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记忆
随枣行
臧克家
清明节的第二天,在警报声里,逃脱似的我们踏上了一只小木船。风很小,晴空里挂着一轮朝阳。船开了,心从郁结里解脱出来,胸怀像天空一样的爽朗。因为是顺流,大家的情绪又好,很快地驶到了张家湾。江面上的小船像一片片树叶,在等候着军事上的应用。我们坐在一家小茶棚里歇脚,飞机嗡嗡地到了头顶上,茶馆的主人带讥讽地说:“鬼子好比是一条疯狗,在前方挨了铁棒,才东咬一口西咬一口。”说话的时间并不带一点畏惧的神色。
我们走在直通随县的公路上,脚步放得很快,谁也愿意争着走在前面,不一会儿,汗珠在背上爬得人发痒。郊原里老百姓在忙着春耕,景色是这样美,这样静,就像没有战争一样。再向前走不远便可以看到南横北斜的一道道新做的工事,翻起来的土还是湿润的。成群结队的老百姓,拿着锄,拿着铲在掘在挖。当中还夹杂着几个女孩子,四五十岁的老太婆,她们担着竹筐运土,额角上流着汗珠。
第二天我们停宿在双沟,距襄樊六十里路的一个镇市。在深夜里,四千多游击队也开到了。他们是才从信阳前线上下来的。队长是一位朋友,可惜我没有会到他。他们都是息县的老百姓,家乡沦陷了,他们不甘心做顺民,便做了游击队,不是亲友便是邻居,父子在一道的也有不少。他们各人带着自己的枪支,有的亲友不能一道出来,都把枪交给他们做了送别的礼物。所以,他们的枪比人还多些。壮丁、青年、孩子,一个人一身灰色军装,小小白布的臂章上写一个“武”字。是的,他们是为祖国为家乡而战的英武战士!
第二天,旭日照着我们走在前进的途中。远处一片黄,黄得耀眼,是菜花。桃花像春风里的处女,一见人便把脸红了。去年,同样的时日我曾在台儿庄看过用炮火夺回来的战地桃花,这回,随县前线我们正在向敌人出击,我想渡过淅河还可以看到桃花血一样红。溪水在没人处淙淙地流着,浮起一片幽香,梨花落在水面上。眼前的春光这样可爱,更叫人增强了对敌人的仇恨。
带跑带跳地我们向前进,勇气鼓荡在心里,使人记不起疲倦。在离枣阳不远的大路旁,困坐着一家难民,家乡给鬼子占了,为了寻求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他们从中原跑到这里。已经几天没有吃到一点东西了,筐子里睡着的一个婴儿,他们逢人便哀求把他抱去。
“逃到哪里去呢?才来到这里,这里城里城外的村子炸得不得了,自己还顾不得自己,谁还有饭给讨饭的人呢!”一位老年人凄然地苦诉自己的命运。不打倒敌人,中国人的命运是一样的,眼前就是一个好的证人。
到达齐集时,太阳还老高。齐集是距枣阳二十里地的一个小镇市,一共不过六十户人家。不过,从六十户人家当中至少可以找出五十几盏鸦片烟灯来。人,又脏又懒,宁愿把时间消磨在看牌纸上,不肯在生活上多出点力气。麦苗短黄得可怜,周围的树木也很少。队伍到得太多,米价涨到两块一角,湿柴一毛钱只能买到十斤。他们生活的苦况可以不必问了。
因为现在各线一齐向敌人出击,所以许多负伤的弟兄从火线上辗转运送到这里来。换换药,停休不久,便送到后方医院里去。收容所是借用的民房,一共有三个。屋子里很洁净,底下有稻草,一个人一条被子。饭吃得也还舒服,米饭,另外有点菜,在特别情形之下还可以吃点面条。这些负伤战士,有的是从随县正面下来的,也有的是攻应山信阳挂了彩的。我们几次去慰问他们,情绪都很好,谈到火线上作战的情况时,个个都是眉飞色舞,像在讲一个动人的故事。从他们口中得到了许多珍贵的材料,例如敌人的迷信、胆怯、厌战,并且赠给了我们一些神符、伪钞,作为纪念。
收容所里的主任是一位忠实和蔼的青年人,他一点也无愧于自己的责任。每天东跑西跑看看,把心放在伤兵身上。挂彩的弟兄们,都对他很亲热,他简直是一位慈母。
王主任向我们诉说了许多难处,这些难处不是他个人的,可以说是一般的。担架兵只有几十个,每天不住脚地跑,一月薪金只有八元。饭钱一月就得去七块,剩下的连鞋钱都不够了。我们问他老百姓为什么不帮忙,公路上不是插着“义务担架队”的木牌子吗?
他笑了,接着解释道:“这是几个月以前 X X 派来的 X 特派员竖的,他对这事情倒很热心,后来他走了,把责任交给了保长。用到时请保长去派,不是不来,来,要三十架,也许能来三架,来了,不是要求要饭钱,便是说肚子饿得实在担不动。这都是实情,你说怎么办呢?”王主任叹了一口气。我们也觉得这实在是问题。一方面由于民众生活的困苦,同时也得说是政治工作的不够。恐怕我们不相信似的,王主任向我们说:“不信我立刻给保长去个公函试试看?”
谈到伤兵问题,王主任把一些实际上困难的情形告诉了我们。伤兵每天支两毛口粮,米价这样高,他们吃得又多,而且还得多多少少弄点菜,如何能够?不是从重伤的弟兄们的嘴上补过来一点,那就简直没法维持。他说这情形已向上峰请示过几次,可是都没有得到解决。
要民众起来参加抗战,必须注意到他们的生活。对于为民族争解放而负伤的弟兄更当给他生活上以安适,我们置身后方的同胞应当帮助政府完成这任务。
没有太阳,时针告诉我们已经是午后3点。我们出发了,向着枣阳出发。雨,起先还是星星点点的,渐渐地成了丝,成了线,身上的衣服沉得几乎驮不动,脚步在薄泥汤里东滑西倒,身子一晃一晃地失却了重心。三三五五的老百姓冒着雨从郊外向城里走,有的背上驮着孩子,有的手里提一包衣物,好天他们躲得远远的,在黄昏的雨里他们才回到被敌人的炸弹打得稀烂的城圈子里来。
枣阳城里的市容是很繁荣的,半年以前我曾在这里住过一夜,那正是我们转进大别山的时候。今天,街上冷冷清清的,整齐的瓦房,倒的倒,幸而留存下来的大门也在紧紧地关闭着,只有一些小商店、小贩子,还在点缀着这街市不叫它变成一座死城。敌人虽然到处狂轰滥炸,但是已经半年过去了,我还能再经过这里到淅河前线去,乘着胜利地出击的时候。
天黑下了,护城河上起一片白雾,河水淙淙地向东流去。没有灯火,没有星月,我们在雨夜里摸索着走。当我们到目的地时已经淋得像一只水鸡了。
几番的踌躇,终于带着一身泥水闯进了 X X 集团军的总司令部。 X 总司令不在这里, X 参谋长代理他的职务。穿一件黄色的鹿皮上衣,绿布裤,神态显得非常英秀。大家围住一张方桌,当中亮着一只洋烛。
三间小茅房,一架电话机,几张地图,他日夜在流心血,计划怎样去打击敌人。这三间小房像一个世外桃源,对于外来的我们显然地他感到了新鲜。“活活把人闷死,报纸也看不到,波兰的情形怎么样?广播上说的汪平 X 协定,到底是捣的什么鬼?”虽然关在屋子里,他的心在关怀着国家的一切,关怀着国际上的变动。
话题马上转到前方的战况上去。他说敌人企图在这里蠢动,但我们在这方面正在出击,已经收复了好些地方,而且旁出的队伍已迫近信阳和应山了。据他估计敌人在这方面的兵力不过两个师团,我们却有大过他几倍的兵力。
打过南口,打过台儿庄,一直到现在他们没得到一个休息的时间。现在他们补充的新兵力有 X 个师,正在加紧训练,下着雨也要出操,打靶。
“在抗战的初期,敌人的气焰万丈,我们的士兵也以为敌人的飞机、大炮、坦克车不得了。现在是无所谓了,士兵全都打惯了,飞机大炮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打就打,三年就三年,五年就五年。”
X 参谋长拐肘靠椅背,神色盎然地说。前几天敌机轰炸枣阳近郊的乡村,他住的房子叫炸弹打碎了。“打碎了,再换一个地方,这算得了什么。”他的话使我想到敌人的炮火和炸弹把每个中国人都炼成钢铁的了。
第二日,雨止天晴,活生生的青麦带着小水点,在阳光下像一串串的珍珠。大野里传遍了悲壮的歌声,机枪清脆地阵阵响起,这是我们的新的战士在做野战练习。我们踏着雨后的小径到另一个小村子里去拜望 X 军长。村子周围蜿蜒着一条深沟,沟底下流水,岸上纷披着新翠的柳条。
X 军长用笑容把我们引进了他的住室里去。胖圆脸上架一副淡黄眼镜,忠厚里透着干练。台儿庄战役以运动战立下了功勋,同时他又是一位练兵的能手。以前他曾练过无数的军队,一师一师地送给了别人。现在他正在补充训练新兵,为了加强士兵的认识,在队伍里建立起小组讨论会。“士兵同官长的薪金太悬殊也多多少少影响了作战的力量。”这个意见我觉得很是宝贵。每到一个地方,先救济贫困,赈恤出征军人家属,办民众训练班,叫士兵替老百姓耕种收割,先取得了民众的信任,然后进一步组织担架队、救护队,老百姓自然会乐为了。
“敌兵怎能不厌战呢,离乡背井替军阀打仗,大而说师出无名,小而说既不能发财又不能升官敌少尉以上军官必须军校毕业充任,打得还有个什么劲呢?”
*后我们又谈到征兵问题上来了。他说,现在用绳子捆来还是要瞅空跳墙逃走的缘故,当然是由于政治还没有在民众身上起作用,同时也是“不平均”、“不平等”的关系才有这样一个结果。“话又说回来了,假若一切早就合理的话,国难不至于发生;假设现在一切都合理的话,国难不至这样严重。”说着他笑了,我们也都笑了。
“台儿庄的光荣, X 军长应该分很大的一份。”
“台儿庄一战外边讲得那么响,身当其事的我们,倒觉得没有什么。希望将来大家努力,造成比台儿庄更光荣的战绩。”
“够得上是一位有政治头脑的革命军人!”我们走出了这位中原名将的门口时,人人心下这么想。
走出枣阳才望见一个个山从东方耸起,地势也一步高一步,翻过一个红色的土岭又是一个黄色的土岭。脚渐渐地感到了吃力。水田里生着青苗,蛙声一路上听不断,三两家人家围在绿树红花中间,门前汪汪的一塘春水。眼前的景色像南方也像北方。
在随阳店过了一夜。在这里已充分地表现出战地的景象了。伤兵从火线上一抬抬穿过街心向后方运行,乞丐、病兵把破庙、街头填得满满的。
过了随阳店**个大镇市就是唐县镇。镇前横着一条潺潺的流水,又清又浅,两岸的柳树把柔条垂在水面上。河边浣女的捣衣声,响出一片清韵。刚刚走到河边,飞机来了,有的乱跑,有的干什么还在干什么。喊破嗓子,他们也不会听你的话,没有遭受过轰炸的老百姓总是这样无知和大胆,等到亲眼经见过以后他们又会过分惊惶了。
夜里宿在净明铺,这破烂小镇市距火线不过六十里路,差不多每天可以听到炮声,但老百姓都生活得很安静。照例两天一个“集”,照常做着买卖。问他们为什么沉着,他们回答得很好:“广西军 X X 师住在这里,公买公卖,爱护我们,帮助我们,逃什么,前几个月我们也曾逃过,可是回来一看,家里的东西全净光了。现在,鬼子到不了我们这里来,我们前方打得很好呢。”
越往前方来,老百姓越是安定,因为他们已估透了敌人的力量,而对于我们抗战的军队坚决地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