店主贩毒,而且他担心汤姆是个来逮他的警探。汤姆笑了起来,边走边狂笑,脚步有些迟缓,因为双腿仍怕得发软。
在想欧洲的事吗?格林利夫先生开口问。
汤姆接下格林利夫先生递给他的玻璃杯。是啊,我正在想这事。汤姆说。
嗯,我希望你此行愉快,汤姆,也希望你对理察德有些影响。对了,艾米莉很喜欢你,她这么跟我说的。不必问我就知道了。格林利夫先生用两手把玩着白兰地酒杯。我太太得了白血病,汤姆。
哦,那是很严重的病,不是吗?
是的,她可能只剩不到一年的寿命了。
我真难过。汤姆说。
格林利夫先生从口袋拉出一张纸。我有一张船班的时刻表,我想走雪堡的那条航线最快也最有趣。你搭船再搭火车到巴黎,然后再搭卧铺车南下越过阿尔卑斯山到罗马和那不勒斯。
那很好。这趟欧洲行开始令他兴奋了。
你得从那不勒斯搭巴士到理察德住的村庄去。我会写信向他提起你不会告诉他你是我派去的密使。他笑着补充说明,可是我会告诉他说,我们见过面。理察德应该会收留你,不过如果他因为某种原因而无法这么做的话,镇上也有些旅馆。我想你和理察德一定蛮投缘的。现在就是钱的问题了格林利夫先生露出慈父般的笑容。我打算帮你出来回船票,再另外给你六百美元的旅行支票。这样可以吗?六百美元应该够你花上近两个月,到时如果你还有需要,只要拍封电报给我就行,乖孩子。你看起来不像是挥霍无度的年轻人。
听起来够用了,先生。
格林利夫先生喝了白兰地,愈来愈开心愉快,汤姆却闷上加闷。汤姆很想马上走出这栋房子,可是他又想到欧洲去,而且也想赢得格林利夫先生的认同。坐在沙发上的这段时间,比昨晚他在酒吧里焦躁烦闷的那段时间还要痛苦,因为现在这种感觉无法消逝。汤姆端着酒杯起身,来来回回好几次在壁炉与沙发间踱步,对着镜子瞧时,他发现自己的嘴角拉了下来。
格林利夫先生正津津有味地叙述理察德十岁时和他待在巴黎的那段时光,实在无趣得很。如果未来十天内警方有任何动作的话,汤姆想,格林利夫先生应该可以收留他。他可以编个他匆忙间将公寓转租出去之类的理由,然后就这么藏匿在格林利夫家。汤姆觉得糟透了,身体几近不适。
格林利夫先生,我想我该告辞了。
现在吗?可是我想让你看嗯,算了,改天吧。
汤姆知道这时他应该问:看什么?然后耐心十足地看对方秀出来的东西,可是他就是做不到。
是这样,我想让你参观我们的造船厂!格林利夫先生开心地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大概只有午餐时间可以吧,我猜。我想你应该能告诉理察德造船厂近日的景况。
是的我可以趁午餐时间过来一趟。
想来的话,随时拨个电话给我,汤姆。你有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私人专线。如果你半小时前通知我,我会派人到你公司去接你,然后我们一边参观一边吃三明治,最后我也会派人送你回去。
我会给您电话。汤姆说。他觉得自己如果再继续在这昏暗的房子里待上一分钟的话,铁定会晕倒,但格林利夫先生又咯咯笑了起来,问他是否读过亨利詹姆斯的某一本书。
抱歉我没读过,先生,一本也没有。汤姆说。
嗯,没关系。格林利夫先生笑着说。
随后两人握了手,格林利夫先生紧握着他过了好一阵子,险些令他喘不过气。接着这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汤姆冲进电梯时,看见自己脸上还带着苍白、恐惧的表情。他瘫靠在电梯一角,知道他一旦抵达大厅,铁定会马上夺门而逃,不断地跑,一路跑回家。4
日子一天天过去,汤姆发觉这城市的气氛变得日益怪异,纽约仿佛少了些真实性或精髓什么的,整个城市正为他一人上演一出场面浩大的戏,戏中出现了穿梭往来的巴士、计程车与人行道上神色匆忙的人群,夹杂第三大道上所有酒馆播放的电视节目,荧幕上映着充足的日光,数以千计的喇叭喧鸣及闲聊漫谈的人声权充音效。好似待他周六一出航,整座纽约市将立即如舞台上的纸板般噗的一声完全崩塌。
或许这是他的恐惧感在作祟。他讨厌水,除了往返新奥尔良与纽约之间外,他从来不曾经由水路到达任何地方,而且当时在香蕉货船上工作时泰半待在船舱内,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水上。有几回他到甲板上去,一看见水面先是感到害怕,继之生起一股晕眩恶心感,他总是因此再度跑回船舱,在那儿,和大家所说的正好相反,他觉得舒服多了。他的双亲在波士顿港溺毙,汤姆一直认为这点大概和他的恐水症有些关联,因为怕水的记忆一直存在,所以他从未学习如何游泳。一想到不到一周内将有数英里深的水自他脚下流过,思及搭乘大洋轮船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在甲板上度过,届时他铁定大半时间都必须望着水面时,汤姆感到心窝涌上一阵恶心和空虚。他觉得晕船实在太逊了。虽然不曾有过晕船的经验,但出发前几天,他曾因数度想到雪堡之旅而产生几近晕船的感觉。
他已告诉鲍伯狄兰西说他将在一周内启程,但没说要到哪儿去。反正鲍伯似乎也不感兴趣,而且他们俩甚少在五十一街一带碰头。汤姆到东四十五街的马克普莱明杰家他还留有那儿的钥匙去收拾一些他忘了带走的物品,他特地挑了个他认为马克不在的时间去,不巧马克正好和他的新室友乔尔,一个在出版社工作、清瘦的年轻男子一块儿踏进家门。看在乔尔的面上,马克摆出一副主随客便的温和举止,其实倘若乔尔不在场,马克一定会用葡萄牙水手也说不出口的脏字眼轰他出门。马克(他的全名竟是马赛卢斯马赛卢斯(Marcellus),与绰号为罗马之剑的名将同名。罗马时期一名大将)是个小有收入的丑八怪,嗜好是帮助财务暂有困难的年轻男子,将他们安顿在他那有两层楼、三间卧室的房子里,并以上帝的姿态叮咛他们在屋内居住的权利与戒律,而且不时对他们的工作及生活提出建议,通常都是些馊主意。汤姆在那儿住了三个月,虽然其间近一个半月的时间马克都待在佛罗里达州,留下汤姆一人独居,但马克回来后,却因为打碎几件玻璃器皿而臭骂了他一顿马克再度以上帝暨严厉的天父姿态自居汤姆火大了,一口气冲上来顶了几句。结果马克不但撵他出门,还不忘搜刮他六十三美元以赔偿那些被他打破的玻璃器皿。好一个吝啬的老家伙!汤姆想,他应该顶着女校校长的头衔去当个老管家才对。汤姆十分懊悔结识马克普莱明杰这号人物,若能尽快忘记他那双愚蠢的猪眼、那张不时教训别人的大嘴,以及那戴了俗丽戒指的丑陋双手(它老在空中挥动,命令每个人做这做那),他可就开心多了。
所有的朋友之中,他只想对克蕾欧一人提起这趟欧洲之行,于是他在出航前的那个周四去见了她一面。克蕾欧朵蓓是个苗条的女孩,发色深,看起来约在二十三岁至三十岁之间,汤姆并不知道她真实的年龄。她和父母住在葛蕾西广场,专门画一些很小的作品非常小,事实上,是画在一些不比邮票大的小片象牙上,必须透过放大镜才能看清楚,而克蕾欧作画时也需要放大镜。想想看,只要一个雪茄盒就能带走我全部的画作,是多么方便啊!其他的画家还得腾出一个又一个的房间来贮放他们的油画呢!克蕾欧说。克蕾欧在她父母的房子后段另辟自己专属的套房,里面有间小浴室和厨房,由于小小的后院长满了樗树遮蔽了阳光,克蕾欧的屋子向来非常昏暗。克蕾欧总是点着微弱的灯光,无论何时,房间都有种夜晚的气氛。但他遇见她的那一晚却没点灯,汤姆只看得见克蕾欧身穿合身的花色天鹅绒宽松裤及一件颜色鲜艳的条纹丝质衬衫。两人一见如故,克蕾欧当下邀请他隔天晚上到她的寓所共进晚餐。之后克蕾欧总是请他到她家里来,却从来不曾奢望他请她吃饭、看电影或者做一些年轻男女在一起时大都会做的事。她并不期待他来吃晚餐或喝鸡尾酒时顺便送她花、书或者糖果,但汤姆偶尔也会带小礼物给她,而她会因此开心不已。克蕾欧是唯一能让他放心明说这趟欧洲行及其目的的人。他也照实对她提起了这件事。
克蕾欧听了之后心驰神往,他早预料她会有这种反应。她先是张开苍白长脸上的红唇,然后双手按着大腿惊叫:汤米!真的,真的太棒了!真像是那种莎士比亚故事的情节!
汤姆也这么认为,他正需要别人这么说。
克蕾欧整晚都在他身边东问西问的,一会儿问他是否带了克林尼克斯纸裤、感冒药和羊毛袜,因为在欧洲秋天正是雨季的开始;一会儿问他是否注射了预防疫苗。汤姆说他觉得自己已有万全准备。
千万别来为我送行,克蕾欧,我不想有人送行。
我才不会去呢!克蕾欧会意地说。哦,汤米,我觉得这实在太有趣了!你会写信告诉我你和迪基之间的一切事情吗?你是我认识的人之中,唯一身负某种任务而去欧洲的。
他对她提起参观格林利夫先生设于长岛的造船厂之事,说厂内一长排数不清的桌子上面,堆满了制造闪亮金属零件的机器及漆得晶亮的木头,干涸的码头内停放各种大小的船架,他还套用格林利夫先生提过的防水廊、内舷缘、龙骨与船脊等专业术语,着实让她惊叹不已。他还说到两次到格林利夫先生家吃晚餐的情形,说当时格林利夫先生送他一只手表。他拿出手表给克蕾欧看,那并非什么高级名贵的手表,但相当不错,而且样式正是汤姆中意的刻了精致黑色罗马数字的全白表面,表环镀金,并配了一条鳄鱼皮表带。
只不过因为几天前我正好提过我没有手表,汤姆说。他真的是把我当成儿子看待。也只有对克蕾欧他才能说出这种话。
克蕾欧叹了口气:乖乖!所有的好运全降临到你身上了。女孩子绝对碰不到这种好事,男人就是这么自由!
汤姆笑了笑。他时常觉得女人才自由呢。这是小羊排烧焦的味道吗?
克蕾欧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晚餐过后,她让他看了五六幅她最近的画作,其中有几幅是年轻男子的唯美肖像画,画上敞开白衬衫领口的男子,两人都认识;另外三幅是想象的丛林风景画,灵感来自她窗外的樗树。汤姆想,画中小猴子的毛发画得可真好。有许多画笔只有一根毛,而即便是这类笔都有相对粗粝与格外精细之分。他们喝掉了近两瓶她父亲摆在酒柜上的波尔多梅多红葡萄酒,汤姆喝得醉醺醺的,恨不得当场就地躺下他们时常并躺在壁炉前那两大张熊毛地毯上。克蕾欧的另一项优点是,她从来不要求或期盼他向她求爱,而他也不曾这么做汤姆还是于十一点四十五分起身准备离开。
我没机会再见到你了吧?克蕾欧在门口沮丧地说。
哦,我六个礼拜后应该就会回来了。汤姆说,其实他根本不这么想。突然他倾身向前在她乳白的脸颊上留下一记坚定、友爱的吻。我会想念你的,克蕾欧。
她紧抓着他的肩膀,这是记忆中她唯一一次碰触他的身体。我也会想念你。她说。
隔天他到布鲁克斯兄弟商店去买格林利夫夫人交代买给迪基的一打黑色羊毛袜与浴袍。格林利夫夫人没指定浴袍的颜色,她说让他自行决定。汤姆挑了一件有深蓝色束带与翻领的深栗色法兰绒浴袍。汤姆认为这件并不是最好看的一件,但他觉得那正是理察德会挑选的样式,相信理察德一定很中意。他将袜子和浴袍算在格林利夫先生的账上。他另外看见一件他十分喜欢的、缝了木扣的亚麻运动衫,本来也可轻易算进格林利夫的账,但他并未这么做。他自掏腰包买下了它。5
他出航的当天早上,他热切期待的这个早上,一开始便发生可怕的事。汤姆尾随乘务员走到他的船舱,正庆幸自己对鲍伯表明不希望有人送行的坚决态度已奏效,谁知,一踏进舱房便响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声。
香槟在哪里,汤姆?大伙儿都在等呢!
乖乖,这间舱房可真臭哩!你怎么不要求好一点的房间?
汤米,带我走好吗?说话的是艾德马丁的女友,汤姆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
都到齐了,大多数是鲍伯的狐群狗党,床上、地板上,躺得到处都是。他是让鲍伯知道他要搭船远行,但汤姆却没料到他会使出这么一招。汤姆努力克制,让自己的口气不要太显冰冷。没有什么香槟。他试着招呼每一个人,强颜欢笑,虽然他可能突然像个小孩似的大哭一场。他狠狠地瞪着鲍伯,可是鲍伯已亢奋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汤姆一向自诩很少有什么能触怒他,但此情此景却让他怒火上升:
这团突如其来的嘈杂,这群原本以为上了船便永无瓜葛的痞子、粗人及笨蛋,正将他要待上五天的舱房弄得乱七八糟!
汤姆朝保罗胡柏的方向走去,和他一块儿坐在小沙发上,保罗是在场唯一值得他尊敬的人。
哈啰,保罗!他悄悄地说。真是不好意思。哦!保罗的语气像是在看笑话似的。你要去多久怎么了,汤姆?你不舒服吗?
情况真是可怕至极。众人依然喧闹嬉笑,女孩们一会儿试试床的硬度,一会儿又到洗手间探头探脑的。还好格林利夫伉俪没来为他饯行。格林利夫先生必须到新奥尔良去谈生意,而格林利夫夫人则在今早汤姆打电话向她道别时,说她身体不适无法前来。
接着,鲍伯或某个人弄来了一瓶威士忌,一票人开始轮流用浴室里拿出来的两个杯子喝酒,随后乘务员端了一盘杯子走进来。汤姆不愿喝酒,他汗如雨下,因此他脱下夹克以免弄脏了它。鲍伯走过来硬塞了一个杯子在他手里,汤姆看得出鲍伯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也明白原因所在因为他曾接受鲍伯一个月的款待,所以至少也该摆出一张笑脸。但此刻汤姆的脸仿佛花岗岩刻成似的,再也无法挤出一丝笑容。他想,就算自此之后大家都讨厌他又何妨?他会损失什么?
我塞得进这里吧,汤米。说话的这个女孩一心想找个角落躲起来,好和他一起走。她侧身挤进一个和置放扫帚的杂物柜一般窄小的衣橱内。
我挺想看看汤姆和女孩在房间里鬼混时,被人逮个正着的模样!艾德马丁哈哈大笑着说。
汤姆瞪了他一眼。我们出去透透气吧!他低声对保罗说。
其他人闹翻天了,谁也没注意到他们离开。他们站在近船首的栏杆边。这是个阴天,在他俩右边方向的纽约市已像一块他即将在大海中遥望的灰色大地少了舱房内那群混蛋就更圆满了。
你这一阵子都待在哪儿?保罗问。是艾德打电话告诉我说你要离开的,我好几个礼拜没碰到你了。
保罗和一些人都以为他在美联社工作。汤姆瞎掰说他获派一项特别报道任务,可能和中东有关;他让此事听来颇为机密。我最近出了许多夜间任务,汤姆说,所以我很少露面。你来送别,我真是十分感谢。
我今天早上没课。保罗取出口中的烟斗笑着说。要不然我大概也不会来,随便找个借口便搪塞了事!
汤姆会心一笑。保罗在纽约一所女子学校教音乐,但他比较喜欢自由作曲。汤姆不记得是怎么认识保罗的,可是却记得有一次曾和一些人到河滨大道上的保罗家去吃周日早午餐,其间保罗曾用钢琴演奏一些他自谱的曲目,汤姆当时觉得十分愉快。
我请你喝一杯好吗?我们找一找酒吧在哪儿。汤姆说。
但这时一名乘务员走出来,敲了声铜锣随即高喊:送客来宾请上岸!所有送客来宾请上岸!
在说我了。保罗说。
他们握了握手,拍拍肩膀,答应寄明信片给对方,然后保罗便离开了。
鲍伯那帮人一定会待到最后一分钟,他想,八成还得连推带赶地请走他们。汤姆倏地转身跑上一道狭窄的阶梯,到顶上后他撞见铁链上挂了一块普通舱专用的牌子,他一脚跨过铁链走上甲板。他想,他们肯定不会阻止一名头等舱的乘客到二等舱去吧。他再也无法忍受鲍伯那票人的嘴脸。他已付给鲍伯半个月的房租,也送了他一件高级衬衫和一条高级领带。他还能要求什么?
汤姆等船启程后才敢再回到舱房。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空荡荡的。干净的蓝色床罩又平整了,烟灰缸也是清洁的,他们连个鬼影子也没留下。汤姆笑着松了口气。这样才叫服务!冠达邮轮的优良传统、英国船员的素质,所有的一切都挺正点的!他看见床边地板上摆了一大篮水果。他迫不及待抓住白色的小信封。里面的卡片上写着:
祝你旅途愉快平安,汤姆。我们全心全意祝福你。
艾米莉与赫伯特格林利夫上篮子有个高高的拎手,整个表面覆盖一层黄色玻璃纸,里头装了些苹果、梨子、葡萄、糖果和几小瓶酒。汤姆从来没收过这种祝人一路顺风的礼篮。对他而言,这都是些摆在花店橱窗内、价格贵得离谱、只能让人一笑置之的东西。此刻,他发觉自己泪水盈眶,突然双手掩面,啜泣起来。6
他的心情平静祥和,却不想与任何人打交道。他想拥有自己的思考空间,不想费心与船上的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也不想,虽然他坐下来时曾对同桌的邻座笑着打了声招呼。他开始在船上扮演某个角色一个有要事在身的正经年轻男子,温文儒雅,仪表端正,修养良好且心事重重。
他突然兴起买一顶无边帽的念头,随即在男子服饰店买了一顶。那顶帽子款式保守,质地柔软,蓝灰色的英格兰羊毛制品,想坐在躺椅上小睡片刻或假寐时,只要将帽舌压低到几乎遮盖整张脸庞即可。无边帽在帽子当中用途最多,他想,真纳闷自己以前为何从未想过戴一顶试试看。他可以看来像个乡绅、恶棍、英国人、法国人或者平凡的美国怪胎,端看他戴帽子的方式如何。汤姆在镜子前搔首弄姿,自娱了一番。他一向自认为拥有一张全天下最无趣的脸孔,一副看似温驯(他始终不解)、过目即忘的面貌,脸上隐约蒙着一层抹不去的惧色。真是张大众脸,他想。无边帽改变了这一切,赋予他一股乡村气息,就像格林威治村、康涅狄格州之类的乡村味儿。如今他看来像个小有收入的年轻人,也许刚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呢!他另外买了一支烟斗来搭配这顶无边帽。
他正在开展新的人生,告别了三年来在纽约一起鬼混的所有二流之辈。他觉得此刻的心境和那些抛弃一切、离乡背井、拭去所有错误远赴美洲新大陆的移民一样,一身清白!无论迪基的反应是如何,他都会洁身自爱,格林利夫先生一定会得知他一直如此自处,并进而敬佩他的作为。格林利夫先生给的钱用完之后,他或许不会回美国去,他可能在饭店之类需要聪明、体面、会说英语的那种人才的地方,找到一份有趣的工作;或者,也可能成为某家欧洲企业的代表,游走全球洽谈商务;说不定,可能跑出某个人来对他说,他正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会开车,精算术,可以逗老奶奶开心或担任某家千金舞会上的护花使者。多才多艺的他,世界何其宽广啊!他暗自发誓,只要找到工作便好好把握,储备耐心与毅力,向上迈进!
请问有没有亨利詹姆斯的《奉使记》?汤姆询问头等舱图书馆的管理人员。书架上没有这本书。
很抱歉,先生,我们这儿没有。管理员说。
汤姆有些失望。格林利夫先生曾问他是否读过这本书,汤姆觉得应该看看。于是他到普通舱的图书馆去找。他在书架上找到了这本书,可是当他准备借阅并报出舱房号码时,图书馆员向他道声抱歉,并说头等舱乘客不能从普通舱图书馆借书出去。汤姆就害怕会是这种情况。他乖乖地将书放回去,虽然他其实可以轻而易举地走到书架边,顺手将这本书塞进夹克里去。
早上他通常就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步伐非常缓慢,因此在甲板上做运动、透口气的人往往会来来回回撞见他两三次,随后他便会在躺椅上坐定,严肃思考自己的半生际遇。午餐过后,他习惯慵懒地在舱房内踱步,沉浸在一片隐秘与舒适的气氛中,无所事事。有时候他会坐在写字间,利用船上的信纸专心地写信给马克普莱明杰、克蕾欧及格林利夫夫妇。在写给格林利夫夫妇的信上,汤姆一开头先客套地问候他们二人,并感谢他们送了一篮礼物,又提供舒适的住宿;然后,为了自娱,他开始会随意乱写一通,还刻意将日期改写得晚些。他说他已找到迪基并与他一起住在蒙吉贝罗的家中;说他劝服迪基返乡的任务进展缓慢却顺利;还谈起他闲来无事便游泳、钓鱼及泡咖啡馆。他洋洋洒洒欲罢不能地写了八页、十页,却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寄出这封信,所以他继续写着,迪基对玛姬并无爱意(他面面俱到地分析了玛姬的个性),因此迪基绝非为了玛姬而不回家,虽然格林利夫夫人认为玛姬可能是主因写着写着,不知不觉纸张已堆满了桌面,第一通通知晚餐时间已到的电话也拨了进来。
另一天下午,他写了一封问候函给朵蒂姑妈。亲爱的姑妈(他甚少在信上如此称呼她,更从未当面这么叫过她):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我正在海上航行。我意外接获一项任务,但目前无法向您解释它的内容。由于出发的时间相当紧迫,所以没办法到波士顿去辞行,在此说声抱歉,我可能要几个月或几年之后才会回去。
我只是希望您别为我担心,也请您别再寄支票给我,谢谢。非常谢谢您大约一个月前寄来的那张支票。我想那之后您没再寄任何支票了吧?我过得很好也十分快乐。
爱您的汤姆上不必祝她身体健康。她壮得像条牛似的。他附带写道: 附注: 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住在哪儿,因此无法告知您任何地址。添了这一句让他觉得轻松多了,因为如此一来,他便可彻底与她断绝联络。他再也不需要向她报告行踪。他受够了她虚情假意、尖酸刻薄的来信,以及指桑骂槐地拿他和他父亲相比的讥讽,还有那些微不足道的支票,金额总是六美元四角八分或十二美元九角五分等奇怪的数目,仿佛那是她缴了什么费用之后剩下来的零头,更像是从商店购物回来总得扔些碎屑似的丢给他的一些零钱。就朵蒂姑妈的所得而言,那些支票对汤姆简直是侮辱。朵蒂姑妈坚称她花在他身上的抚养费早已超过他父亲遗留下来的保险金。或许这是事实,但她就得不断在他面前强调这件事吗?有谁会当着小孩子的面一直提起这类伤人感情的事情?许多为人姑妈者,甚至陌生人,都无条件养育别人家的小孩,并且乐在其中,不是吗?
给朵蒂姑妈的信写好了以后,他起身到甲板上散步,转换一下心情。写信给她经常让他憋出一肚子火来。他痛恨对她毕恭毕敬,但他还是得让她知道自己的行踪,因为他一直都需要她那寥寥无几的金钱资助。以前他不得不写一堆信告知朵蒂姑妈他的新地址,但如今他已不需要她的钱了,他从今以后可以不再依赖她的金钱度日,永远也不。
他突然想起十二岁的某个夏日,当时他和朵蒂姑妈及她的一位女性朋友一起到乡下旅行,途中,在某个地方碰上塞车而动弹不得。那是个炎热的夏日,朵蒂姑妈叫他拿着保温瓶去加油站弄些冰水回来,突然间车阵开始移动。他记得当时他在缓缓前进的大车之间跑个不停,总是快要碰到朵蒂姑妈的车门却又上不了车,因为她不断加速前进,一分钟也不愿意等,并不时向窗外大喊:快点,快点呀,慢郎中!等他终于追上车子并坐进去之后,一股委屈愤怒的情绪让他泪流满颊,朵蒂姑妈竟然还开心地对她的朋友说:娘娘腔!他彻头彻尾是个娘娘腔,和他爸爸一模一样!在这种待遇下他还能茁壮成长,真是奇迹。而且他也纳闷,到底朵蒂姑妈凭什么认定他父亲是个娘娘腔?她能够,或者曾经举出任何一项事实吗?没有。
豪华的环境加强了元气,丰富的美食滋润了内心,此刻他躺在躺椅上,试着以客观的角度来审视他过去的生活。过去四年大抵说来是虚度了,这点他不否认。一个个随随便便的工作,间或夹着一阵阵长长的、完全失业的危急状态,一段段因为缺钱而委靡不振的生活;接下来便是与一群笨瓜、蠢蛋鬼混,那是为了免除寂寞或因为他们暂时可以提供一些物援,例如马克普莱明杰便是其中之一。念及当初他怀着憧憬来到纽约的雄心壮志,后来的这些记录实在是不怎么光彩。他以前一直想当演员,但当时二十岁的他根本不知道踏进这行的困难及其必要的训练,甚或那不可缺的天分。他以为自己具备天分,并且只要在某位制片面前表演自创的独脚戏罗斯福太太的未婚妈妈诊所参观后记之类即可事成,但一连三次挫败便扼杀了他的勇气与希望。身无分文的他只好到香蕉货船上工作,至少这让他脱离纽约。他一直担心朵蒂姑妈已通知警方在纽约寻找他,虽然他在波士顿并未做任何坏事,只不过和成千上万的年轻人一样去开创自己的人生罢了。
他想,他最大的缺点是: 从来不曾专心、稳定地做任何事。就拿百货公司那份会计工作来说吧,如果不是因为升迁缓慢而令他完全泄气的话,他可能大有作为。唉,自己之所以缺乏毅力,或多或少该归咎于小时候朵蒂姑妈从来不会因为他执著于任何事物而奖励他他十三岁时喜欢爬格子就是个例子,当时他曾获得报上礼貌、服务与诚信征文比赛的银牌奖。如今回想起当年瘦弱、终年抽着鼻涕、可怜兮兮的自己一心努力赢得这个奖的模样,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似的。朵蒂姑妈讨厌他感冒,她习惯用她的手帕以一种几乎要扭掉他鼻子的方式为他擤鼻涕。
汤姆躺在躺椅上想起此事,不禁难过地扭动身躯,但他优雅地伸手抚平长裤的折痕来掩饰心情。
他想起自己八岁大的时候便发誓要逃离朵蒂姑妈,也想起他当时常在脑中想象的暴力场面朵蒂姑妈想尽办法不让他出家门,他一拳打过去,将她推倒在地并紧勒她的脖子,最后扯下她衣服上别着的大胸针,死命地冲着她的喉咙戳上百万次。他十七岁那年曾离家出走,后来又给带回去,二十岁时他再度出走,一举成功。真讶异过去的自己这么天真,对人情世故涉猎得又这么浅,他似乎在憎恨朵蒂姑妈及设法逃离她这两件事上耗费了太多时光,因此缺乏足够的时间学习与成长。他记起刚到纽约第一个月在仓库工作遭人解雇时的感觉。由于身体不够强壮,无法一天连续八小时搬运一箱箱的橘子,不到两周他就丢了这份工作。但这是他拼命使出浑身解数才得来的工作啊,他仍清楚记得让人炒了鱿鱼之后心中那愤恨难平的情绪;他也记得他随即认定这世界充满了像西蒙莱格里西蒙莱格里(Simon Legrees),19世纪美国女作家斯托夫人的长篇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监管奴隶的恶棍。这类人,你必须像头野兽,像在仓库工作的那些猩猩一样强悍,否则只有挨饿的份;他更没忘记被解雇之后,他立刻从食品店柜上偷走一条面包带回家狼吞虎咽,他觉得这个世界不止亏欠他一条面包。
雷普利先生?前几天和他一起坐在大厅沙发上用茶的一位英国女士趋身向前问他,不晓得您是否愿意和我们一块儿在游戏间打一场三胜制的桥牌?我们十五分钟后开始。
汤姆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非常谢谢您,可是我想我比较喜欢待在外面;而且,我不太会打桥牌。
哦,我们也不太会啊!好吧,下回再说。她笑笑地离开。
汤姆又坐回躺椅上,将无边帽压低至眼下,双手交握放在腰部的位置。他知道自己的孤僻已在乘客间引发小小的议论。每晚餐后的舞会上,总有一群没头脑的女孩满心期待地猛盯着他,并且傻笑个不停,但他不曾与其中任何一人跳舞。他猜想乘客们的推测一定是:
他是个美国人吧!我认为是,可是他的举止不像美国人,不是吗?大多数的美国人都很聒噪,他可是超级严肃呢!而且他铁定最多只有二十三岁,他一定正在思考十分重要的事情。
是的,他的确在思考要事: 汤姆雷普利的现在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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