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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1.仙枝,胡兰成最器重的女弟子,文字功夫深得胡氏三昧;
2.她写三十年前的人世风景,谈文学、艺术与生活,如话家常般一一道来,平淡质朴,令人回味无穷;
3.朱天文撰文作序,林清玄、柏桦、杨键、陈子善、止庵等两岸名家鼎力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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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萝卜菜籽结牡丹》是台湾女作家仙枝的一部散文集。此书写的是三十年前的人世风景,谈文学、艺术与生活,如家常般一一话来,平淡质朴,却令人回味无穷。上辑十二篇散文,原载《三三集刊》第二十一辑到第二十八辑,可谓《好天气谁给题名》的姊妹篇,下辑十篇散文原载《中华日报》《中央日报》等副刊。山里山,弯里弯,萝卜菜籽结牡丹。仙枝是胡兰成最器重的弟子,与朱天文朱天心等人同列“三三”元老,深得胡兰成文字功夫之三昧。著名诗人柏桦对她赞许有加,说她的散文不负乃师胡兰成之教,知名学者止庵、陈子善等人亦称道这是一部文脉有传承、内容结实的作品。胡兰成说朱天文的文章是雕刻,朱天心的文章是风,而仙枝的文章则像是日影,风吹日影,河水也流着日影,真正是天地清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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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仙枝,原名林慧娥,台湾宜兰人,祖籍福建漳州,师事胡兰成,与朱天文、马叔礼等人创办《三三集刊》,共组三三书坊,台湾三三文学核心人物,曾任教大学讲师,任职报社记者,也当过导游,现为自由作家,著有散文集《好天气谁给题名》《萝卜菜籽结牡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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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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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朱天文
自序
上辑 三三小根苗
一花一真
假心假戏
三三小根苗
乌栖曲
我游日出处
梨园传人
悬崖勒马
珏缘未了
躲猫猫的小羊
随喜
闲情记
唐山大哥
下辑 日月长新
沉默的候鸟
从谋职想起
法国椅子中国席
不忘某约
活字注
嘉礼
借花谈心
手搦数管才笔
乳燕发淳音
不朽的模范母亲
编后记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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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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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游日出处
天文、天心、我,三个人冒冒失失结伴到日本,事前也没有周全的打算,就只图个妤玩,反正到了再说,默契也不够,上了机,飞在空中了,也不知说什么好,只会傻着脸对笑对看,人家递来什么,我们照单全收,还特要来两杯葡萄酒,一杯白兰地三人分着喝,也不去想下了机又如何,好像这飞机要永远朝前去,到了天涯海角也不下地来的,我们索性一路疯下去,醉下去,也让这份生生的、似宾似主的尴尬下去罢,不想要如何收拾了。
很快的一个月过去了,在家也转眼长过那些神仙般的日子,像灰姑娘的梦,匆匆忙又得赶回家来做工,竟把一只鞋儿给掉了,我们的心儿也一半丢在那儿,想起来又酸又甜,酸的是像王昭君的走在沙漠地里,风沙仆仆,长天老日就只是在这样一个天色下,荒凉得只有坚起心思继续走着,连头也不回,心也不想的。那甜的是像灰姑娘的一袭舞衣,一双金缕鞋,和那番梦般的惊艳,还圆了个遥远的约会,不定期的,如我答应冈野的小孩宽子她们:等明年樱花开时,我们再来,她们一听好兴奋,眉开眼笑地握紧我们的手,忽而六岁的文子皱皱鼻头,说:“一定哟,一定哟。”她们才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离情,我不禁心酸起来。单为了这三个小爱人,我也要再赶一次灰姑娘的约会,赤着脚也要飞了去呀。
第三天午后,明儿领着我们、冈野一家人到野村家做客,野村女士是能乐敎场的主持,一面又在大学里教书,雍容华贵,举止闲静柔和,不多话,满脸是明亮的笑意,皮肤又白,真像一朵白牡丹,我看了惊不能言,悄对明儿说野村女士真是美极了,又是在这样家常的起坐里,看她在舞台上缓步吟诵,把扇款舞,手足动作俐落明快,见她眼神望出去的敏锐舒徐,简直不在人境,是对着神前嘛。明儿亦说:我原也不知野村的,以为柴山的美是全面了,后来明白了,野村其实更美过柴山。但二人各有各的绝对处,也不是可以拿来相比的,只是美有美的个性。野村对人都有一份满满的好意,像对恋人般的倾注,如她在舞台上,她就是整个人毫不保留地专注上去,又可以扮演各种角色,每一个角色扮演来都是满分的,而柴山是柔美纤细的极致,自是一个完全,和世是多了一份王者之风,如果柴山是龙女,和世就可比是玉女了。仙枫的美则又是另一种的了。
这回学着看人,尤其其是女子的美,真是开了大见识。女子的美不全在相貌,更在她人身的姿态,从发根到脚底无一处不是生命波浪,每一个细胞都是活蹦蹦的。汪其楣老师的人就是这样敏感绝顶的,她教戏剧,教得我全身细胞都苏醒了,她教我们要去感觉身体每一部分的存在,如右耳朵的耳垂、耳刮子、后脑上的一撮头皮头发、左脚趾的中指上的指甲、肚脐眼、膝盖上的皱皱的皮和皮内凸出的膝盖骨,很好玩的,像解剖学,但一看仙枫、柴山、野村的身姿,我一下子明白了何谓身体的曲线,西式的三围说简直是官能的,美亦美,到底不能久长,不能生长,只能是年轻的。
又问明儿什么难看得懂的?他答:人和书法,再是文章。我想了想,也只能从人看起,书法和文章是更从人而来的。明儿反问我:“人最大的修行是什么?”我答不出,他笑眯眯地说:“自然。像小孩子的天趣,全神贯注地应对,纯粹是生命自身的展现,越大了就越不知自然,细胞也跟着萎顿下去,动作渐渐变得迟缓了,不像小孩子的灵活。”我听了又是一惊,是呀,我就是细胞昏睡呀。怎么办?我的一抬手一举足都笨重得自然不起来,我可不是未老先衰了?
明儿哈哈笑起来:“谁叫你不多走走路,成天只是坐着,像一根老树,不要几年,你的枝叶都黄枯掉了,你的两脚两手也要不灵光了。”这一听更着急,可怎么好?
那么,我每天开始来做运动吗?恐怕比写日记还难吧!汪其楣老师也曾说肌肉可以代替不自觉的反应,它竟然不需经过指示就自己动起来了,它是回到自然了吗?
以前一直视戏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今儿才恍悟;非也,亦是“自然”的另一造形。好的戏剧就是最真实最自然的,像小说一般是为洞悉人事、描绘人世的真,使麻木的神经回到始生之点,但众人积业太重,反开起倒车来,拼命地借外物把人的天性真情来包裹起来,一层又一层,里边的真细胞都给窒息了,难怪明儿老是爱笑今天的年轻人脑壳里都装了塑料液,一辈子不透气的,我自己想了想,我又何尝不是呢?
书桌上一截二十三、四公分长的海底松树,是辗转从长田先生那儿来的,墨黑结实,两头修切平整。节眼上也削去,露出较淡的木色和环状复杂的纹理,样子很像故宫里的如意,是生于某一处的海洋底部,有人将它挖空做成一支烟斗,我则握着拿在手里好玩,竖起来又有点像朱铭的功夫雕刻。日子久了,它渐渐成了一个有份量的信物似的,几天不看它,我就有些心慌,觉得要对不起它,连带地也要对不起它的主人长田先生和明儿来。
长田先生是日本典型的浪人,我想象他约是《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吗?但长田是温和派的,动义气而不动血气,风光则是同样的现代、亮烈、洒然。与犬养毅、头山满他们也似是隔代的衣钵吧?长田有一回对明儿说:“总总,只有一句:大恩不谢。”我以为这四个字给说出来或写出来都是掷地有声的,况且说在长田的口上,又是在这样现实艰辛的家常里。再看看海底松,无话以对,于是想到,日本真是个木材做起来的民族。
日本的住,几乎全取诸木材的,从屋顶到地板、榻榻米的隔间、纸扇门、神社神宫的建筑,一概用木头原色,连舞台格局也是,素朴的木色成了一种特殊的风采光泽,歌舞伎与能乐都在亮涤而有止意的地板上行步,好玩的是,歌舞伎演到情节紧张处,舞台的右前角就出来一个全身罩黑,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黑衣”,拿着木条猛力击打着地面,发出霹雳声,像地震又像千军万马在奔跑,好不吓人,想瞌睡都提心吊胆。能乐的演者从来是以慢御快,无声地一转身,一抬脚,一蹬地即震天价响,眼睛直视正前方,好像在与人赌气。我们笑这些跺地霹雳声是日本人对地板的爱恋和癖好,是民族的记忆。坐电车时,到处看见大招牌“东京火灾”、“神田火灾”、“新宿火灾”,以为到处有消防队备着救火,是木材闯的祸,谁叫他们要住木板屋。后来才晓得不是救火中心,也不是消防队,而是各种保险公司的代称,真要笑死人。曾听一个韩国籍教授说:“各位同学,这屋子太小,也不开窗,我很苦闷。”
日本的食,以东西的原味为主,不多加烹饪,也不多佐料,蛋是吃生的,鱼虾大多也是,青菜更是,像吃水果一般,汤是从古到今只是一样味噌汤,偶尔掺些柴鱼、葱,全不分季节、贫富贵贱,而且是分装小碗,再热的也变凉了,好像从盘古喝到今天。有一回日本朋友请吃“松阪牛排”,建议我们生吃牛肉,因为这种牛是专喝啤酒和享受人工按摩长大的,最是甘美肉细,尝了几块果真好吃,生吃了一块也果然原味细致,没有膻腥。日本菜摆上桌来盘盘碗碗,像是未完工,以为才要下锅去热,它却迳自好端端的在桌上等着人去吃,平常的一餐也像历史性的一餐,安安静静地直吃到日本人的性情里去。
日本的木屐是配合了日本的和服与日本人的民族记忆。夏天里,尤其盛行穿“浴衣”,男女老少都趿着木屐上街,声比人先,满街是又踢又拖,全国像蝉鸣的众声噪起,我未及见识,但想象起来一定有这样滑稽的。小时候我们也常穿木屐,怕滑掉,还特别在后脚踝绊上一条松紧带,后跟木头挖一圆空心,走起来锵锵锵很好听。我们还看了神社主持的日式婚礼,新郎也是穿木屐,露出大半脚悬空,挤不进窄窄小小的木屐里去,很像大人抢小孩的鞋子穿,完全不合脚似的。日本人的伞业很发达,市面上仍普遍卖有油纸伞,即使不甚实用,但从油纸伞而来的伞的传统与花样设计,似乎也成了他们的特色,如包裹包巾的图案设计,一看就是日本的花草色泽,这些亦原来是中国的,只是现在用到日本人家里,就成了他们的专利似的,想想颇有些不甘。
日本的服饰和他们的味噌汤一般是千百年不变的,偶尔只是女式和服的下摆变宽变窄,仍不脱原先造形的方寸。毕竟衣服是借人身去穿出生命来的,倒不是由衣服来决定人的品气,或来限制人的身材。日本人真是大开放了,不设钮扣、不安领子,长短宽瘦也不拘,就看你是怎样的人就该穿怎样的模样来,这个点子真绝,像他们吃生鱼片、住木板屋,写“东京火灾”就为了一个死生眼,穷究其源,不假外力。
衣服最难的是领子的设计,如中国京剧里的明朝服饰也不着重领子,但自然而然最有领子的款样,日本的和服即同此原理,也没有腰围,但和服腰间设计的方形配戴便纯是日本人的创意,这样一兜,女子身材的重心便给自然的美化,显得上重下轻,人整个也都灵巧起来,像现今的高跟鞋一穿,再胖的身材都要变婀娜多姿了。日本人生来很会打绳打带结,怎样复杂的打结法,他们总有办法打出来,我想或者因为他们向来以带子代替钮扣,扎惯了带子便也熟悉打结,但我们的两只手是向来善于做鞋样做布鞋绣花鞋的,我们的脚样也比日本人好,毛笔写起来也赛过他们。我们听一位日本人说,她们成天在地板上跪坐操家务,几乎每个人脚上都跪出茧来了,跪真是一门大修行呢,也难怪他们日本人都把腿儿来跪短了。
也来说一点点日本的文字。
日本人你说他性急也真是急得草率了。想当年几个开了窍的民族先祖在文明发源地聚会,日本族的不声不响就先往东南方跑,跑急了,连文字都来不及发明,于是过了几千年文盲岁月,一直到空海大师才发明了日本文字,觉得不够,还借去一些汉字去点缀。但近几十年来,不知怎的,他们竟裁掉一大半的现存汉字,添入好些欧美外来语,以及他们自己造出的汉字。其实也不能算是汉字,而是日本人自己想当然尔的拼凑字。他们学中国字是连摹仿的工夫也不到家,随意就减划添边,看起来竟像是错别字,如撮影、宽宏。大概是介于大陆的简化字和我们的正字中间吧。
更好玩的是,他们也采生鱼片的习惯,爱把汉字还原到古书的老窝里去,也不知消化吸收,如“有难”是感谢,“大丈夫”是毫无问题。但是也因这样的直脑筋,他们学走了中国的古风世景。如对汉字学考据上下的工夫,或京都奈良一带隋唐的建筑竟保存得数千年如当日,是真有他们的虔心在着的。睹物思昔,只觉唐宋的光阴是转移到了日本,依旧荣华贵气,是暂时被他们迎去供奉一些时候,等我们收复了家园,我们还要迎回去那片大得无边的土地呢!
我说迎回去的世景就是指茶道、剑道、花道、武道、棋道、包袱、建筑、雅乐……
昨天中午路过植物园,特意去看荷花,照眼都是荷叶,稍定神看就跑出荷花来了。不,顶顶盛开,全池只见三两朵是头散发的,不知是风吹、是雨打,还是它自己喜欢这样把花瓣全偏倒一边;其他的大约开得六分、三分,也有只像大小楷的一枝笔挺,荷叶是全开了,可见端午是远了,也许早在阳历五月就有夏意,我只是不知罢了。
这些天梅雨刚过,我估计是荷叶荷花开始暴长大开的起跑点,日本却正进入梅雨季,约也是明治神宫内的菖蒲花盛开的时节,可惜我们去早了,全是见的绿绿扁叶,如剑如箭的立满半月形的花地。我笑它们像待卖的大蒜大葱,竟也会开各色各样名字的花,有叫初霜、五月蜻、日出鹤初鸦、富士之烟、湖水之色、麒麟阁的,更有几棵取“王昭君”和“云裳羽衣”。连画册里都常见有杨贵妃白晳丰腴身段,不细看说明文字,还真会以为是平安朝或奈良朝的女子;日本人还管昙花叫“月下美人”,这回看了才知不是昙花,但很近似。芍药花也酷似牡丹,牡丹真好看,相形下,芍药的品气只能算是丫鬟型的。《红楼梦》里写着走过芍药栏边,牡丹当令开,原来是这样的花容,一见才知胜过耳闻。现在我绕着池边看荷花,荷叶香穿风叠水地迎来,像在品味《红楼梦》或元曲诗词里的花花草草,也像隐约听到春香领着杜丽娘到花园里,指着花说:“小姐,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呢!”杜丽娘惋惜不已,就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春香看呆了花,说:“这园子委实观之不足也。”丽娘哼一声径自朝前走了,撇下一句:“提他怎的。”
明儿特地带我们到长谷寺去看牡丹,又可惜去晚了,只剩得慢性子的还开着,千百株都已不见了芳踪,那会儿就更想念起植物园的荷花,是惟一可与它们比风光的。荷叶荷花可真是大派条畅,一池的水,把天气、花气、人气都画进荷叶莲间,难怪要有那一首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的诗,鱼活花也跟着泼皮。洒剌剌没有泪,没有故事,只是现前的初夏阳光炎炎,让天下的诗人都来写进文章里。而牡丹是一株婉约的奇葩,福寿康宁地只管世人的繁华喜气,不像荷花的是慷慨高歌,悲喜同生。日本的神社就有牡丹的洁癖,不理人世忧患苍凉,只有兴发,没有衰残。我看着这一地牡丹花,不禁反想自己的身世,若也能如它的华丽贵气该多是天幸哪。牡丹是自来生在帝王家的,它也许不谙平常百姓家的露水艰辛,我却能想象它富贵深邃的花姿绝色。长谷寺是一条石阶上去,约四五百个梯级,牡丹沿阶两旁种着,我一路赏叹不断,左旋右观地登腾到顶,却仍是杜丽娘那句“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天心端起相机要照花,我意兴阑珊走开去,稍后天文追上来说一道拍了吧,我竟也是那口气:照他怎的?
妹妹几次都说最喜欢听着雨声入睡,喜欢雨声中醒来,我是快睡难醒,几乎听不见雨声,于是也来同她比赛。我说我最喜欢听着雷声入睡,轰隆轰隆很壮大,很好听,不吵。妹妹一听很佩服,说:“啊呀,我才最怕打雷咧,每次有雷,我赶快躲起来,如果正在睡觉,就用棉被把头蒙起来。”其实我也怕闪电,听雷声是要在很安适的地点,很有闲情的瞌睡下听着,一面望向窗外大滴大滴的雨势,似醒似睡的,那真是一曲最雄伟的天籁。而每回听雷,就联想起明儿的人来。明儿二十七岁那年六月里,一天午后去亲戚家借钱,亲戚吝啬不借,他气发难遏,别过头就走,一直朝山里走去,路上雷雨大作,淋了他一身,他越走越发觉原先的杀伐之气渐渐变成了只是滑稽,人生的赌气与撒娇哪里就到了决裂的地步?走了好一段长路,天都入晚了,山里没有灯火人家,明儿自己竟改了主意,返身走了回来,仍旧回那亲戚家,浑身湿成了个斗败老鹰状,看了钟才知已经夜里三点了。明儿说起这一段时,我笑他不输韩信的胯下之辱,明儿尽是一脸稚气的笑。
此刻也是雷雨大作,不知明儿可听见了没?明儿一生波澜颠沛,也像这声雷鸣的响彻天地。六年前初识明儿时,只觉是遇见了平生最最真实的人,身上什么也不沾滞,是最最可亲的人了。后来知得了他的身世,原来是这般壮阔骇世,我当然吃惊,但是我更珍视初见明儿时的素面之缘,没有过去,天底下只见得眼前明儿这样一个谦逊柔和的人。如于笨笨的土面突然发现开出一枝绝世的好花来,我看了花,没有话说,有也只是一声“天哪,这么真的花!”
明儿是四海为家,到得哪里,自然就集来了一班刎颈之交,我又爱笑明儿是哪来的磁力结得来那些个披心沥胆之徒?明儿也仍是一脸天真的笑,我说:“啊,我猜到了,是水流湿,火就燥,是物以类聚还是臭气相投?”明儿终于回了我一句:“十三点!”
这回明儿邀我们三人去玩,答应带我们去京都奈良看隋唐的寺院,“那些寺院是丝毫不苟且,一砖一瓦全依原来我们中国的建筑,比原照片还真,亏得日本人这样细心。”我心里想:是他们死心眼呢!日本日常物价是世界第一高,明儿一家人又是不事生产作业的,我们这三只饕餮去了,岂不要吃得人家片瓦不存,像蝗虫过境?明儿信里写道:你们尽管来吧,我自有道理。
飞机一停落成田机场,看窗外地上微湿,三个刘姥姥全是目不识丁,看着学着人家倒也出得来领行李的所在。那头门开处,已经瞥见明儿和冈野候在那儿翘首踮足,三年不见,明儿竟把头发都留长了,乍看像女生,冈野到底是做陶器的,一副老实状,比三年前更年轻些,还多配了一副眼镜。
原来明儿有一群死党,冈野就是,再是仙枫、山田、森氏、小山、柴山、和世、吉田、佐野、山下、伊东等十来个,难怪明儿有道理,不怕被我们吃垮。
转了四趟电车才到了明宅,栅门一开,里边木板门“乖”斜出一条缝来,“哦,你们这才到哪,等得我头皮胀!”明夫人的大嗓门是声如其人,我们心仪已久的,恨不得一睹为快。见了她,她却忙着弯身为我们分别拖鞋颜色,“喏,早买来了四双新拖孩,等着你们来,等呀等,我的大小姐,今天才到哪,不用猜,你一定是天文,你是仙技喏,长脸大脚的,喏你是二小姐天心吧!自己认好自己的孩子,不要穿错了哈。”明夫人真是爽快明亮,这一照面,我都有些惊慌了。
屋里是仙枫和咪咪姊闻声都挤来玄关看,连一清也从人家肩下冒出来,九个人黑压压围在鞋箱边,明夫人又忙着问:“累了吧,快快来吃饭,我顶讨厌坐飞机,一上飞机就是睡觉,喏,睁开眼睛就到了,多五累戏矣(日语高兴之意)。”才放下行李,立刻就觉回到家了。只有冈野、仙枫和一清不懂中国话,我们六个人聊起话来直可以掀屋拆顶,不同的只是下午坐了飞机,坐了电车,九个人早在照片里熟悉了,见了面果然亲如自家人。连句招呼寒暄都嫌见外呢。
回到家真好,有了这个家,西边的那个家都忘了。
人到了异国,连全身细胞都敏感起来,怒发冲冠似的不肯歇息。而且此地比台湾快一个小时天黑,也快一小时天亮,感觉里像凭空偷来了两小时。千百个日子不见了的明儿,现在坐定下来谈话,很近的六只眼睛向着他,竟是攒了三年的什么话儿都在一个眼色里全不见了。明儿讲着他近年来写的文章,又论起天文的、天心的,和一枝草一点露,语气带着生生的,可是句句话是满蓄着欣喜的。我特地带了一卷录有国父声音的演讲音带,从电视上录下来,才短短的几分钟,放了来听,明儿端然地拄着肘弯,合掌细听,他那敬重、入神的表情,我看得惊动,不觉清泪簌簌下来,好像见着了国父常年演讲的神态。原亦是满满的欣喜险险就要跌出,此刻看着明儿的人实实地坐着,安详地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又正听他菱角嘴聪明地说着话,是完全地现前了。而又听着国父的声音,想起革命当年的弄潮儿,国父是怎样地带起风潮,以今拟昔,霎时痛惜起国父的辛苦岁月,而眼前是这样真到极地,我个人的浮华都被它一时给打下了。
从明儿的侧脸看去,隐隐有些泪光,不知是否也因听着国父的声音?明儿后来说,国父的声音是最好的,语气是那样“缓歌激烈舞扇俨”,天下人听了都佩服感激,国父的大气真是无际无涯。明儿说话的当儿,也正是明儿自身的真情真意,我亦同时想起六年前与明儿的第一次对话,再看看明儿的家,朴素而雅气,到处悬着明儿自写的字和朋友的画或字。明夫人一旁忙着铺床置被,活泼一如好动的小学生,还决定和明儿一道搬到小房间去,好腾出大房间给我们,我们只觉对不住。冈野那年去台湾和明儿一块儿住了七天,明儿也是一定要让出床来给他,自己去睡地上帆布小床,两人争持了半天,冈野赢了,这会见却是明儿胜了。如果不是天候寒着,咪咪姊清理的地板都可以打地铺睡。明儿却自己去睡小房间的地铺,我在家是打地铺惯了的,所以更觉自己被礼遇了。明儿夫妇俩的待客之诚,首先就是我要感谢的。
我们原想待个十天就该打道回府了,明儿的死党却闻信而来,一家一家接着去家里招待,以待明儿的高谊待我们,顿时冒出了我们三个假菩萨,游京都、奈良、岐阜,如艾丽斯梦游仙境般地如真如幻,结果啊,竟待上了整整三十天,作梦都不敢有这样长的打算。一直到了中正机场,下了机,才恍如李伯大梦初醒觉,又见了三三朋友来接我们,也才确确实实肯定我们到底去了一趟日本回来,否则连这一场都不会是真的了。
回到家,打了长途电话给明儿,耳边正是三小时前在机场的明儿,一下子又不明白了,究竟我是去了不曾?怎么我却好端端的在着家里呢?一定又是南柯一梦了。
记得那天早上十点稍过,从东京站坐上新干线,一路风驰电掣到京都,竟也有三小时,车上草草吃了便当,一出京都站,赶着人家关门时限,冈野君领我们转出租车奔到平安神宫,实实地一副观光客的躁急。
待来在神宫堂前一立,呀呀呀,才见那红檐绿瓦遮天,苍松翠杏白砂铺地,好个入画江山若梦……“哇,好艳的朱砂回廊,好白的细细砂地,好像海滩。”冈野一旁说明:这神宫是完全仿你们中国宋朝的建筑,一点不差。当下听了一怔,是真的吗?那么,我们是回到宋朝了?顿时游子悲起故乡来,还什么观光不观光呢,都来到自家门口了,也不是来在风景照里的,是真真的人到了两宋的山光日色里了。
我们又在神宫的外苑庭园看菖蒲花,还不尽开,迤逦水水石石,这不是离骚是什么?一池一池闲步过去,看得人嗟叹再三,气都喘不过来了,索性我和这庭园同住也罢,不要走了。这时冈野又来催我们,还有一个醍醐寺要去,不赶快些要进不去了。我才在悱恻难舍,天文天心早紧跟冈野走前大半路了,“啊?就要走了?还没细看呢!”看样子是一步也留不成了,那,几时我才能再来呢?我惊鸿一瞥的千古美人呀,你说呢,你的松树等等我吗?你的绿瓦红檐也等等我吗?
醍醐寺入口一株大垂樱,可惜花季早过了,绿叶盖满千树,老画家奥村土牛有一张就是画它盛开时的垂地缤纷。入寺要脱鞋,初不觉如何,一廊一廊弯绕进去才更觉人在悠悠的光阴中,不识是今人是古人。地板纹理黝乌发亮,凉凉的直要透到地底;纸门一扇扇,隔着,一厅一廊一厢,摸那纸面板条,像摸着了历史的心,感极欲泣;又坐在檐下地板望向天井的小院老木,西晒已过,郁郁蓊蓊,不觉泪潸心静,霎时回不到现实来,果真是宋唐的岁月了。
也且不管这醍醐寺是当年丰臣秀吉想宴公卿的所在,单单这古色的回廊千转已够我想见古人的脚步是怎么翩跹来去,也不管是中国是日本,总是那一代的风日的。寺内的庭园正是丰臣秀吉亲手设计,也曾在园内开“无理会”,纵人饮酒作乐,不讳上下,可是我仍偏爱平安神宫的庭园来得自然无事,那到底是仿宋的全本,一掺进意思就见出棱角,见出是丰臣秀吉的,而不是大宋大唐的。我们中国的庭园真是无匹的人世景观,却不落艺术两字,而是一代人的心思,一代人的风雅。
回宿参集殿路上,猛抬头,月色如水,圆若明镜,也不知当是十五或十六或才十四,人在异国倍思乡,虽才一个小时的时差,可是年号正朔全是异国人家的,只有月亮太阳是不分国别的,此时若有个知心人在隔海又隔山的远处,我就来吟一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初次去国离家,撇不下的原是这般浓浓的乡思,如飞机要离地起飞时,我心里一紧,夺眶欲出,分不清是喜是悲,竟是未登程,已先来想家了。
走过隋朝走过唐,走过宋元到明清,一掠千载,怀古思古怀得人都憔悴了,可也不是草草就此罢手罢想了得的,不若像“桃之夭夭”的一句带起,我的怀思更要栽在文字里,在唐诗宋词间里讨信息。原来古诗里的“长跪问故夫”的长跪是怎样的,举案齐眉是怎样的,洗盏更酌又是怎样的,茶道是如何的,花道剑道又是如何的,原来尽是人身的仪态万千,连“永字八法”也都是从人身的舞姿而来的摹写描象呢。
天文天心也和我一般怀思难遣,却又都有些儿不甘,我们笑说这些礼仪风景流落到此地百年千年了,这回我们可是“礼失求诸野”,既惭愧又悲壮的,要怀想它个刻骨铭心,就是搬不动也要松动松动它些个。
我最喜欢日本的伊势神宫,纯然日本本格的,像看“能乐”的完全新鲜,还有他们的“歌舞伎”与“净瑠璃”,看得我目瞪口呆,好玩极了。尤其是歌舞伎里,有舞台左前侧通往观众席的一条尺来宽的木板道名叫“花道”,真是风雅,约是主角以外的演员进出的亮相台,由一个长帘子掀起掀落,像魔术般地变出来,收回去。我们的座位紧挨着花道,演员额上的汗珠和脸谱都看得仔细,原来当中竟无女子参与,清一色的乾旦。我笑对冈野说:“日本要算这不准女子上台演戏规矩是惟一不民主了。我们的京剧早就准许女子也参戏,你们怎不来反反这个不民主呢·”冈野只管笑,也不置可否,一急,右手就抓后脑袋,像个高中男生,怎么看都不像四十出头的好爸爸,更不像已是名气赫赫的陶艺家,到底是本格的日本人。
日本是神道的民族,伊势神宫相当于我们说的太庙,祭的是天照大神,约是我们中国说的女娲,其实每个神宫神社供的神就只是一面圆镜,伊势神宫每二十年迁宫一次,迁时也是将那面圆镜移往新宫去,这镜子神不知与佛教的大圆镜智有默契没有?谁到了神前,先啪啪两下掌声,再一个闭目合掌行礼,很顽皮的动作,好像在说:“神老爷,我来了,啪啪两声告你知,若不信,再一啪你听。”伊势神宫就比任何神宫神社多拍上一啪,于是一派拍掌声,清脆热闹,尤其映着白色砂地,像阵阵浪涛声,难怪日本是海岛国家,开门即见海,平常饮食也以海产为主。日本人家也多信佛,但一到佛前就鸦雀无声,没有人拍手,但有些人忘了也拍两啪,变得更好玩了。
伊势神宫分内外宫,外宫约是中国所谓的地坛,内宫约是天坛,两宫分开有一段长路,近内宫的一段叫“参道”,两旁立了好多石灯龛。再过去是座木板桥,宽宽荡荡,桥下是五十铃川,水清如镜,蜿蜒直到内宫内苑里去,杉木如天立,地上有金翎雄鸡在漫步,真有神意禅境似的。
隔着五十铃川,便隐约觉得出一边是主坤道一边是乾道。内宫像从周遭的山峦里生发出来,一半仍依紧着山身,八方来的山气回环摇荡,特是清灵可饮。而外宫朴拙实在,不生任何意见,浑浑然有地母之气。两宫内部不种有色花木,连樱花也不见,一路过去是杉木松柏,翠绿接天,映着金色宫檐,如天地初创,未有繁华而早有滋润雄健气象,不立名目,而早已是神在人境,人在神境的安详了。
冈野的朋友森君是护国神社的宫司,他和神宫的神官都熟,特领我们去拜谒伊势内外宫。平常只能在神栅外望望,遥拜天照大神,这回却得神官的引路,进到栅内鹅卵石地上参拜。石地尽头有一扇板门关着,只有日本天皇来时才开,天皇以下都只立在门外拍掌顶礼。时当近午,阳光里有虱,飒爽如秋。神官穿古装。双手执笏,先朝空洒了一把盐,用白纸伞捞了我们几下,表示除去不洁,然后一步步踩在细石上。我们乖乖地跟着,像旧时人被引着上殿朝拜皇帝。我却顾着看四周,宽敞神栅那面,家常的立着神殿的座身,屋脊上横扫着几根方正木条,两头镀金,此外都是木材原色,静肃亲人。礼拜的一条石头路,每一颗鹅卵石都是迁宫时,百姓从海边特地拣选来的,一人奉献一颗,放了就走,当时奉石的人潮不知有多少。此刻我们走在这些虔诚的心上,满满的都是感激的泪。虽是异国的,但更因此想见文王当时的王风王臣,大家是如何地为文王造宫殿,建园囿。
神官先是请我们在一本纤纸上签名,森君也签,还同我们说,孙中山当年来伊势时也曾签过名字,档案里查得有,我们惊叫一声:“真的·”立刻又噤住,看旁边的游人都在侧目,可是这片神地似乎不曾有事过,还是两千年前的光景,那,国父是昨天才来过吧!章太炎等也是前天才来过的吧,也走着这样的一条石子路,真是太感谢了。
内宫也是一样的神殿神栅石子径,我则最难忘在外宫的参拜,但较喜欢的还是内宫的深邃空灵,毫无故事的只是天是天,地是地,人是现实的与国父同来参拜此地的我们三人。
森君又安排我们在神乐殿里观神乐。奏的是雅乐,但另有日本的风格创意在内,衣饰全是奈良朝的,一个舞姿一个礼,音乐舒款,悠扬宛转处,尽如画中人。我们正坐观舞,一边不惯跪膝,一边辛辣辣生出对日本文明的敬重来,到底有他们的底子在,也难怪要被称是艺术的民族,来到一个完全生疏的环境,才发觉盲目的心仪和盲目的鄙视都是严重的错误,也都不如一颗毫无意见的心,看山是山,看天是天,然后从这儿起来了思意。天下最无私心的要算太阳和月亮了,它们不假任何思想,但遍天下全是它们的言语。我们的耳边厢全是另一国度的语言,听不懂也像听鸟鸣一般,都有他们的情调位分,看能乐与歌舞伎等也全然凭眼睛去感,不懂也全然同意他们有他们的理,我看得如何,也自有我的打算。总之都是诚意的往来,他们是主,我是宾,我一笔一笔记在心上,要说这就是观光,我是不承认的,因为也许这是空前绝后的邂逅,是后会有期也不定,我今欠了你一地的情谊,来日我就还你一天的云日风景。
以上,就权充我的临去之约吧,如嘉仪的一幅字:“一杯看剑气,二杯生分别,三杯上马去。”我就此去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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