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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本书描写了鲜为人知的清廷生活,却又不拘囿于那小小的紫禁城。阿哥党争,杀机隐隐,龙庭易主,雍正险胜,紫禁城新桃换旧符。但树欲静而风未止,皇城内外,大江南北,仍杀机四伏。沧海横流,正试帝王才干。雍正依靠方苞等股肱重臣,整肃史治,擢用新人田文镜、刘墨林等,不顾安危,巡视黄河防务,体恤民心。借青海大捷之利,雕弓轻舒,粉碎八爷党和十四弟政变阴谋,圈禁隆科多,赐杀年羹尧。但八爷党余威未尽,王府密议,欲借铁帽子王逼雍正逊位;乾清宫内,唇枪舌战,风浪迭起。
作者把传统小说的艺术手法与现代意识有机地结合起来,不仅描写了紫禁城内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而且展示了各地官吏之间的倾轧和无情争斗,以及文人命运的莫测和不幸。宫闱秘闻,市井风情,科举应试,秦楼酒肆,在作者的笔下均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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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二月河,本名凌解放,1945年出生于山西昔阳,郑州大学文学院院长。河南省优秀专家,历史小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主要作品有《康熙大帝》《雍正皇帝》和《乾隆皇帝》等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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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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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王夺嫡
第
一 回 瘦西湖他乡逢故知 天光楼布衣窘官宦001
第
二 回 虎踞关冤家巧聚头 人市口小童偶作戏009
第 三 回 赈粮难筹敲山震虎 往事堪忆潦水烟沙016
第 四 回 桃花渡口故地寻旧 微服皇子误宿黑店024
第
五 回 狭路相逢鬼魅相斗 猢狲用智孩儿倒绷030
第 六 回 钝书生误投虎狼穴 奸翁婿设计谋人命037
第
七 回 情场潦倒栖身古刹 文士热中闲论时艺046
第
八 回 大觉寺虚情哭假友 畅春园贤臣说弊政054
第
九 回 畏艰途能吏辞重任 清库银明君呈愁颜061
第
十 回 刻薄贝勒恶宴刁客 硬弓射鸟鞭骡马惊067
第 十一 回 冷面王夜宿江夏镇 热肠郎仗义铲不平076
第 十二 回 讨没趣溜须碰硬壁 恶作剧拍马踏筵席083
第 十三 回 畏阋墙胤祥争出头 敲木钟御苑学驴鸣090
第 十四 回 明庭训胤禛戒子弟 献良策小酌试才人098
第 十五 回 清库银贝勒晋王位 观贵相王子延妖人106
第 十六 回 怀叵测乱言天子气 泄私意胤辱大臣113
第 十七 回 放厥词浪子受鞭责 明是非慈父行家法121
第 十八 回 议巡狩起心废国储 拒谏诤太子抖威风128
第 十九 回 庸太子中流辍桨舵 邬思道智鉴识皇心136
第 二十 回 背水一战英雄讨债 功亏一篑釜底抽薪143
第二十一回 拼命郎酒肆会弱女 菩萨王刑堂接皇差151
第二十二回 冷胤禛初萌登龙志 热胤禩知难退激流159
第二十三回 皇帝失意悠游巡幸 群雄逐鹿煞用心机167
第二十四回 情重阿哥情牵一线 昏懦太子昏夜失道175
第二十五回 大故骤起波浪翻涌 风云色变鱼鳖惊慌183
第二十六回 蓄险心胤禔进密言 抱恶意移祸社稷臣192
第二十七回 落井下石诚王摇舌 杯弓蛇影雍王惊心200
第二十八回 邀功名叔侄存芥蒂 拦乘舆孤臣逞强项209
第二十九回 谣诼四起帝辇纷乱 指挥若定王府划策217
第 三十 回 嘉兴楼侑歌警痴人 上书房厉声斥妄言225
第三十一回 意难消存心欺君父 稳大局复辟再还宫233
第三十二回 颠倒口令福儿驯马 淆乱视听胤祥谈诗241
第三十三回 斗蟋蟀兄弟犯口舌 有恻隐救弱浣衣局249
第三十四回 换谋略八府整旗鼓 说天命四王立门户257
第三十五回 谒廷臣年羹尧入觐 破贼穴江夏镇遭焚265
第三十六回 行诈谋胤禛稳阵脚 遵密令福儿访当铺274
第三十七回 明修栈道雅令赏雪 暗度陈仓恶擒魑魅282
第三十八回 抢功劳胤礽枉行权 殉气节紫姑染黄泉291
第三十九回 皇心不测宠辱难辨 玲珑机宜暗布间谍300
第 四十 回 祸转福谏说齐家道 仆变主李卫入宦途308
第四十一回 慊吏治胤禛嗟世路 恨不肖二次废太子317
第四十二回 重雾漫幛歧路彷徨 密云未雨智士观局325
第四十三回 忙党争孝子忘母寿 对陵丘兄弟叹世情335
第四十四回 鼙鼓西震兵败青海 警钟东应八王用谋343
第四十五回 邬思道精微析时局 二阿哥囹圄盼将军350
第四十六回 忠王掞忠谏讽胤禛 烈郑氏烈殒答胤礽359
第四十七回 十四阿哥拜帅西征 十三阿哥缧绁逢兄368
第四十八回 鄂伦岱倒戈回帝都 康熙帝染恙中和殿376
第四十九回 雍亲王撤差担惊忧 隆科多受命入穷庐384
第 五十 回 邬思道当机决大事 康熙帝寿终赴泉台393
第五十一回 丰台营胤祥夺兵权 畅春园雍正登大宝401
第五十二回 高鸟已尽良弓宜藏 书生明哲克保全身409
雕弓天狼
第 一 回 太行道雪阻娘子关 山神庙邂逅救贫女001
第 二 回 结巴驿丞顺口道情 倒运王爷递解回京008
第 三 回 探虚实闯宫大哭丧 乌雅氏柩前正位号016
第 四 回 新君天牢释旧臣 宿敌聆旨恶作剧023
第
五 回 孙嘉淦公廨挥老拳 十三王金殿邀殊宠030
第 六 回 伯伦楼才子行雅令 买考题试官暗留心038
第 七 回 吃皛饭宰辅访国士 诉肺腑君相互赠联047
第
八 回 能吏潦倒误用忌讳 官场隐士拯难约法055
第
九 回 图里琛奉旨巡并州 元宵反诮语讥忠直064
第 十 回 愚巡抚掩过触国宪 智部曹巧取滥赃证071
第 十一 回 雷霆作色雍正惩贪 细雨和风勉慰外臣079
第 十二 回 十七皇姑关说遭拒 母子相疑隐情难言088
第 十三 回 惊舞弊自逐出棘城 逢旧交谈笑封贡院096
第 十四 回 三法司会谳两巨案 托孤臣受逼上贼船105
第 十五 回 全大局诺敏拟腰斩 求贤能名儒入机枢115
第 十六 回 吏情堪嗟公忠难能 纤纤弱女面斥帝君122
第 十七 回 众门生设酒送房师 失意人得趣羁旅店132
第 十八 回 尴尬客忽成青云士 进贺表骨牌惊状元142
第 十九 回 证前盟智士谋馆席 祈母寿佛堂追喇嘛151
第 二十 回 辩偈语斗法钟粹宫 感前因下诏释贱民159
第二十一回 吃胙肉兄弟生嫌隙 蓄险心王府策宫变170
第二十二回 九阿哥谪戍买人心 十侍卫恃宠受窘辱179
第二十三回 施肉刑纨袴惊破胆 拟凯歌权且献良谋187
第二十四回 争功劳将军存私意 忧爱子太后归渺冥194
第二十五回 密室划策丧中造变 防范周匝难遂乱心203
第二十六回 草灭蛇线雍正游疑 盗铃掩耳相臣负询212
第二十七回 养心殿议封年羹尧 王爷府允遭贬斥221
第二十八回 孤孀皇姊深宫染恙 芥蒂兄弟御园交心230
第二十九回 范时捷造膝弹悍将 刘墨林游戏弈围棋239
第 三十 回 魑魅魍魉戏法汴京 心意不投逐走金陵248
第三十一回 雍正帝夜巡风雨堤 田文镜恃旨恭后倨257
第三十二回 飘零客重返金陵地 聊官箴闲吟卖子诗266
第三十三回 游戏公务占阄分账 忠诚皇旨粗说养廉276
第三十四回 黄泛难行舟囤沼泽 金蝉脱壳潜返京师286
第三十五回 隆科多擅兵闯禁苑 憨马齐镇静斥非礼295
第三十六回 露华楼悠然吟《风赋》 丰台营洒脱议政务305
第三十七回 千乘万骑将军凯旋 泪尽露干弱女饮泣314
第三十八回 忘形骸功臣显骄态 衡大势谋士精筹局323
第三十九回 才士呈才天外有天 红颜薄命命归黄泉333
第 四十 回 廉亲王武断触霉头 年羹尧演兵遭疑忌342
第四十一回 史贻直正言弹权臣 刘墨林受命赴西疆350
第四十二回 徇成法循臣谏拗主 降甘澍午门赦詹事359
第四十三回 汴梁城抚衙释旧憾 郑州府佞人撞木钟368
第四十四回 逞严威酷吏决刑狱 镇邪狎举火焚柴山378
第四十五回 络人心天子赐婚姻 消反侧相臣议除奸388
第四十六回 忧烹狗将军生异心 惊谜札钦差遭毒手397
第四十七回 暗传消息王心思动 膏雨茫茫死离生别407
第四十八回 遂心愿哲士全身退 情无奈痴人再回京415
第四十九回 天威不测反目成仇 枢臣用谋釜底抽薪423
第 五十 回 贬爵秩迷途失真性 赐自尽犹自侃轮回432
恨水东逝
第 一 回 孤弱女羁押归京师 守陵督客旅逢异人001
第
二 回 贾道士挟术演神技 李制台行医救畸零010
第
三 回 黑嬷嬷闲说江湖道 奉天王违制进京华019
第
四 回 澹宁居雍正会风尘 畅春园飞语惊帝心027
第 五 回 谆谆语旧主慰旧僚 关关情仇兄会仇弟036
第
六 回 情怡王情说囹圄人 雄心主雄谈治世图045
第
七 回 心意不投引娣抗颜 背水一搏密室划策054
第
八 回 隆科多贬官忧罪谴 廉亲王晤对侃治术063
第 九 回 李巨来沽清判遗案 宝亲王奉诏下江南072
第 十 回 政见不一黑猫黄猫 志趣相投无情有情081
第 十一 回 巡河防风雪会故交 论政治歧道天津桥089
第 十二 回 钱师爷幕府展狡计 贾士芳酒肆逞异能098
第 十三 回 悌党争枢臣谋善策 怀私意诸王议整顿107
第 十四 回 揣叵测弘时会庄王 狱文字名士遭奇辱116
第 十五 回 世袭王庙见消意气 雄猜帝朝会颁新政125
第 十六 回 论朋党明堂起纷争 弹幸臣允禩闹龙庭135
第 十七 回 赫然天威雍正惩弟 怀刑畏祸弘时下石144
第 十八 回 弥反侧议政清梵寺 念亲情允蒙宽典154
第 十九 回 活出丧贝勒逃命劫 承严旨廉王遭抄检163
第 二十 回 感途穷允禩散余财 统全局雍正息狱谳173
第二十一回 妙手空空投诗报惊 天潢贵胄巡视粥棚182
第二十二回 仁义皇子挫强救弱 诰命夫人闲说邪教193
第二十三回 督署堂李卫设祖饯 驿馆店大员互攻讦202
第二十四回 察吏情弘历巡河务 抗酷政秀才罢科考212
第二十五回 感皇恩抚台效孤臣 恪圣道学台纵首犯222
第二十六回 风涛黄水弘历遇险 同舟共济倩女显能231
第二十七回 槐树屯阿哥尝果报 析案情手足惊相残241
第二十八回 遮掩周张信口雌黄 曲心魑魅随意酬唱252
第二十九回 避暑庄君臣论世情 热河宫乾纲抑党争261
第 三十 回 弄神通道士疗沉疴 逞巧智阿哥迁家奴271
第三十一回 八福晋撒泼闹御苑 乔引娣承恩会旧情281
第三十二回 贾道士蒙宠入宫闱 废太子染恙归大梦291
第三十三回 雍正帝苛察论人心 诚亲王政暇娱府邸301
第三十四回 俞鸿图得意忘形骸 雍正帝折节抚远臣311
第三十五回 慰名臣妾庶封诰命 析谣言父子生疑猜321
第三十六回 隆科多囚狱告御状 雍正帝冥筵明孝心331
第三十七回 杀名优皇帝严宫禁 诛妖僧士芳邀恩宠341
第三十八回 庸阿哥暗会落难生 失意客撒手绝尘嚣351
第三十九回 莽张熙游说西宁城 智东美苦肉诳真情361
第 四十 回 泄郁忿再兴文字狱 明心志颠倒奇料理371
第四十一回 意未尽怡亲王骑鲸 情恋误雍正帝种祸381
第四十二回 举丧嬉戏允祉削位 奉旨还京都院训顽392
第四十三回 考校刑讯啼笑皆非 名臣强项片语释怀402
第四十四回 文盘武功弘历纳士 持正割爱弘时被擒412
第四十五回 义灭亲挥泪诛亲子 勤躯倦忧时托政务424
第四十六回 当断不断畏祸失机 邪道伏诛血溅红楼435
第四十七回 烽火起西疆再传惊 神思昏御苑扰邪祟446
第四十八回 军情失利边将讳败 亲情乍变鸷君堇忧456
第四十九回 鼎丹烛影千古谜案 白虎玉兔同赴大真4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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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瘦西湖他乡逢故知
天光楼布衣窘官宦
游三吴不可缺扬州,冶扬州不可无虹桥。虹桥这地方,面湖临河,西邻长堤春柳,东迎荷浦薰风,虹桥阁、曙光楼、来薰堂、海云龛诸多胜地横亘其间,粉墙碧瓦掩映竹树,天风云影山色湖光,只需一叶扁舟便览之无余,原是维扬北郊第一佳丽之地。这自然风光粉黛不施乃天生其美,就勾得离乡游子、骚人迁客到此一扫胸中积垢块垒,流连忘返。若论起风土,那就又是一回事。桥北有个庙,名字起得也怪,叫虹桥灵土地庙,每年正二月祀神庙会,俗名儿叫增福财神会。逢到会期,早早地就有城里商家赶来,错三落五搭起席棚,围着这座土神祠连绵起市,一二里地间耍百戏打莽式的、测字打卦的、锣鼓、马上撞、小曲、滩簧、对白、道情、评话、打十番鼓的喧嚣连天,湖下游船如梭,岸上香客似蚁,夹着高一声低一声唱歌似的卖小吃的吆喝:
吴逢圣的炒豆腐谁要唻?康熙老佛爷金口亲尝,颁赐近臣!
走炸鸡田家走炸鸡!香酥焦嫩!
施胖子梨丝炒肉,不吃算你没来扬州!
汪九公家拌鲟鳇天下一绝啰
猪头肉、猪头肉!江一郎十样猪头肉!
如此种种,更把庙会场子搅得开锅稀粥般热闹。
这是康熙四十六年的春天,二月二刚过,扬州地气温暖,虹桥两岸已是春花姹紫嫣红,芳草新绿如茵。一个架着双拐的残疾人出了桥南的培鑫客栈慢慢踱着,橐橐地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上了虹桥。
他叫邬思道,无锡有名的才子,府试乡试连战连捷,中秀才举人都是头名。康熙三十六年他应试南京春闱,三场下来,时文、策论、诗赋均做得花团锦簇一般。出场自忖即便不在五魁之列,稳稳当当也在前十名里头。不料皇榜一张,邬思道三个字居然忝列副榜之末!邬思道大怒之下仔细打听,才知道主考左玉兴、副主考赵泰明都是捞钱的手,除了朝中当道大佬关照请托外,一概论孝敬取士,名次高下按质论价童叟无欺!邬思道凭着本事拉硬弓不肯撞木钟钻营,自然名落孙山。邬思道原本心高气傲,气极了,纠集四百余名落榜举人,抬着财神拥入南京贡院,遍城撒了揭帖,指控左、赵二人贪贿收受,坏国家抡才大典,骂得狗血淋头,把个南京科场搅得四脚朝天。他大闹一场扬长而去,苦得江南巡抚因拿不到他这个正犯被连降两级,左、赵二人革职罢官永不叙用官司直打到紫禁城当今天子康熙御前,明珠、索额图两大权相都差点吃挂落。因此,朝廷严令各省缉拿他这个闹事的正犯。如今明珠早已抄家籍没,索额图谋划逼康熙逊位太子,事发被囚,往事风流云散时过境迁。蛰居武夷山清虚道观的邬思道因知太后驾崩,大赦天下,这才敢露面,回到久违了的三吴家乡但他的两条腿,却在逃亡路上被几个剪径的水匪打折了。
邬思道上了桥头,住了步怅然回顾,清癯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从幽僻山谷乍回这烟花世界烦恼人间,真有恍如隔世之感。邬思道口中喃喃说道:白杨绿草,风雨忧愁,十年一别,这树都合抱了
哟!这不是静仁先生么?背后突然有人说道,这些年您在哪儿?又怎么独个儿在这里呢?邬思道回头看时,这人三十多岁,白净面皮,团团一个胖脸,留着墨黑两绺八字髭须,头上一顶六合一统帽,结着红绒顶儿,靛青夹袍外套着件套扣背心,腰间系着滚边绣花玄带,精精干干一身打扮。半晌,邬思道才想起来是同乡戴家湾的孝廉戴铎,因笑道:项铃,原来是你!十年前你和高家争牛湾那块风水地,打输了官司,败落得叫化子似的如今出落得这样阔,都不敢认了!戴铎嘻嘻一笑,说道: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何况十年!说起这里头的周折,真是一言难尽不怕静仁兄你笑,如今我在北京给人家当听差呢!来,我给邬兄引见一下!
邬思道跟着戴铎下桥,心里不住犯狐疑:这戴铎虽然败了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有过功名的人,何至于就沦落成人家的奴才?一边想,一边跟过来,果见桥下石栏旁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公子,打扮也并不出奇,只穿件灰府绸银鼠夹袍,月白夹裤,脚蹬一双黑冲呢千层底布鞋,虽不奢华,却是干净利落纤尘不染。那青年倚栏而立,一条乌亮的发辫直垂腰间,似笑不笑地看着他们过来,刚要说话,戴铎已一个千儿打了下去,禀道:四爷,这就是您常念叨的邬思道邬先生,可巧儿今儿就叫奴才碰上了!哦,这是我们殷四爷,北京城没人不知道,十八家皇商位列第四!
殷真。那青年微微一笑,八字眉下一双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着,说道,你叫我月明居士好了敢问邬先生台甫?一面说,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邬思道。邬思道不禁一怔:哪有这么托大的人,一见面就把大号抬出来,叫人家称自己月明居士!口中却笑道:我没有号,你高兴,叫我静仁好了。
殷真略一躬身,将手一让说道:实在是久仰你的大名了连家父也十分赏识你的才学!屈尊一同走走如何?邬思道听说他是皇商,原本心里腻味的,但这位殷四爷眼中有一种沉稳静娴的气质,不带半点商家庸俗,竟不自禁点了点头。殷真一边走,一边从容说道:先生,我不是虚逢迎你。当年你的揭帖传到北京,真是倾动京华!记得里头对左玉兴、赵泰明二人有诛心警句朝廷待其不为薄矣二君设心何其谬也?独不念天听若雷,神目如电?呜呼!吾辈进退不苟,死生唯命,务请尚方之剑斩彼元凶,头悬国门,以儆天下墨吏!士立紫垣,噤口不言。一旦有义士者挺身而起,或刺之阙下,或杀之辇中,四方闻之,独不笑士大夫之无人耶?这写得何等酣畅淋漓,真个骂死天下尸位素餐之徒!难怪圣上震怒之下又击节赞赏呢!戴铎也在旁凑趣儿道:难为主子记得这么清爽,奴才只记得那副对联左丘明有眼无珠,不辨黑黄却认家兄;赵子龙一身是胆,但见孔方即是乃父!是嘛!殷真似乎变得随和了一些,格格一笑道,万岁爷当时拿起来一看就说:此人这笔字风骨不俗。
唔?邬思道浑身一颤,盯了一眼殷真和戴铎,心中陡起疑云。这揭帖对联当日传遍天下,二人能背并不稀奇。只这二人,一个是皇商,一个是听差,连皇帝当时的态度都了如指掌,未免就太出奇。联想到戴铎昔日也是一方名流,竟肯在这位四爷跟前屈身为奴,毫无羞惭之意,他已隐隐猜到这位极修边幅的殷真,绝非等闲之人!但对方既不肯说破,邬思道也难问端底,便淡淡一笑,说道:难为仁兄如此厚爱,竟记得这么清楚!我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不过,这十年蛰居山中,读了点书,从前那点子专用来做取功名的敲门砖文章,想起来都觉得脸红,八股文章误尽天下英雄啊说罢无声叹息了一下。戴铎因见邬思道感慨,岔开话题道:四爷,今早您不是说要到人市上买两个孩子使唤?这个店不错,你们两位进去吃酒攀谈,我去办事回来再侍候,如何?殷真笑道:那是什么打紧的事!明儿再办就迟了?走,咱们进去坐坐!
邬思道抬头看时,果见前头一座酒肆,歇山顶,一边压水,一边靠着驿站,看样子新造不久,雕甍插天飞檐突兀煞是壮观,泥金黑匾上端正写着天光湖影四字。戴铎不禁道:好字!
字是不坏,邬思道仔细看了看,笑着对殷真道,但笔意太过妩媚,锋中无骨,算不得上乘之作。殷真也点头道:先生说得是,这字神韵不足。一边说,二人随着戴铎进来。
殷真见楼下热闹嘈杂得不堪,不禁皱了皱眉头,说道:这太乱了,我们上楼去!跑堂的一怔,赔笑道:三位爷,请包涵着点。新来的太尊车铭车老爷今儿在楼上宴客,楼上不方便。爷们要嫌底下闹,那边还空着一间雅座,面湖临窗,一样儿能赏景致的话未说完,戴铎便笑道:你别放屁!这楼我来不止一回了,上头三四间雅座呢!各吃各的酒,谁能碍着谁?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银饼丢了去。伙计接过看时,是一块真圆系,足有五两重,底白细深,边上起霜儿,正正经经九八色纹银,顿时满脸绽上笑来,打躬儿道:爷台,店里夹剪坏了,恐怕找不出来。
多的都赏你!戴铎道,你在楼上给我们安排一下!伙计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身子一虾道:谢爷的赏!楼上实话是还有一间雅座没占。原说怡性堂韦老爷定下的。爷既一定要去,小的斗胆就做主了。只不要大声喧哗,新来的太尊爷性子不好,别扰了他老人家的雅兴,就是各位爷疼怜小人了。
三人跟着堂倌上楼来,果见屏风相隔,西边还空着间雅座。点了菜,又要了没骨鱼、骨董汤、鮆鱼糊涂、螃蟹面四样佐餐。殷真见戴铎侍立在旁不敢入座,一边向邬思道举觞劝酒,一边笑道:钱能通神,一点不假。我今儿能和静仁先生同席举酒,实在缘分不浅,你们又是故交,戴铎也不必立规矩,没有形迹酒才吃得痛快哟!说罢二人举杯同饮,戴铎方拿捏着坐了下首。
此刻正是巳牌时分,楼外艳阳高照湖波荡漾柳拂春风,画舫、沙飞、乌篷、水上漂各色游船衔尾相接,桥上桥下信女善男扶老携幼攒拥往来,三人高坐酒楼赏景谈天,不一时便酒酣耳热。先是听隔壁一群人凑趣儿奉迎那个车太守下车扬州,讼平赋均,政通人和,又议及扬州的漆器、剪纸、玉雕、泥塑,谁家做得巧,值多少银子,正觉俗不可耐,一阵琵琶穿壁而来,接着一个女子娇音细细曼声唱道:
扬州好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处处住兰桡醉扶湖中画舟,灯影看残街市月,晚风吹上筍儿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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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思道几杯酒下肚,苍白的脸泛上血色来,见殷真怅然若有所失,遂笑道:这就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无论天家骨肉市井小民概莫能外!先生何必伤感?譬如你我,还有隔壁的车铭,坐红楼、对翠袖、赏美景、听侑歌,可知那边半里之遥就是人市!山阳宝应一带难民在人市啼饥号寒以泪洗面,卖身求一温饱而不可得心不一,情自然也就不一!说罢,举箸击盂亢声唱道:
玉堂意消豪气空,可怜愁对虹桥东。
当年徒留书生恨,此日不再车笠逢。
推枕剑眉怅晓月,扶栏吴钩冷寒冰。
惟有耿耿对永夜,犹知难揾泪点红!
吟罢鼓掌大笑,却不自禁滚出两行泪来。
殷真已是痴了。邬思道疑得不错,他不是常人,更不是什么皇商,原是当今天子膝下皇四阿哥爱新觉罗胤禛,已经封了贝勒,地地道道一个龙子凤孙,因生性冷峭严峻,京师人称冷面王的就是。这次却是领差安徽督办河工,因高家堰、宝应一带决河,特来扬州调运粮食赈济灾民。他早闻邬思道才名,这次邂逅相逢,见他已是残废,原是心里失望,此刻见邬思道酒后形骸放浪,飘逸潇洒英风四流的神态,不禁大起怜爱敬慕之心,又想到他仗义执言开罪朝廷,为天下不容,且终生无望再入仕途,转觉神伤。胤禛正想着寻话安慰,屏风一动,一个长随打扮的人进来,却不言语,横着眉下死眼盯了三个人一阵子方问道:方才是哪位先生唱歌儿,又提到我家车老爷的讳?请借一步说话,我们老爷有请!胤禛仰靠在椅上,一只手扶着酒杯,只微睨了一眼戴铎,戴铎忙站起身来,正要说话,邬思道已架了拐杖起来:
是不才!车铭与我同榜孝廉,又曾为同社文友,怎么我不能叫他的讳?
他带了酒,神情显得冷峻傲岸,长随被他的神气慑得有点气馁,听说是自己家主同年,又见胤禛跷足而坐,戴铎从容侍立,更不知什么来头,倒有点不知所措了。
正在发怔,便听隔壁有人大声吩咐:来呀!把这当中屏风撤掉,我见识见识是哪位年兄?接着便听一群人喳地答应一声,几个人轻轻抬起屏风挪转到一边,顷刻之间雅座打通,合成了一大间。胤禛微微冷笑啜着香茶时,对面雅座是三间打通的,却也只有一席酒菜,摆着冷盘孔雀开屏、百合海棠羹、一盂冰花银耳露,几十样细巧点心梅花攒珠般布列四周,中间大碗盆中的主菜,却是牛乳蒸全羊胎中挖出的羯羊羔儿:这是扬州四大名菜之一张四回子蒸全羊了。七八个请来陪坐的名士坐在旁边,正中一个官员身着八蟒五爪白鹇补服,也没戴大帽子,油光水滑的辫子从椅后直垂下去,圆圆的脸胖得下巴上的肉吊着,看样子酒也吃得沉了,油光满面地乜斜着眼盯着这边。邬思道架着拐杖迎上一步,抱拳一拱道:车铭先生,久违了!
啊嗬,这不是邬思道嘛!车铭眼中放出光来,一下子坐直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闹天宫的孙行者!是八卦炉倒了呢,还是佛祖不留心弄掉了五行山的镇山神咒,你居然又出来了我给诸位介绍一下:你们看这位,架着双拐,行动如倩女荡秋千,站立似谢家碧玉树,一脸书卷气。当年可了得,我兄弟不敢望其项背!真的是一语既发词惊四座!当年
当年同窗结社作八股。邬思道静静地听他揶揄,抓住话口破颜一笑紧叮一句,出题昧昧。好像就是车仁兄,把日字边写成了女,开篇惊人;说妹妹我思之,我只好接了句哥哥你错了!不知如今可有长进?
一句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几个名士控背躬腰跌脚打顿,笑得换不过气来,胤禛扑地一口酒全喷到戴铎身上,几个歌伎拿手帕子捂着嘴咯儿咯儿笑得东倒西歪。
是你记错了吧?车铭涨红了脸,强笑道,我两榜进士,殿试选在二甲四十名,闱墨遍行江南,怎么会出这种错儿?今日一见,也算故人相逢,有道是贫贱之交不可忘,我和你对酌三百杯!那两位呃请过来,来呀!
戴铎见胤禛摇头,矜持地说道:我们和静仁先生也是邂逅,请自便。看样子你们要论文,我们观战。邬思道踅回胤禛桌边,端起一杯酒,笑道:要是做官就能长学问,天下可以无书。你今日无非以富贵骄人,岂不知我这贫贱也能骄人!比如这酒,我饮来是酒,你饮来就是祸水,这点子分别,不知你懂不懂?
唔?
邬思道脸微微扬起,沉吟着说道:我这酒,取粟于颜渊负郭之田,去秕于梁鸿赁舂之臼,量以才斗,盛以智囊,浸于廉泉之水,良药为曲,直木为槽,以尧之杯、孔之觚酌之。所以饮此酒,清者可以为圣,浊者可以为贤!你的酒不同,乃是盗跖之粟酿成,取贪泉之水,王孙公子烧灶,红巾翠袖洗器。误饮一杯,则廉者贪,谨者狂,聪者失听,明者昏视这还不是祸水?
你依旧如此阴损!车铭本想小辱邬思道几句就罢手的,不料反被邬思道所侮,顿时气得脸色发白,咬牙笑道:我以俸禄沽酒,怎见得是贪?你取笑我,我自然也可敬你几句。邬思道淡然说道,以你今日身份,我岂敢冤枉你?君为扬州太守,境内饥民遍地,嗷嗷待食,你却在此寻欢作乐!先贤有云:四境有一民不安,守牧之责也,难道我错说了你?我虽然闭门读书不问世事,也知道当今蝇营狗苟的事愈来愈多。嘴硬不如身硬,身硬不如心硬记得当年同游中岳庙,你指着门前金刚叫我作诗,当时我口占一首说金刚本是一团泥,张牙舞爪把人欺。人说你是硬汉子,敢同我去洗澡去?车兄,你敢么?说罢纵声大笑。车铭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想发作又按捺住了,格格阴笑道:静仁,没听说过破家县令,灭门令尹?
邬思道笑道:这么俗的谚语有何不知?当日桓温游寺,和尚不拜。桓温说,没见过杀人不眨眼将军么?和尚反问,没见过不怕杀头和尚么?如今是盛世,此地乃名城大郡,你今日非礼欺人,我怕你什么?何况我飘零四海孑身一人,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本来就无家可破无门可灭!
放肆!车铭大怒,断喝道,你一个已革孝廉,在父母官前狂傲无礼,就是罪!哼!我就不信剃不了你这刺儿头!你不是说我这酒是祸水么?来!
在!
灌他!
喳!
胤禛的血一下子全涌到脸上,眼中熠熠闪着火光。康熙皇帝家教极严,明令皇阿哥不得结交外官,干预地方政务,皇长子胤禔奉差芜湖,杖责了一个县令,回去被摘掉了头上一颗东珠,因此他原本无意惹是生非。这个车铭他也知道,昨日见邸报,吏部报的三名卓异里名列第三,算是顶尖儿的好官,谁知在下头如此跋扈!眼见邬思道要吃亏,胤禛眼中波光一闪,戴铎立时会意,跨前一步正要说话,邬思道却道:项铃,我自己能料理这事。便转脸笑谓车铭:你如此欺我,是不是看我已残废,无力再入宦途。要是我未除功名,即便不是进士,恐怕你也不敢轻慢,是吧?
对了。今儿就是拿你开开心!车铭眯着眼嬉笑道,罚几杯酒,顶多是个风流罪过,打什么紧?邬思道一笑道:这就是俗语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杯祸水我喝。不过先有一诗奉赠,不知可肯雅纳?
他这几句话不软不硬,似求情又似揶揄,众人都是一愣。邬思道微叹一声,踅到放着文房四宝的案前,一手拽袖、一手提笔,略一沉思,连着写了几个字。车铭伸着头看时,上头连着五个苦字,不禁喷地一笑,道:这早晚才知道苦?你要识点时务,我怎会难为你?邬思道毫不理会,握管疾书:
苦苦苦苦苦皇天,圣母薨逝未经年。
江山草木犹带泪,扬州太守酒歌酣!
无锡书生邬思道谨赠
写完展纸一吹,拈着踱至窗前,眺望一下,回头笑道:我这个多愁多病书生身,可是要打你这倾国倾城的乌纱帽了!这张诗稿对仁兄而言,也不亚当年我在贡院写的揭帖!你今日于国丧期间携妓高歌画楼,已经触了大清律,知道么?
谁也不防这潦倒书生还有这一手,满楼人都惊得呆若木鸡,痴坐无语。胤禛先是一怔,心下大悟,不禁目中灼然生光:这真是个无双才士!良久,车铭方结结巴巴问道:你你要干吗?
我要邬思道看了看楼下,怎么说呢?这楼下人可真多!看见楼上飘下一张诗帖,凭我邬思道的文名,写的又是本朝本郡太守,三天之内,保你全扬州都知道了。若或碰巧有个皇阿哥或部院大臣什么的,或者有个御史、按察使什么的官儿,正愁着考功司察他的功课,没准儿连原诗奏明当今仁兄,邬某可要与你同生死,共荣辱了说罢哈哈大笑。
车铭见他说着话手一晃一扬的,真怕这个愣子手一松,立时就招惹无穷后患!莫说城里如今真的住着个黄带子阿哥,就这省官道司里面也有不少对头,这国丧期间携妓高乐儿,丧心病狂四个字就得葬送了自己似锦前程。就没这些麻烦,老百姓口碑如铁,唱起来,三年察考时就是手拿把掐的凭据!想着,车铭头上已沁出冷汗,勉强挤出笑脸道:静仁静仁兄!开个玩笑嘛,不当家拉花的,何必认真呢?来来来,还有那两位,坐过来,我敬你们三杯祸水!
胤禛大笑起身道:不论美酒祸水,我都吃不得了。戴铎,你留下陪着他们吃酒,我还有事,先告退一步了。邬先生,今日一会实在投缘,明儿我请你小酌,还有事相求。邬思道微笑不语,戴铎知道馆驿中还有一大群官员等着胤禛召见,也不好相留,只好赔笑道:是,省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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