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怀叶师公超
1933年,我考入清华。第一年的必修课,有大一国文、英文,教授由两系分派。国文是朱自清(佩弦)先生,英文是叶公超先生。两位都是名教授。我颇以能入门墙为幸。
那一年英文课用的是各位教授合选的文章。一本大书页数可观而且有难(例如爱默生的名篇《自助》Self-Reliance)有易(例如赛珍珠的《大地》,选出一部分)。平均对同班(九级)每星期要读很多页,颇以为苦。于是大家决议上书英文系,请求减少。同班推我起草,写在黑板上共同商定。记得起句是“生等虽膺成均之选,实多樗散之材,范我驰驱,犹虞殒越,追风逐日,势所难能”。全文呈上,果蒙略减。听说吴雨僧(宓)先生对这篇呈文颇为称许。公超师的反应,不得而知,但后来每次数周小考要用英文报告(或评论),有一次说,如有人觉得太难,这次可以用中文写(只此一次),同班想还有记得的。叶师对大一英文特重理解,此外坚持我们用英文注解的字典,看有人在桌上摆着不大的一本英汉字典,说这种小字典,要仍到窗外去。
我的英文在志存初中、师大附中共修了六年,只文法有些根底,语汇成语等甚差。在清华学了两年,只得中等,比考取留美、留英的各位学长,实在望尘莫及。(后来到美国第一年也十分吃力,幸得友人贾德纳教授随时指点,才能勉强跟班上课。写论文到今日还要请英文特好的友人改正。读小说乃至读中学读物,都有生字。惭愧惭愧。不过这是我天资不够,不能怨老师。)叶师知道我英文不佳,中文尚可造就。大一国文作文每周一篇,平常是助教(好象是余冠英)改。只有一次朱佩弦先生自己批改,题目是《礼拜六》,当然是小品。我在附中时就给《小公报》编两种副刊,写小品文每星期三五千字不算回事。这一篇朱先生批改后,说:“你的文字,毛病是太熟”(幸而没说太俗)。此病后曾试改,未能持久,往往还是懒于洗练,写完就算了。
叶师那时好象家在北院,我曾晋谒不止一次,大抵在夜间。叶师喜欢穿紫色丝绸的睡衣,颇为鲜艳。谈话山南海北,随兴所至。有时谈到生活态度,先生说:“不能只读书,有时扫扫地,也是好的。”后来我猜想,可能是先生在美国受教育的时间较长,受了西人虽富贵(先生是一位公子)而有些事也必躬亲的影响,未必是先儒所指的洒扫应对进退的小学训练,不过也可能是二者合一。
我知道叶师长于书画,尤擅画兰竹,就说想求一张。叶师说:“听说你画山水,先画一张来送给我,以后再说。”我倒是从十岁左右就从一位任表舅学画。(恕我记不得表舅的大名了,他有个绰号任小鼻子。)表舅以画为生,在保定大约首屈一指。厂甸商人经常送绢或纸,请他仿制古董,特长是王翚(石谷)与蓝瑛(田叔),可以乱真。每幅酬金三五十元大洋,在当时是颇高的价钱。我学画是在旁边看表舅动笔,有时青绿大幅有很多处要填石青石绿,那是我的工作。皴法王以川披麻为主,蓝以斧劈为主,刚柔两派,也就有些领会。但我那时颇爱王原祁,以为他更有文人画的逸趣。表舅说:“王原祁作画,如果是纸,画了一层,常用小手炉烤干再画。往往不止两三次,更重要的是轮上加皴特别深厚。”叶师既肯赏脸要我的山水,只可恭画一个小中堂,略仿王原祁浅绛。叶师点点头赏收了,回赐的兰竹,始终未能得到。字倒是有一年陈世骧兄到台北给我带回来一幅,写的是岳武穆的满江红,只把“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匈奴改为亡奴,我猜想是有意的。
叶师当时推广基本英文(basic English),大约与瑞恰慈(I.A.Richards)常通声气。有时给我几本有关的书,还劝我读The Meaning of Meaning。有一次瑞恰慈到清华大礼堂讲演,满座。我对他的英国口音,听起来特别吃力,只能懂五六成。叶师主张用基本英文辅助我们对于普通英文(normal English)的了解。此意见于《清华学报》十卷四期(民国二十四年十月)对瑞恰慈的评介。
《清华学报》九卷二期(民国二十三年四月)有叶师一篇重要的文章《爱略忒的诗》,综论关于爱略忒(T.S.Eliot)的两本评著,一本选集。说:“爱略忒的诗虽以晦涩著名,要了解他的诗,解铃还需系铃人。”叶师说:“爱略忒的方法,是要造成一种扩大错综的知觉,表现整个文明的心灵,要理解过去的存在性,……他的重要正在他不屑拟摹一家或一时期的作风,而要造成一个古今错综的意义。”
叶师与《新月》月刊的关系,常常有人提到。的确是从《新月》创刊,先生就有一篇宏论《写实小说的命运》,至今仍应细读。不过卷后写明,编者三人是徐志摩、闻一多、饶孟侃。这样继续到1931年徐志摩之死,此间叶师的论著有一卷七号《牛津字典的贡献》,详述这部大字典,经过七十年多少人的工作方始完成。其分析之精,如get一字有七十三种正义,一百三十余种辅义,give一字也有二百多条。这部以历史用法为据的一大优点,是可避免后人的误解,如莎士比亚To relish a love song like a robin red-breast,其中relish一字,有人解为赏识,实则本是唱歌,即是一例。这部字典刚出完全,叶师就介绍,可见先生对教学特别注意。
此外在《新月》月刊有海外出版界一栏,亦以叶师之贡献为多。一卷八号有七则,九号三则(另梁遇春二则),十号、十一号、十二号,各有二三则,第二卷四则(叶公超等),第二卷三号有叶师“小言”两段:“扑蝴蝶”和“谈吃饭的功用”。说吃饭可以成事,可以化事。大有道理。酒馆茶馆在中国向有此项作用。(“莫谈国事”起于何时,值得一考。)英国十八世纪咖啡店(带茶馆)也起过类似的作用。
志摩逝世,编者有了变化。四卷一期是罗隆基。二期、三期编者都是叶公超。五、六、七期则改为集体编辑,有叶公超、胡适、潘光旦、余上沅、罗隆基、邵洵美(1932—1933)。叶师在四卷三期,仍有海外出版界(二则),又四卷六期《论翻译文字的改造》一篇也是值得一读的文字。
《新月》停刊之后,叶师在清华园主编《学文》月刊,性质与新月相似。第二期上居然登了我一篇小品《断思——躺在床上》,这篇文章没有什么好,可纪念的是曾经叶师逐句推敲改定。上面说过,朱师佩弦说我的文章太熟,要往生里改,叶师认为应学俞平伯、冯文炳(废名)两位的小品,文白夹杂,要恰到好处(我现在想可能指多数方言同能领会而又简洁之处)。我以前的文字虽由《小公报》升入《大公报》,在小公园、文学周刊、史地周刊发表了几篇文字,能升入《学文》月刊颇有登龙门之感。
记得先生颇赏识钱锺书(中书君)与吴世昌。两位都有文章在《学文》刊载。先生说中书君考留英时,得分数特高。锺书是基博先生的哲嗣,早岁就通习西文数种,他的《谈艺录》甚受推重。近年的《管锥编》更见充实。中西比较,“若是班乎”之处,实在不少。不过就我这外行的拙见,在见其异处,若再多著笔,可能更多启发。锺书前几年来访哈佛,相见恨晚,更恨当时贱驱患病,未能多谈。我最早与吴世昌会面,似在叶师家。我1951年游欧,曾到牛津相访。他那时已是牛津大学的Reader(约略相当于美国的副教授而稍高),兼授文史,对甲骨文有研究(可能受了其兄其昌先生的影响)。他辞职回国前后,曾发表《论红楼梦》的一本大书(主要说脂评者似是曹雪芹的近亲),颇受威雷(Waley)先生推重。我们有一时常常通信,也曾一同唱和哑行者蒋彝的打油诗。我在史语所集刊出的胡适先生六十五岁祝寿论文集有《老君音诵诫经校释》一文,蒙他细读,并增校诫经本文数处,我很感谢!
叶师编的《学文》月刊只出了四期。叶师自己只有一篇文章,第二期的《从印象到评价》分两段,一、理论的批评与法则;二、实际批评与印象的考验。议论明通而切实。先生强调“其实前人的论见自有当时的根据,无需以近代的作品来证明它原有的真实,而我们对于已往的理论也应当先从它所根据的作品里去了解它,不应当轻易用来作我们实际批评的标准”。附注说:“现在各大学里的文学批评史似乎正在培养这种谬误的观念,学生所用的课本多半是理论的选集,只知道理论,而不研究各个理论所根据的作品与时代。这样的知识,有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