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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东西给我们描画了从乡村到城市的曲折历程,人物的命运惨烈和苛刻,以寓言的形式生动而又富有历史感地展现了这一过程中的悲剧性因素。他不仅写出了历史,也写出了个体的命运,不仅展现了令人振聋发聩的思想,还写出了对于生命的感动与悲悯。东西对生存有警觉,对生命有痛感,对生活有同情心。他的小说在好看的故事下面,总是潜藏着一道精神的暗流。该书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获2015年华夏年度十大好书称号,获腾迅商报华文好书2015年度文学类好书奖;《人民日报》2015年12月18日年度推荐五本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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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这是一个关于屌丝的故事。屌丝名叫汪长尺,高考超分不被录取。他父亲汪槐因为有过招工被人顶替的教训,所以怀疑有人动了汪长尺的奶酪,便进城抗争,意外摔成重伤。汪家重担像巨石压在汪长尺肩上。为还债,他进城打工,因领不到薪水替人蹲监,出来后继续讨薪,被捅两刀。可怜时,爱情出现,准文盲贺小文下嫁汪长尺。他们带着改变汪家的重托来到省城,却不想难题一道接着一道。他们一边坚守一边堕落,一边堕落还一边坚守。当汪家第三代出生后,汪长尺觉得他们的墨色必将染黑儿子汪大志的前途,于是,他做出惊人之举,让第三代不再成为屌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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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东西,原名田代琳,1966年出生于广西天峨县,被评论界称之为新生代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中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救命》《我们的父亲》《请勿谈论庄天海》等。部分作品被翻译为法文、韩文、德文、日文、希腊文和泰文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广西民族大学驻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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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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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引子
第一章:死磕
第二章:弱爆
第三章:屌丝
第四章:抓狂
第五章:篡改
第六章:拼爹
第七章:投胎
后记
东西创作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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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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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磕
2
汪长尺把消息捂臭了才告诉汪槐。汪槐正在自饮,听到这个消息就像吃了一枚馊鸡蛋,恨不得马上呕吐。但消息就是消息,它是没法用来呕吐的。因此,汪槐只能憋着,几乎要憋成内伤,才放一口气,说你不是上线了吗,上线了为什么没被录取?汪长尺低下头:他们说我的志愿填歪了。
你怎么填的志愿?
前面北大清华,后面服从调配。
叭的一声,汪槐摔烂了手里的酒杯,说你好大的胆,四九年到现在,全县没一个考上清华北大。
只要填了服从,像我这样的分数,再烂的学校也应该捡到一所。
不是每个人一低头就能看见钱,明明是一个烂学校的命,还做什么名校的春梦?
我想幽他们一默。
除了把自己的机会幽没了,还能幽谁的默?你一个三无人员,无权无势无存款,每步都像走钢索,竟敢拿命运来开玩笑。
三无人员的头低了又低,就像颗粒饱满的稻穗那样低下去。整个晚上,他都没敢抬头,仿佛要用这种姿势证明自己和田野里的稻穗一样正在成熟。他看见汪槐的双腿摇摇晃晃,刘双菊的双腿战战兢兢,酒杯的碎片白光闪闪,黄狗在餐桌下窜来窜去。风肆意地扫进来,吹散闷热的空气。他感到后脖子一阵阵凉,好像贴了一块伤湿止痛膏。汪槐和刘双菊都不跟他说话,大家心里都明白,沉默是一种酷刑。他的脑海闪过自杀的念头,连地点和方式他都想到了,但这只是一个念头,很快就被橡皮擦抹掉。
夜越来越深,他听到洗澡声,关门声,却没听到床板声。那个平时咿呀咿呀的床板,今晚一声不吭,仿佛在为他节哀或者像停止一切娱乐活动。直到汪槐的鼾声传来,汪长尺才蹲下去捡酒杯的碎片。捡着捡着,他的右食指被划伤,血冒出来,却无痛感。
第二天早晨,汪槐的酒醒了。他要汪长尺跟他一起去找招生的理论。汪长尺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汪槐把门一脚踹开。这是他的脚最后一次精彩表演。汪长尺的肩膀一耸一耸,像个娘们似的抽泣,手里的毛巾都被泪水洗了。汪槐说哭能解决问题吗?汪长尺当然知道哭不能解决问题,但哭至少能让他减压。他试图停止,但越是想停越抽泣得厉害,就把毛巾捂到脸上,以为这样可以防洪,却不想呜的一声,决堤了,抽泣变成痛哭。汪槐站在门口看着,就像看着一出悲剧正上演。汪长尺呜了一阵,觉得怪丢脸的,慢慢减速,哭声渐渐变小,最后在自己的强迫下刹住。但平静后还心有余悸,身体会冷不丁地一抽,又一抽。
可以走了吗?汪槐问。
我的手指被割破了。
又不用手指走路。
我一夜没睡。
你妈生你的时候,我两天两夜都没合眼。
汪长尺抹了一把眼眶:自己没填好志愿,怪谁呢?
怪他们,真是欺人太甚。
汪长尺申请先洗一把脸。汪槐到前门等待。汪长尺慢慢地洗,双手用力地从额头搓到下巴,又从下巴搓到额头,反反复复,就像女人做脸部按摩,恨不得一生只做这一件事。但是,很快就传来汪槐响亮的咳嗽,仿佛闹钟,提醒他忍耐是有限度的。汪长尺想与其跟他去丢人现眼,还不如逃跑。他朝后门走去,没想到汪槐就站在门外。一秒钟之前,他已经从前门转移到了后门。汪长尺想把迈出门槛的右脚收回,却怎么也收不回来,它被汪槐的目光死死地按住,像得了偏瘫。汪槐说是不是还要上趟厕所?汪长尺摇头。
他们朝公路的方向走去。汪槐在前,汪长尺在后。汪槐的身上背着软包,每走一步包里就传出叮叮咚咚的响。那是水声。他的包里装着军用水壶。满壶不响半壶响叮当。从他的包里还飘出玉米棒的清香。汪长尺走了一阵后全身冒汗。汪槐问热了?汪长尺说不热,出的全是冷汗。汪长尺想他又没回头,怎么知道我热?汪槐说渴吗?汪长尺说不渴。汪槐说饿不?汪长尺说不饿。其实汪长尺不吃不喝不睡已经八小时,他现在说的每一句都是假的,好像要故意跟汪槐对着干。
两人沉默。长长的路上响着噗哒噗哒的脚步。汪长尺看见澄碧的头顶划过一群鸟,它们像芝麻撒进树林,鱼苗扔进大海。汪槐越走越快,走出二十多米才发现汪长尺没跟上。他停住,掏出水壶来喝了一口。汪长尺远远就闻见一股酒气。原来壶里装的不是水。等汪长尺走近,汪槐递过水壶,问要不要来一口?汪长尺摇头。这时,汪长尺才注意汪槐又脏又乱的头发。他领子上的汗渍就像铁锈那么黑,他身上的软包打着巴掌那么大的补丁。汪长尺想难道我就跟着这么一个头发蓬松衣衫不整连普通话也说不标准的酒鬼去跟招生办的人讲道理?
看着汪槐渺小的背影,汪长尺越走越消极,越走越感到前途渺茫。路过茶林时,他忽然钻了进去,一阵狂奔,仿佛要跑出地球。树枝刷在他的脸上,像一记记耳光。他实在跑不动了,就扑到一棵树上喘气。喘着喘着,天空中飘来汪槐的骂:汪长尺,你没骨头,不是我的种。你是一枚软蛋。有理你不敢去讲,活该被人欺负
骂声在头顶盘旋,风一吹,声音就颤一下,听上去苍凉悲壮。汪长尺抱着树干,越抱越紧,像抱着母亲,最后抱得手臂生痛。他竟然抱着那棵树睡着了,醒来时手脚全麻。它们好像离开他的身体变成了木头。他坐在地上,慢慢地找知觉,直到找回自己的手,又找回自己的脚,才站起来往回走。
走到家门口,刘双菊问怎么回来啦?汪长尺说没带身份证。刘双菊朝路口望了一眼,说你就放心让他一个人去?他那脾气弄不好会跟人打架。汪长尺说自找的。刘双菊说你什么良心?他是为你去的。汪长尺说丢人。刘双菊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第二天,汪长尺以为汪槐会回来。但是,天黑了路上没他的身影;夜深了,也无他的脚步。汪长尺竖起耳朵,直到天亮都没听到他想听到的。刘双菊急得跳进跳出,每天都催汪长尺去声援汪槐。汪长尺假装没听见。到了第五天,刘双菊说你再不去把他叫回来,稻谷都烂在田里了。汪长尺坐在门前的椅子上,看着遥远的山脉。刘双菊推了他一把,他像不倒的存钱罐,歪过去又弹回来。不管刘双菊从哪个角度推,使多大的劲,他的屁股像刷了万能胶,始终不离开椅子。刘双菊说也许你爹已经被人抓起来了,你怎么连屁股都不舍得抬抬,难道你是块石头吗?你可以不声援他,但你必须去接他,哪怕是一具尸体。刘双菊一边说一边抹眼睛。她的眼眶已经红了,马上就要哭了。汪长尺无动于衷。刘双菊背起书包,说你不去我去。
汪长尺终于动了。想想那么一大堆家务,他就害怕一个人留下。他双手扣住椅子站起来,好像椅子是他的器官。他扣住椅子走了几步,觉得别扭,就把椅子从屁股下移到肩上。他扛着椅子走去。刘双菊说为什么带椅子,是不是想换个地方发呆?汪长尺说不懂就别装懂。刘双菊把书包挂在他的脖子上。他扛着椅子挂着书包大步流星。
山路弯曲。树林越来越苍茫。他小得就像一只蚂蚁,路细得就像一丝白发。
3
从汽车站出来,汪长尺直奔教育局。他看见汪槐盘腿坐在操场上,手里举着一块纸牌。纸牌上写着:上线不被录取,谁来还我公道?除了汪槐的影子,操场上干干净净,明晃晃的阳光晒得他的脖子都勾了,整个人就像戳在旱地的半截禾苗,蔫头耷脑,又像树蔸一动不动。汪长尺放下椅子去扶他。他很重,比汪长尺想象的还要重几倍。第一次,汪长尺没把他扶起来。第二次,汪长尺加了一点力气,也没把他扶起来。汪长尺前几天才挨麻过,他知道汪槐那么重是因为汪槐的腿脚麻了,自己帮不上自己的忙。于是,他就帮汪槐揉腿脚。揉了半小时,汪槐的手在地上一撑,爬起来坐到椅子上。他说偌大一个县城,连张多余的板凳都没有。汪长尺把书包递给他。他从里面掏出一个玻璃瓶,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地喝掉三分之一。那是他自酿的米酒,一喝就来精神。汪长尺说稻谷黄了,妈叫你回去收割。
谷子算什么?命运才是第一。他用右拇指抹了一下沾满米酒的嘴角。
就是把水泥地板坐穿,你也改变不了他们。
改变不了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闲得没事干吗?告诉你,问题已引起领导重视,他们正在查。你跟我再坐几天,也许能坐出一个特批。
我宁可回家做农民,也不在这里丢脸。
你都上线了,凭什么做农民?你应该像他们那样坐在楼里办公。
这是一幢四层高的办公楼,外走廊,每层有十二间办公室,门窗刷的都是绿色,因为有些年头了,绿色已不是当初的绿,而是斑驳的结壳的褪色的勾兑了日月和风雨的。墙根、走廊外侧以及顶层的一些角落或长着青苔或留下雨渍。楼前有一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树。汪槐对它指指点点,说局长在第三层第五间,两个副局长在第三第四间,招生办在四楼第一间。汪长尺看见有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又飞快地缩回去。他说我到院子外面等你,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们就什么时候回去。汪槐喊了一嗓子:这事我没法想通,除非他们给你一个指标。
许多窗口都探出头来,他们久久凝望,似乎是希望再看到一点不同凡响的动静。汪槐说知道他们为什么紧张吗?因为他们做了亏心事。每次我一吼,招生办的窗口总是最先伸出人头。你爹我什么时候这么威风过?只有在掌握真理的时候、伸张正义的时候。
那些人头还在,有的端着茶杯一边喝茶一边看,有的敲响了杯子,有的举起相机。汪长尺小声地:我给你磕头行不?
汪槐大声地:不行,要磕头也是他们给我们磕。
我补习,明年再考行不?汪长尺近乎哀求。
今年他们都不给你上,明年照样把你当韭菜割掉。汪槐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
楼上传来一阵哄笑,有人吹口哨,有人打响指。汪长尺感到腹背受敌。他想跑,又怕楼上的人笑他不团结。他只得硬着头皮迎接那些讽刺的鄙视的幸灾乐祸的目光。也许要半小时的沉默或者一动不动,他们才会失去围观的兴趣。汪长尺静静地立着,生怕一个喷嚏就会打破平衡。现在,操场上有了两条斜斜的影子,一条站,一条坐。阳光从西边晒过来,晒得他的头皮发麻。那些观察者先后缩了回去。汪长尺想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开溜,忽然铃声就响了。那是下班的铃声。他们先后关了门窗,从楼道有说有笑地出来。眼看他们就要走到面前,但忽然一拐,全都绕行,好像遇到了礁石或瘟疫。汪槐站到椅子上,把纸牌高高地举起。汪长尺不忍直视,下巴紧紧贴着胸口,好像自己是一头乳猪,已被周围的目光烤焦。直到两旁稠密的脚步声消失,他才抬起头,转身跑去。汪槐跳下椅子,说等等我。
他们来到一座水泥桥底。汪槐爬上桥墩,从桥孔拖出一卷席子抛下。汪长尺接住。席子散开,一个塑料袋滚落。汪槐沿桥墩滑到地面,捡起塑料袋打开,掏出一个馒头递过来。汪长尺摇头。汪槐把馒头塞进嘴巴,一口含住。他的面颊顿时大了。从他咀嚼的时间和腮帮子运动的力度判断,那是一个硬馒头,它待在塑料袋里应该有一段时间了。汪长尺的鼻子微酸,好像是同情汪槐又像是同情自己。他说你一直住在桥洞里吗?汪槐没法立即回答,他还在嚼那个馒头。汪长尺感觉嚼食声很响很持久,耳朵都被这个声音填满。汪槐嚼完,喝了一口米酒,说住在这里不花钱,还凉快。
和乞丐差不多。
当然,你来了,我就得搬家。
搬去哪里?
包你满意。
汪槐在宾馆开了一个标间。他用双手压了压床铺,说这么软这么白,今晚早点睡吧。洗漱完毕,熄灯,各自睡在床上。汪长尺一闭上眼睛,脑海就像一台强力发动机,带着他无限困倦的身体四处飘游。身体和思绪似乎荡漾在失重的空间,怎么也落不了地。飘来荡去,他感觉大脑隐隐涨疼。五天前,他能抱住一棵树站着入睡,但今晚他每个地方都困却死活睡不着。半夜,他忍无可忍,爬起来打开灯,发现汪槐不见了。仔细一看,原来他躺在床那边的地板上。由于灯光太刺眼,他用手挡住眼睛,说睡了几十年的硬板床,遇到软的反而不适应。
回家吧,何苦在这里受罪。汪长尺一边说一边穿衣服,很快他就把衣服裤子鞋子全部穿好,坐在自己带来的椅子上。汪槐问现在几点?他说两点。
两点,离天亮还差一大截,就是回家现在也没车。
汪长尺拉开窗帘。远方漆黑如墨。他把椅子调过来,面朝东方一动不动,好像这么看着天就会亮得快点。汪槐爬起来,走进卫生间拉了一泡漫长的尿,然后回到床边坐下,说更何况,我不同意你现在撤退,好比打仗,有时胜败就看最后五分钟,我们到了吹冲锋号的关键时刻,千万别自己先软。汪长尺不相信什么冲锋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希望天空尽快变白,然后赶早班车回家。汪槐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如果你上不了大学,一辈子就要待在农村,有必要急着回吗?二十多年前,我参加水泥厂招工,分数上线却没被录取,十年后我才知道自己被副乡长的侄仔顶替。你要是不抗议,他们就敢这么欺负你。更何况,一班的牙大山比你低二十分都被录取了,二班的张艳艳分数都没挂出来,也被录取了,凭什么不录你?
哗的一声,汪长尺拉上窗帘,因为用力过猛,一个挂钩叮地掉到地板上,余音绕房。汪槐说如果你烦你就先回,反正我得继续。从小看大,我知道你是干部的命,不可能考不上大学汪长尺说哪来那么多屁话。他忽地站起来,扛上椅子要走。汪槐说最早的班车是七点,现在车站都还没开门。
我先出去透透气不行吗?
告诉你妈,拿不到补录,我就不回。
汪长尺打开门走出去,椅子在门框上磕了一下。汪槐把门关上,倒在地板上又睡,很快鼾声就响了。
4
第二天早晨,汪槐挎上酒壶,扛起房间里的一把椅子,在楼下买了数个馒头,来到教育局。没想到,汪长尺已笔直地坐在操场上。汪槐一阵欣喜,把椅子摆在他的旁边,拍拍他的肩膀,坐下,举起那块纸牌。现在父子俩总算肩并肩了。他们早出晚归,连周末也不休息,一连坐了五天,新学期开始了。
喇叭声不时从附近的校园飘来,像针尖扎着汪长尺的神经。当广播体操的口令一响,汪长尺就直立,跟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做完一套体操。课间,当眼保健操的口令传来,他又跟着做完一套眼保健操。宽阔的操场上,只有他一个人在摆手踢腿按压晴明穴。汪槐看见他孤单,有时也跟着他做。但是,汪槐的动作既生硬又不标准,像耍猴戏,常常惹来楼上的笑声。汪长尺现在倒不怕嘲笑了。他觉得只要还站在操场上做操,自己就还是一名学生。
一天下午,头顶的光线忽然变弱,慢慢地连一丝阳光也无。天空骤暗,零星的雨点打着他们的后脖子。水泥地板腾起阵阵热浪,尘土油漆石灰等等气味扑面而来。渐渐地,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周围的人奔跑起来,连躲在树下乘凉的狗也跑开了。但是,他们仍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雨从他们的头顶浇灌而下,那些复杂的气味不见了,嘴角流淌着洗过头发又洗过脸的微咸的雨水。汪槐举着的纸牌上字迹已模糊,最后连纸牌也软了,颓了。雨水像墙壁把他们罩住。他们看不清几米之外的办公楼和冬青树。地面的积水淹没他们的凉鞋。除了脑袋里的想法是干的,其他的全部透湿。衣服裤子紧贴着皮肤,撕都撕不开。没一根头发是翘的,手指都泡白泡软了。
雨声哗哗。
半小时后,大雨变中雨。又半小时,中雨变小雨。眼前的景物回到眼前。雨停了,但他们衣裤上的积水还在滴答,他们的身体还冷得发抖。汪槐哆嗦的手指拧了好几次才把酒壶盖拧开。他喝了几大口,身体渐渐趋稳。但汪长尺还抖得厉害,连上下牙都在打架。汪槐递过酒壶。汪长尺犹豫一下,接过来,先抿一小口,再喝一大口。胃里顿时像烧一炉火,身体暖了许多。汪槐小声地:我们是不是很可怜?
他们连看我们的兴趣都没了。汪长尺说。
我承认,抗议失败。
回家吧。
那这十几天不是白坐了?
你会在乎门槛下的两只蚂蚁吗?
必须再搏一次。
算了,搏不过他们的。
你就这点出息。汪槐拍了一下汪长尺的脑袋,站起来走进楼道,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水线。他上到二楼时回了一次头。汪长尺还坐在操场上。他朝三楼走去。汪长尺以为他会走进局长办公室,没想到,他竟然爬到了走廊的栏杆上。
爹汪长尺大叫一声冲到楼下。
局长走出来,副局长们也走出来了。招生办的从四楼跑到三楼。一群干部站在汪槐面前。局长说只要你下来,我让你孩子免费补习一年。汪槐不同意,问能不能用一条命换一个大学指标?局长分别跟副局长们眼神交流了一下,说行,你先下来吧。汪槐发现他们相互眨眼睛,怀疑是骗局,要求现在就拿录取通知书。局长说我们只能跟学校协调,看还有没有剩余的指标。汪槐说那你现在就去协调。局长支了支下巴。招生办的转身跑向四楼,由于跑得急,他的腿打了一个闪。他腿闪的时候,汪槐的腿也闪一下。局长说股长去协调了,你下来等吧。汪槐摇头。局长掏出一支烟递给他。他还是摇头。大家都不敢说话,时间仿佛按了暂停。四楼股长的通话字字清晰。局长手里的香烟都捏碎了。
十几分钟后,股长从四楼跑下来。他说非常遗憾,问了几所熟悉的大学,都没指标。汪槐说我听见了,昨天还有一个。股长说现在是今天。汪槐说那昨天为什么不帮我协调?是不是因为我还没想到跳楼?股长语塞。局长说刚才我也听了,那个指标是因为开学时某学生没来报到而产生的。一个偶然指标,全省都抢,我们是一个偏远小县,手伸不了那么长的。汪槐说你们根本就没打算抢,竟把两个坐在楼下的人当腊肉,我们都腊了十几天了,你们没长眼睛吗?股长说要怪就怪你儿子,他的档案在北大清华转了一圈,再回到我们手里时,所有学校都录满了,没那么大的屁股,就别做那么大的板凳。
汪槐的胸口堵了一下。他想说二十分啊,整整超过录取线二十分。但他还没说出来眼睛忽地一黑,身体朝栏杆外面倒去。大家一阵惊叫。瞬间,汪槐想把身体正过来,他似乎也做到了,双手搭在栏杆上。但水泥栏杆太宽太滑,上面还有青苔,他的双手没抓牢,整个人直直地掉了下去。惊叫声中,汪长尺双手把他接住,但一只秒汪槐就脱手而出,两人重重地跌落树丛。嘭地一声巨响,水珠飞溅,世界顿时安静。
汪长尺从树丛里坐起来,发现周围全是人,但没有一张脸是熟悉的和蔼可亲的,都是好奇冷漠的表情。汪长尺挪到汪槐身边,摸了摸他的鼻孔,似乎还有热气进出,于是就放开嗓子喊:爹,爹一声喊得比一声高,一声喊得比一声撕心裂肺。连连喊了十几声,汪槐好像听到了,忽然睁了一下眼皮,又立刻闭上。汪槐这一睁眼,吓得许多围观者后退,好像他活着比死去还要吓人。汪长尺试探性地站起来,他没想到自己还能站起来。他看了看自己,裤子和衣服多处被树枝戳破,凡戳破处均有血迹洇出。一看见血,他才感到全身火辣辣的。他弯下腰,双手搂住汪槐的膀子,想把他扶起来。但是他一用力汪槐就惨叫,一用力就惨叫。于是,他就不敢用力了,只好搂住他不动。搂了一会,他说谁能帮我打个电话叫辆救护车吗?没有人应答,围观者闪掉三分之一。他搜汪槐的口袋,从上衣一直往下搜,终于在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打开,里面有一沓钱。他挑了一张零钱递过来,说谁能帮我叫辆救护车吗?人群中走出一个小男孩,他接过钱转身跑去。汪长尺说爹,有人帮我们叫救护车了,你一定要挺住啊。汪槐咬紧牙关,微微点头,额头上挂满汗珠。汪长尺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泪水刷地流出来,掉落到汪槐的脸上。
救护车终于来了。两个穿白大褂的把担架摆在汪槐的身边,其中一个问你敢叫救护车,你有运费吗?汪长尺把钱递过来,白大褂挑了一张百元的塞进口袋。然后,他们分别抓起汪槐的两头,像丢死狗一样把他丢在担架上。他惨叫着,整个脸部都扭成了麻花。他们把担架抬上救护车,汪长尺跟着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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