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n 给的潘海利根
糟糕天气里降落的飞机,总是能检验出你心底到底还藏着多少未达成的欲望我未达成的欲望显然很多。
应该就是那道闪电,好死不死地映照出我孤立无援又有所期待的生活。那一年,我生活在新加坡,被迫成了单身。当然,这句话的重点显然不是单身。
本以为漂泊的生活应该是充满激情和收获的,而事实却是我一直在丢东西。
其中最重要的失物,就是那长达十年的爱情。长期分隔两地,FaceTime里的那个人最终还是败给了另一个活生生的人,但这听起来好像非常合理。被别人放弃后,总是喜欢找几首歌套入自己的故事,然后流泪,然后叹息说这首歌写的就是我。就在那样一个低落的当口,我认识了 Ben。
当Ben穿着一套合身的米灰色西装,手里拿着一瓶潘海利根(Penhaligon`s) 在
2013 年联合英国国家芭蕾舞团合作推出的骄傲的鸢尾(Iris Prima)在到达口焦急地东张西望并频频看表时,好像一切都来得那般突然,但却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我跟 Ben 本来不应该认识的。
我有一个德国来的男生朋友,有段时间在做一种奇怪的工作:邀约漂亮的女孩去某个夜店免费喝酒、跳舞,然后堂而皇之地拿着还不错的兼职薪水。在朋友的大力邀约下,我去过那家他供职的名叫Fashion Club 的夜店两三次,就在最后一次,我呆坐在沙发上放空时有个梳着夜店里典型的油头,带着还算阳光但是显滑腻笑容的男生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位腼腆并显得有些局促的身材高壮的漂亮男士。油头男先跟我攀谈起来,他说他的朋友想认识我,于是指了指那位腼腆到不知道自己该站还是该坐的举着两杯酒的男士,那位就是 Ben。
因为常年写香水专栏的关系,我对香水异常敏感,尤其是一些别致的沙龙香。那天在 Fashion Club 第一次遇见 Ben 时,当他轻轻且不好意思地坐在我身边、把酒递给我、我没有接他的酒、他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短暂程序中,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一直穿过心墙让我有在夜店舞池翩然跳起芭蕾的欲望。Iris Prima?
Iris 是鸢尾花,一种珍贵而且出油率很低的春之花。我一直认为,鸢尾花之冷淡令她成为花香中最高贵的,没有之一。多年之前,在席慕蓉仍旧被人们心心念念的时候,我和几位小伙伴在初中操场的旮旯读到几句诗:
到了最后 我之于你
一如深紫色的鸢尾花之于这个春季
终究仍要互相背弃
读到的那一瞬间,就像多年的笔友不再来信一般,一种孤独从毛孔里往外冒;我能理解席慕蓉为什么那么说,可能正是 Iris 那等一下我就要离开了的冷淡气质。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就害怕鸢尾花,或者说是不喜欢席慕蓉笔下的短别。
而 Iris Prima 从这种意义上而言是着着实实的挂羊头卖狗肉:胡椒、茉莉、皮革、檀香,这些同僚好不给面子地把鸢尾花遮了个严严实实,甚至遮成了一个男人。在中调时大量的皮革、檀香冒鸢尾花之名完整地刻画了一个绅士。第三次试香时,跟 Le Galion 的 Iris 单方香水比对着,我才好不容易从 Iris Prima 里发现了那么一丝丝害羞的鸢尾花但这却成了我留心这瓶挂羊头卖狗肉香水的最大理由。
好像这样就不会那么短暂了,多了几分深沉的持久。
Ben 略带惊讶而腼腆地笑了。顿时,我对 Ben 刮目相看,一点都不夸张。我想我可能会给他留电话号码,我说服自己第一次这么做了。
Ben 接到了我,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把手中的 Iris Prima 给了我。Ben 有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在新加坡体面的工作基本上可以跟金融业互为注释,而到底有多体面则取决于他的职位高低。我们从夜店分别之后,到机场接机之间,总共见过两次面。
第一次是午餐, Ben 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有礼貌、体面、幽默,总之,完全不同于那些不解风情的男人。
Ben 出差回来,我们约了第二次见面,那一次是晚餐。他贴心地来我住的地方接我,然后毫不询问我意见地把我带去一家灯光美气氛佳的法国餐厅。在老套的法餐间隙中,我们聊到了很多关于对彼此的感觉,特别是气味。他说他在我身边坐下时闻到一种夹杂在汗水味道中的舒服的香味,令他欲罢不能。餐后,他开始读我用中文写的香评。读完一些,就会发来一些简短的文字,说说让他产生共鸣的几种香水,有时也顺便提起以前的某个女朋友。
香水好像就是这样一直与爱情密不可分。
车子在东海岸机场高速上开着,我跟他相视笑了笑,有种害怕太轻又害怕太重的奇怪氛围,我们的眼神中总是夹杂着一些无可名状的东西,这种东西如果一定要拿来打比方的话,它很像是铅笔:写得太用力会断,写得太轻怕有天就风化得再也看不见了。
车行到了一处乌节路的公寓附近时俯身驶进了地下车库,我一时有些错愕。
这是哪里?我问。
我家。他努力掩饰着对我过激反应的嘲笑。
Ben 亲自下厨,为我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妇女平权运动开展至今,想要抓住女人的心也要如法炮制了。Ben 虽然没有做出北京的炸酱面,或是无锡排骨,又或是上海小笼,但那充满黑胡椒奶油香的意大利面还是温暖了我颠沛流离的胃,再配上一碗洋葱浓汤,我觉得我所拥有的新的幸福甚至远远超过从前的虽然明智的人不赞成这样的对比,可当下的感受就是如此。餐后我们一起收拾餐具,就像一对同居多年的恋人,他洗碗我擦干,然后轻轻放回摆放整齐的碗柜。
当我们坐在他家顶楼的 Roof Bar 喝着香槟吹着湿腻的新加坡的风的时候,气氛佳三个字在酒精的酝酿下已经无法形容我们之间的氛围,那个吻都咸湿而美好。过了一会儿,我跟 Ben 要了房门钥匙,回他的房间借用洗手间。我用过了厕所之后,在洗手台洗手时开始好奇地乱看。我看到一瓶爱马仕的大地男香放在洗手台的一侧,这是 Ben 今天的味道。
香水瓶的后面是一面镜子,镜子同时也是一扇小门,通往洗手台上面的小立柜。我打开小柜子的门,那真是一个懂香水的男人的香水柜,通俗到香奈儿的Bleu,中庸到 Azzaro Chrome,生僻到阿蒂仙之香、冥府之路,当然,Iris Prima 也被安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香水柜中显眼位置的隐意是这个男人的偏爱。
往上看时,上面的一层摆着三支女用香水不是中性香水,我的心像被重物钝击了一下。
一瓶是 Jo Malone 的蓝色风铃草,一瓶是娇兰少被提及的一千零一夜,还有一瓶是某个美国拉丁裔女歌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香水品牌的忘了是哪款香水。我定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三瓶风格迥异的香水,很久没缓过神来。良久之后,我鬼使神差地检查了三瓶香水的瓶口丝毫没有变黄的液体流出来。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些香水最近才被使用过。
时间过得好快,快到巨大的失望在我娇嗔的欣喜中,竟迅速筑起一座要用三五年才能筑起的秒懂之城:我明白,我知道(对,就是这个该死的我知道),这三瓶香水来自三个不同的女人,她们最近都来过。我对这个判断有 99% 的把握。
我无法承受的不只是一个善于一夜情的男人,不只是他还在交往其他女人,甚至不是因为这样的其他女人至少有三个。最根本的原因是,我讨厌自己做不特别的事,我就是想在夜店里找个男朋友,这样才能满足自己的特别欲。我确定自己开心于做个少数派,无法因为 Ben 而变成大多数人。
Ben 按响了门铃,我拖着满眼的失望跟无助给他开了门。他沉默了,开始道歉,开始跟我描述起这三个女人都是什么样的人。我制止了他。
我知道她们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这三个女人中他比较喜欢谁。我一度觉得,对 Ben 特别抱歉出人意料的,因为,也许如果我不是知道这么多,知道这也知道那的话,我也许会成全我们的关系,不负他一个月以来在我身上所浪费的时间。
带有期待的孤寂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我劝自己,就算再悲观,也不要轻易选择。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醉心于伪装成纯贞男子周旋在不同女人中间,就像一场又一场、今天美洲明天大洋洲的说走就走的旅行。但我不是怨怼,我相信 Ben 给我的那些害羞、微笑、眉眼、倾心都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只不过,对他而言,这些事物并不稀有,它们会常常出现。
无论如何,Ben 做了一件好事,他让我觉得,对香水的热爱在我人生重要的关口,毁了我的幻想,给了我非同凡响的一巴掌。
我并没有丢掉他送的那瓶 Iris Prima,并一直用到了现在我从来不会跟香水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