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听大卫讲完萨福的故事和卢卡特的象征,仿佛《卧虎藏龙》那个许愿与跳崖的结尾当真巧妙地呼应着西方文化传统,以至于我们中国人反而觉得隔膜了。的确,这样一来,不但结尾好理解了,而且一切曾经看上去费解的地方也豁然开朗了,并且,这尤其的美,尤其的纠结。萨福扔掉了竖琴,玉娇龙扔掉了剑,那都是她们曾经最为执著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找来王度庐的《卧虎藏龙》小说原著来看,在结尾处,跳崖实际上是一个深思熟虑的计划,似乎也并无多少诗意:“关于玉娇龙要上妙山为父还愿之事,玉宅两位丁忧在家的知府宝恩和宝泽全都非常之忧虑。其实妙山离京城很近,妹妹前去烧一炷香并不至于有什么舛错,可是,听说妹妹当初为父亲许的愿却是要跳崖。妙山上有一座悬崖,其高无比,下临深涧,一般孝子贤孙常为父母之病来此舍身跳崖。据说因为是一片孝心、一秉虔诚,能够感动神明,所以时常由高崖跳下之时,有神保佑,竟能丝毫无恙,而父母之病却因之得以痊愈。但这也不过是一个传说,谁也没有看见过。如今玉娇龙要去投崖,纵使她会武艺、精拳脚,投了下去也多半是死,谁能放心呢?”
玉娇龙却是借着跳崖的传说遁身于世人的视野之外,然后见了罗小虎一面,就算了断最后的尘缘了。“她既难忘爱人的痴情,又不能不守母亲未殁之时的遗言。总之,玉娇龙虽已走出了侯门,究竟仍是侯门之女,罗小虎虽久已改了盗行,可到底还是强盗出身,她绝不能做强盗的妻子。所以玉娇龙来此一会,绮梦重温,酬情尽义,但又不敢留恋,次日便决然而去,如神龙之尾,不知‘藏’往何处去了。”
幸好王度庐还为《卧虎藏龙》写过续篇,叫做《铁骑银瓶》,所以我知道玉娇龙最终纵马出了玉门关,立誓不再踏入中原,凭着一身武艺在新疆闯出了“春大王爷”的名头。这样看来,她的确因跳崖而得到了新生,这新生却不是命运的安排,而分明是她自己的选择。
那个只懂诗艺、不懂武艺的萨福却无力安排自己的新生,但她一定还怀着希望,笃信海神波塞冬一定会满心怜悯地用波浪托起自己赤裸的双足,再安排一股温暖的洋流,带自己到大海中的“玉门关”外。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里记述着萨福的诗歌残句:“死是恶事,诸神如此规定;若非如此,诸神也会死去。”萨福是阿佛洛狄忒的门徒,所以世间的一切恶事本该自然而然地与她无缘才是。
那么,“缺乏”是不是恶事呢?无论为爱、为诗、为生活,我们永远都为缺乏而焦虑。在崎岖的小径上缺一只可靠的臂膀,在忐忑的分秒里缺一条慰藉的短信,林林总总,一幅幅拼不全的图案。但是,小爱神厄洛斯,也就是那位背着金箭和银箭的丘比特,他的名字在古希腊语里就意味着缺乏,缺乏与爱是分不开的,它们互为因果,彼此无休止地折磨着对方,正如萨福和法翁一样。
4
法翁也获得过新生,另一种新生。
你可能想象不到,令萨福如痴如狂的猎人法翁原本只是一个老迈而丑陋的摆渡人,除了一只不大可靠的小船和一份十分可靠的善良之外,他实在一无所有。有一天,一位老婆婆要搭他的船,但拿不出足够的船资。法翁心生怜悯,索性一文不取。老婆婆其实是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假扮的,为了报答他,她让他恢复了青春,还赐予他俊美无双的容颜。
女神的变化之功简直到了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步,她使法翁变得过于英俊,以至于连她自己都无法抵御法翁这份新生出来的魅力。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把他藏在大麦田里,时不时地跑去幽会。
但没人知道萨福是怎样爱上法翁的,想来萨福既然是阿佛洛狄忒的忠实信徒,或许有机会见到女神的情人吧。她那凡夫俗子的定力不能阻止她对法翁一见钟情,而她那颗诗人的心注定要做痛苦的催化剂。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生活的本质是中庸,而诗歌的本质是极端。在凡俗的世界里,你必须规行矩步,刻意保持着几分装腔作势的无知,凡事既无过分,亦无不及,像宝钗那样浅浅淡淡地在每件事情上恰到好处,永远在温室里过着没有四季的日子;在诗歌的世界里,诗律是你唯一要遵守的准则,若爱便不顾一切,若恨便舍生忘死,热起来便有十个太阳灼伤你的唇,冷起来便有漫天冰雪迷住你的眼,仿佛永远驻守在极地,若非极昼,便是极夜。
萨福对法翁的爱便是烈火对冰雪的追逐,或者说就像一台制冰机,愈是用力、用热、用电,便收获愈多的冰块。
所以,只喜欢花好月圆的凡夫俗子们每每用自己的想象来撮合这一对怨侣,譬如画家雅克-路易斯大卫刻意在画布上收敛了萨福的诗性和法翁的野性,把他们打扮成宫廷贵族的模样,在一处典雅而华贵的居室里淡淡地甜蜜、淡淡地忧伤。这曾是19世纪极受上流社会追捧的一幅画作,但萨福若果真的重生,一定不会在这块画布上认出自己。
5
萨福大约是公元前7世纪的人,在中国正是春秋时代,当春秋诸侯们正在外交场合上彼此以《诗经》的句子迎来送往的时候,希腊的女诗人萨福就在莱斯博斯岛上为少女们传授诗艺。那时候,中国只有诗歌而没有诗人,而希腊却早已是诗人们的天堂了。
我们知道一些古希腊的男性诗人,著名者如阿尔凯奥斯(Alkaios),他是萨福的同乡,一生戎马倥偬、激昂好斗。他支持过平民反对贵族,也支持过贵族反对僭主,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心灰意冷地在酒乡里找到了归宿。他擅写饮酒歌,那时的人们经常围坐一起,轮番唱着阿尔凯奥斯的诗句,痛饮狂歌,飞扬跋扈。“哪里有酒,哪里就有真理”,这就是阿尔凯奥斯最著名的诗句,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只要有酒,只要可以迷醉在片时的快乐里,便无所谓什么真理”。
据说,萨福在十七岁那年结识了阿尔凯奥斯,羞赧地向他请教诗艺,请他指点自己那些或许过于少女的诗歌。后来两个人结下了诗歌的友谊,彼此唱和,在竖琴的伴奏下,用天使的声音一问一答。
也许,这就是萨福的初恋?
阿尔玛-塔德玛绘制的这幅《萨福与阿尔凯奥斯》,最符合我私心的想象。我刻意把这幅画推迟到现在才出现,是觉得这一缕古希腊的清澈海风在之前几幅画作的阴郁、华贵与浮夸之后会带给读者顿悟一般的喜悦。
画面上是莱斯博斯岛的一隅,左侧是萨福和她的女弟子们,入神得几乎忘记了必要的矜持,右侧是阿尔凯奥斯的诗歌表演。竖琴执在了阿尔凯奥斯的手里,但我们不免想象,当一曲终了,这竖琴便会交到萨福手里,使萨福由听者变为歌者。将要吟唱而尚未吟唱的萨福,是这幅画带给我们的最美丽的期待。
大理石阶梯座椅上的那些字符,都是萨福女弟子们的名字。让我们留意一下右上角那个名字,阿狄司(Atthis),萨福最爱的女孩子。萨福时常写诗给她,我最喜欢那首《阿狄司,这是你说过的话》,不多的诗行,却从平淡转入嬉戏,从嬉戏转入庄严,从庄严转入忧伤,仿佛浓缩四季于一瞬:
萨福,如果你再不起床
不让我们瞧着你
我就不再爱你了!
起来吧,放松你柔软的
躯体,脱下你的希俄斯睡衣
像一枝百合花斜倚在
泉水中,你沐浴吧
克勒斯正从衣柜里
取出你最好的紫色外衣
和黄色的短袖衫
你将有一件斗篷披在身上
还有花儿戴在你的发上……
普拉希诺阿, 我的孩子,你愿
为我们的早餐烤一些坚果吗?
有一位神明是庇佑我们的:
今天,我们终于要去
米蒂利尼, 我们心爱的
城市,它的众女子中最可爱的
一个,萨福,和我们一起
她行走在我们中间,就像
被女儿们簇拥着的母亲
当她从流放中回到家里……
但是,这一切都已被你忘记。
(罗洛译)
这首诗我选择了罗洛的译文,它是从玛丽巴纳德1958年的英译本转译来的。玛丽巴纳德的译本被评论家誉为“接近完美的英译本”,今天已经成为英语世界里的标准萨福了。It was you, Atthis, who said,这就是玛丽的译文:
It was you, Atthis, who said
Sappho, if you will not get
up and let us look at you
I shall never love you again!
Get up, unleash your suppleness,
lift off your Chian nightdress
and, like a lily leaning into
a spring, bathe in the water.
Cleis is bringing your best
pruple frock and the yell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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