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如上二信,印象最深的是苏慧廉在船上邂逅的旅伴。
第二封信里,苏慧廉说:“船刚开出不久,我尚倚靠船舷时,一个和蔼的声音传来:‘不会是去海外传教吧?’ 说这话的人叫托马森,也是个牧师,时任伦敦会干事。”
托马森(Ralph Wardlaw Thompson,1842—1916)在英国基督教界甚有名望,晚年筹建英国传教士协会联合会(Conference of British Missionary Societies),并出任第一届主席。他比苏慧廉大十九岁,当时正是不惑之年。
托马森是英国人,但出生在印度贝拉里(Bellary),他父母均是伦敦会派驻印度的传教士。父母后又去南非传教,举家再次迁居。托马森也是在南非大学(South African College)、好望角大学(University of the Cape of Good Hope)完成学业,毕业后返回英国,从此在英国教会服侍。1874年当选为伦敦会理事,1881年起任海外差会干事。1882年至1914年受该会派遣,先后前往印度、中国、南非、马达加斯加、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地,做环球传教考察。晚年筹建英国传教士协会联合会,1916年分别被格拉斯哥大学与爱丁堡大学授予神学博士学位。中国人对托马森了解不多,其实,他写过著名来华传教士杨格非(Griffith John,1831—1912)的传记《杨格非:在华五十年》(Griffith John: the story of 50 Years in China,1906)。杨格非也是受伦敦会派遣来华,将一生献给中国。
托马森1882年的这次出行,就是他全球传教考察的开始。第一站为印度。当时去印度,需在苏伊士换船。因此,他与苏慧廉在此告别。但也就在这里,苏慧廉结识了几位新上船也要去中国的旅伴。
苏慧廉在第一封信里说,新上船的人叫Lambuth与Park。“Park牧师是美国监理会派往中国的医疗传教士。Lambuth医生在中国已有四年。”
Lambuth的大名是Walter Russell Lambuth(1854—1921),汉名蓝华德。Park牧师全名William Hector Park(1858—1927),汉名柏乐文。在中国近代历史上,这两个年轻人后来都彪炳史册。监理会(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South)与苏慧廉所属的偕我公会同宗,均源自约翰·卫斯理(John Wesley,1703—1791)。监理会1848年开始向中国派遣传教士,在浙江、江苏深耕。
蓝华德,1854年11月10日出生于上海,其父为监理会派驻东亚的著名传教士蓝柏(James William Lambuth,1830—1892)。蓝柏1854年来华,在上海、苏州等地传教三十二年。1886年调往日本,为日本监理会创办人。
蓝华德出生在中国,年少时回美国接受教育,获范德比尔特大学(Vanderbilt University)神学和医学学位。他的志向是像父辈那样做传教士。被监理会按立为牧师后,1877年,他和妻子戴西(Daisy Kelly)作为医疗传教士返回出生地中国,并在上海嘉定南翔开设诊所。 为了提升自己的医学水平,1880年再度赴美深造,取得博士学位后重返中国。1882年与苏慧廉邂逅的这趟旅行,就是他学成后的中国行。
与蓝华德同行的柏乐文是他的妹夫,作为蓝氏家族的成员,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为荣耀上帝的名,服侍中国。
柏乐文1858年10月27日出生于美国南部佐治亚州一贫寒农家,为十一个兄弟姐妹中的长兄。父亲在南北战争中失去左手,因此他八岁就下地干活。当时美国南方监理会影响颇大,该会很多年轻人远赴海外传教。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激励年轻的柏乐文,他也想做一名海外传教士,并希望到遥远的中国。
由此,柏乐文发愤学习,因为做传教士须具备很高的学识。他先后去范德比尔特大学医学系和著名的纽约表维医院(Bellevue Hospital Center)学习。据说他学习十分刻苦,有时因时间紧,必须在路上复习功课。他先是在一盏路灯下大声朗读,然后边走边重复刚才读的内容,直至走到下一盏路灯下,又开始朗读新的一段。1882年,柏乐文提前通过了考试。当年5月,即与蓝华德一起由纽约出发。他们先去爱丁堡、伦敦,然后取道苏伊士运河,前往中国。
蓝华德与柏乐文1882年底抵达中国后,即在苏州城东部葑门内的天赐庄买下七亩坟地,并将原在上海南翔的诊所迁入,在此基础上创办了博习 医院。从此苏州成为监理会在中国医疗传教之中心。这所英文名为“Soochow Hospital”的医院,1883年4月8日动土兴建,当年11月8日即开业。时为光绪九年,博习成为中国医学史上第一家开设于内地(不包括通商口岸)的西医医院。
尽管当时中国人对西医尚难以接受,但由于蓝、柏二人善于交际,又为人谦和,不久就获得当地人士的信任。医院开办第一年,门诊量即达到7600人次,住院125人次。面对巨大的需求及挑战,柏乐文决定回美国继续深造。1883年至1885年,博习由蓝华德负责。1886年,深造两年的柏乐文返回,接任院长一职。
也就在1886年,蓝华德被监理会派往日本,协助父亲创建日本监理会。蓝氏后来任监理会干事,负责该会全球传教工作。1910年更当选为监理会会督。蓝华德在西方基督教界很著名,美国田纳西州的蓝华德大学(Lambuth University)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蓝华德离开中国后,博习医院由柏乐文全面负责,并由此开启了他长达四十一年的院长生涯。柏乐文在博习医院,将许多西方最新发明的技术,如消毒法、麻醉术、X光机等介绍到中国。博习是中国最早使用X光机的医院。1888年,他又创办了一所医学校,为中国培养医学人才。1901年,监理会在苏州创建东吴大学堂,柏乐文兼任教务长,并在1904年将医学校归并东吴,筹建医学院。1920年,他利用来自监理会、洛克菲勒基金及各方捐助的二十万银元,兴建新的住院大楼和门诊大楼,将床位从三十张扩充到一百张。扩建工程1922年春完成,博习遂成为当时中国相当先进的一所西医院。1926年,美国外科专门医学院派人来院审定,“视建筑、人才、仪器三项之设备完全”,高度评价:“如此医院全中国仅三四处而已。”
1927年春,年近古稀的柏乐文卸下院长之职,退休回国,同年12月14日即在美国去世。家人将他的骨灰运回生活了四十五年的苏州,安葬于葑门外“安乐园”公墓,并在墓碑上镌刻“苏州的Park博士”。 六年前,蓝华德在日本横滨去世。他与柏乐文一样,深深眷恋中国这片土地。家人亦将他的骨灰送到上海,安葬于他母亲的墓地边。蓝氏家族,已与中国融合在一起。
其实,与蓝华德、柏乐文同船前往中国创办博习医院的还有个叫孙乐文( David Laurence Anderson,1850—1911)的年轻人。苏慧廉在第二封信里就说,他新认识的是三个年轻的传教士。
孙乐文1850年2月出生于美国佐治亚州一小镇,父亲是个商人。由弗吉尼亚州的华李大学(Washington and Lee University)毕业后,他与柏、蓝二氏一起,受监理会派遣,远赴中国传教。他先在上海南翔,两年后调往苏州。1886年11月,监理会中国传教区首届年议会举行,孙乐文被任命为苏州教区长老。此后,在他的带领下,监理会在苏州的传教事业发展迅速。1891年,“乐群社会堂” 在苏州城中心宫巷建成,他出任牧师。 1895年冬,一群年轻的中国学子受到中国在甲午战争中惨败的刺激,来到乐群堂,热切要求学习英语和西方知识,于是孙乐文兴办了后来名闻遐迩的中西书院(Kung Hang School)。
1899年秋,监理会筹划在苏州创办一所大学,将该会举办的多家教育机构联合起来。此一举动得到中美教内外人士的大力支持,纷纷捐款。1900年春,孙乐文回美筹备办学事宜。不久,中国发生义和团事件,但他毅然于年底返回苏州。他向两江总督刘坤一申请在天赐庄扩建学堂,获允购地,刘还答以“他日行将桃李满东吴”等语。大学堂遂以“东吴”为校名,英文名为Central University of China,直译即“中国中央大学”。该校由监理会向美国田纳西州立案,并组成校董会,鼎鼎大名的该会传教士林乐知( Young J. Allen,1836—1907)任董事长,孙乐文为首任校长。1901年2月,东吴大学堂正式开学,孙乐文一直执掌该校,直至1911年春在上海去世。
辛亥后,东吴大学堂改称东吴大学。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中国高校院系调整,作为教会大学的东吴大学被废止。原址上成立江苏师范学院,1986年改名苏州大学。今春苏州行,我还特地到苏大十梓街老校区,即东吴大学堂旧址参观。装修一新的苏州大学博物馆里,苏大校史已追溯到百年前的孙乐文。
1951年,东吴大学旅台同学会积极推动其在台湾的复校工作,先是设立东吴补习学校,后经核准恢复东吴大学法学院。法学曾是东吴最好的学科。1946年,抗战胜利后有东京大审判,中国赴远东军事法庭的法官、检察官、顾问等人,几乎全部来自该校。1969年,在台的东吴人终于恢复了东吴大学。2000年,台湾东吴大学与同源的苏州大学隔海共庆建校一百年。
1951年,苏州博习医院被苏南人民行署卫生处接管,1954年更名为苏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上世纪七十年代,医院西迁,天赐庄旧址改办苏州卫生学校。1957年,苏州市第一人民医院改名为苏州医学院附属医院。2000年,随着苏州医学院与苏州大学合并,苏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也将自己的历史追溯到博习医院。
拙作《寻找·苏慧廉》2013年春出版后,常有人问,下一本书写什么?问这话的人,大多没写过书。说实话,我身边文化人不多,很多问的人,也只认识我这一个所谓的“作家”。不过,面对这关心的提问,我竟然语塞。
至今我还没有新书出版,除了知其不易,还有个原因是写苏慧廉时积累了不少材料,因当时剪裁取舍的关系,有些没有用入书中。这些资料得来不易,其中曲折也可参阅本书《英伦“寻宝”三记》《牛津寻找苏慧廉墓地》等文。以我之浅见,这些材料予历史,不论是国家还是地方,都是有价值的。如《冒广生的温州旧照》,系据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所藏英国循道公会档案中的两张旧照,挖掘出晚清名士冒广生与传教士的一段渊源。前不久中华书局出版的《百年斯文》,有收录采访冒氏后人的访谈录,其中也提到祖上这段维新的经历,那两张发黄的旧照一并收纳;《曹雅直、李华庆、苏慧廉抵温时间考》,也是利用域外的一手材料,把事关温州基督教史的几个关键人物的时间节点坐实;《除非经由记忆之路》,源起书出版后新认识的一些有缘人,跨海而来的缘分促使我追寻我祖母的祖母,看从内地会传教士而来的信仰,如何在我的家族中穿越了六代人。
我出手不快,一两月才能成一篇。但俗话说得好,“劳动间隙把草割,不愁攒个大草垛”,现回头瞅,两年多时间,竟也积累了十六七篇。能有这个“草垛”,作为编攒者,深知实与师友及家人的鼓励、鞭策分不开。其间友人助臂,家人照拂,很多人不遗余力。特别需要一提的是褚钰泉、冯克力、张立宪、方韶毅、简金生、臧杰、卢礼阳等多位编辑,惠允本书中的部分篇章陆续在《悦读》《老照片》《读库》《瓯风》《传记文学》《闲话》《温州通史编纂通讯》等刊物发表。已发表的文章结集时本应一仍其旧,但考虑到新书结构及格式的统一,只能对题目和文字作少许的修改。
还需要说明的是,本书中有少数几篇文章成稿于《寻找·苏慧廉》出版之前。比如其中最早的一篇文章《胡适与苏慧廉》,写于2010年春天。那时我还在四处爬梳苏氏的材料,压根没想到他与胡适还有密切的交往。当时为了考索这个百年前远赴我家乡温州传教的外国人,我把他女儿、一个在英国比他还有名的作家谢福芸的书也都搜刮殆尽。《中国女士》(Portrait of a Chinese Lady and Certain of Her Contemporaries),1930年纽约初版,是她上世纪二十年代访问中国后所写的一部纪实小说。原版书2008年淘于海外一旧书网站,辗转从美国寄来,随手一翻,竟然看见了一张胡适的照片。尽管小说里的人物都是化名,作为插图照片的文字说明也没有说这就是胡适,但适之先生儒雅的形象还是一眼就被我认出。也就是由这张照片、这本小说,我开始寻访到苏慧廉曾与胡适同工,参与中英庚款退回工作的一段史实。2009年去台北,还专程去南港的胡适纪念馆查询资料。海峡两岸对胡适的研究早已汗牛充栋,我一个业余的作者竟还有独家发现,一时难免得意。于是便把这故事写成文字,文章先发表在《老照片》,后来《胡适研究通讯》及台湾《传记文学》亦有转载。当然,我后来写苏慧廉传时,这段故事有写入,不过,这篇文章会比书中的内容更详实些。《陈寅恪受聘牛津之缘起》《翁同龢家族的域外留影》《西人笔下的晚清山西巡抚》等文,也是在寻找苏慧廉的过程中,面对惊艳的发现及时写下的故事。作为单独成文的文章,比之后来写入书中的某些章节或段落,更有可读性,这也是我把这几篇旧作编入这本小书的原因。同时,为强调别样,这次结集时还特意多选了几张未用过的老照片。
网上流行一句中国式英语,No zuo no die,这zuo对应的汉字就是“作家”的“作”。我不是作家,但有写作者都有的毛病,那就是希望文章有读者。新星出版社是我的老东家,于是不揣简陋,向编辑透露了将这些小文结集的念头。感谢刘丽华老师、黄珊珊、陈卓、程鹃等编辑的厚爱,此卖萌之念竟获不弃,于是就有了这本小书,多少满足了心中的虚荣。不过,近日面对书稿,重读旧作,又不免沮丧,这些当年成文时还自觉有点眉目的东西,如今归拢再看,已觉羞愧了。No zuo no die why you try?
权当对一段读书过程的纪念,或者叫清理下近年的写作及思考。文章写作时虽都是单独成文,内容互不连贯,但由苏慧廉开启的围绕西来传教士与中国关系的思路应还贯穿始终。书名取自本书中一篇名,叫《一条开往中国的船》,似乎也表达了这种单方向澎湃而来的冲击。历史的中国,对这种冲击仅是被动的回应吗?今天的中国,面对愈加喧嚣的大潮,是否应坚守某一条堤岸?
也许我真应买舟而下,开始一段新的寻访。
沈 迦
2015年11月12日 于上海,适逢结婚二十一年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