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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明城开发区突发疑似流感疫情,民众一片恐慌,满城尽戴白口罩。年轻漂亮的女记者小麦临危受命,前往一线采访。情况的复杂性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深陷在邂逅的情感中,挣扎于媒体纪律与记者的良知间。真相该由谁揭露?危机应由谁化解?官方、媒体,还是民间救援队抑或记者的个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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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须一瓜,现居厦门。在《收获》《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作品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多篇作品被翻译到海外。前后获得华语传媒文学大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柔石文学奖、上海文学优秀作品奖及《小说月报》百花奖。多部作品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短篇排行榜。著有《淡绿色的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苏》《蛇宫》等中短篇小说集及长篇小说《太阳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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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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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多年前四月末的一个黄昏。倦鸟归林的人们,匆促移行在那旧照片色的天光里。人们浑身上下,都是浅金色的安适与疲惫。
这是一天里最后的天光了。夕阳已经下去,但中空升起的一大挂罕见的肉桂色红云,依然辉映着那个暮色的小城,仿佛有天神就着一支巨大的火把,正最后打量着这即将沉入黑暗的城池。行走的人们,有人仰头看天,有人掉转脑袋,观赏彼此脸上姜黄而奇异的光辉;也有人注意到,一支笔套似的小物件,以一个小抛物线的弧度,反射着浅金色的暮光,飞进了公交站后的一畦花圃中。它是在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手上脱飞的,当时,小男孩佝偻在花圃边的绿篱旁呕吐,两个打闹的大男孩,不小心撞到了他。小男孩爬起身,想翻进花圃里找他的小玩具的,但是,他等的28路公交车进站了。这一站等得太久了,车站积累的乘客,像蚁群一样涌向汽车。小男孩看了淹没宝贝的绿篱花圃一眼,拖起书包,跌跌撞撞地扑向汽车。他大概想着,我明天再来捡吧。
但是,小男孩再也没有出现在这个公交车站。
那个灾难的降临,比春风轻拂还令人不察,它和煦,沉潜,与金桂色的天光同辉;几周后,它的谧然消失,也是柔逊和顺的,仿佛没有带走一片云彩。然而,就在那明媚日光与美丽星光交替的好天里,它雷霆万钧却又悄然无声地在很多生命刻画下难以逆转之痕,但始终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狰狞来去,这几乎是一个完美的秘密。
那一年,是个双立春年。金星凌日。有人说吉祥,有人说大凶。
1
对记者小麦来说,事情起源于一个普通的采访。
事后,小麦想,如果没有少年向泉,康朝那天还是会拒绝她的采访的。那样,她也不会卷入那云波诡谲的事件深处。当时,康朝在电话里和原来一样模式地谢绝说,你找红菇就对了。她是我们的新闻发言人。我真的没空。
小麦说,只要一节课时间。不过是你晚上喝茶的工夫。
他说,我有约了。没办法。
小麦学着实习老师哄人:那约完之后?十五分钟好啦。
他依然毫不妥协。他说,真的不行。
那个叫小麦的记者沉默了。她也想不出什么说服人的话。沉默的时间有点长,被采访人康朝有了一点恻隐之心,他说:我要去看个小朋友。我不能不去。这个孩子……他那个……
怎么说呢,反正不能像正常人约会那样,计划好时间。今天晚上,也许我整晚都在那。
是你……孩子吗?
基本上算吧。你不就是采访那个车祸嘛,红菇也都在现场,十几个救援队员都在场,所以你不一定要找我,我不过是挂名队长,我并没比他们多搬出一具尸体……
那个孩子也许不介意我过来玩呢?
哦……别这样……他是我前妻的弟弟——同父异母,身体不太好。我们只是聊家常,很无趣的。算我欠你一次吧,以后一定补偿。
你欠我何止一次?前年,我第一次独立采访那次十四级特大台风,你开着新车在路面救援,后来新车被树砸、你和一个同伴差点被砸死的那次?——你拒绝我了。还有,你在合欢湖救起那四个偷偷驾船后翻船的暑期小孩,——你说出差没空。上个月,你们精卫紧急救援队获明城年度十大感动人物,你不又是让红菇搪塞我?我从来就没有在你这完成好任务过,一次也没有……
康朝笑,听得出他对记者的处境无所谓。他说,我们内部是有分工的。以后我请你喝茶赔罪吧。
小麦叫唤起来:康大,今天再不成,主任要让我回家生孩子……小麦夸张的哭腔,把自己惹得十分委屈,骤然清点出的失败,让年轻的记者看清了自己的倒霉无助与无能。
那是四月末的最后一个周日的晚上,三天后就是金星凌日的日子。这个奇异的天象,使所有天文爱好者和封建迷信分子亢奋。在周一的部门线索汇报会上,老蒋主任的意思是新闻部做一个专题。结果城市副刊部传来消息,他们部的“太阳脸上一个黑痣”的金星凌日策划,做了两个版,马上就要出小样了。小麦所在的新闻部主任老蒋脸面尽失,转而痛骂跑气象的记者,对金星凌日太迟钝!
那个疯狂爱玩电子游戏的跑医疗线记者游吉丽,显然没有做会前准确,支支吾吾老半天,说不出什么像样的线索,整个部门的人也都听得无精打采,老蒋眼神涣散而藐视,游吉丽突然声音大了一下,显然是灵光一现,她说,对了!还有——最近田广医院发烧感冒症状的病人多啦!有医生担心说,是不是暴发性流感又卷土重来了。呃,市二院内科一个女医生说,上个月,越南因为猪流感,死了很多人,有人说,今年天象异常,那个金星凌日……
老蒋主任冷笑:暴发性流感?哼,我倒希望猪流感能来救你!你就天花乱坠地忽悠吧。提醒你游吉丽!你已经累计两个月写稿分倒数第一,这个月再末位,自己卷铺盖走人吧!
之后,主任就转头看小麦:你那个民间紧急救援队的五四特稿到底怎样了?
小麦怕主任把火气迁延到她这,连忙说,没问题!我后天一定交稿。
麦稚君,不是我老爱说你,一个记者,如果没有行动力,趁早别吃这碗饭!消息比别人慢,通讯比别人慢,人物你再搞不过别人,你就回家生小孩去吧!
小麦要采访的就是这个青年节的应景人物。这个叫康朝的民间紧急救援队队长。是部门准备做五四专刊特稿之用。传说这个叫精卫的民间救援队,是多年前几个有钱有闲的男人起意创办的。吸引了很多热血兄弟和不同宗教信仰的男女好人。小麦分配到报社的前一周,主任给她的工作就是,看几个月的本报。那时,小麦就注意到这个叫精卫的志愿者团体。一是名字奇怪;二是那则报道配有醒目动感的大图片,说,救援队员连夜驱车赶到北部一个原始森林救援一个失踪的驴友。救援失败了,一个救援队员还摔伤了。小麦记住一个恐怖的细节。半夜的原始森林,只有三四度的低温,五名救援队员在湍急奔腾的溪边,找到那个趴在溪边的驴友时,五名队员轮番为他做人工呼吸,他们把他抱在怀里温暖他,队长把驴友冰凉的脚心塞进他衣服里,贴在自己的热胸膛上。其实那驴友瞳孔放大,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但救援队无权宣布他的死亡,队员们抱着一线希望,也是为了安慰家属,他们一边毫不放弃地施救着,一边等待法医的上山。一想到那个队长是把一具尸体的脚,贴胸抱在怀里焐,小麦的心就哆嗦起来,她感到恶心、恐惧。
说起来,一开始小麦很是迷上这个人物。她上他们的精卫网站浏览,第一张就是康朝队长的照片,他戴着墨镜,半侧着脸,强健的脖颈,肩上是攀援绳,他似乎在训斥什么人。照片下他的留言很炫:我们拥有人类最优秀的理念这无须讨论,这是渗透在我们基因中的原始激情,以危难时帮助他人为幸福,不需谈任何条件——小麦觉得他简直酷毙了。
第二张是叫红菇的女子,副队长。剪了个板寸头。留言也很酷:这是穿过黑暗的一束光。做记者被开除、做生意赔光本;和东北人拼过酒,和小流氓动过刀,在天安门打赢城管、在西藏礼拜过佛。
见到他们后,这两个人小麦一个都不喜欢了。那时,他们在精卫队部的空地前,搞救援登山培训。那是一个旧工厂车间前,十多名队员在练习攀援。康朝在教新手盲打常用的称人结、渔人结。小麦好奇地看了一眼。
康朝比照片老多了,起码有三十七八岁,而且,并不帅。那张戴墨镜的照片有欺骗性,这使小麦幻灭而且不快。除了鼻梁刚硬、脖颈强壮,他简直没有任何打眼的户外运动者的气质;脱下墨镜,眉平眼直,左右眼眉在鼻梁两边就像两个等号,而且,眼窝深陷、眼皮极薄、眼珠凸浮,显得老气苍凉,眼神里还有种淡然无谓的神气,看着让小麦无端产生被忽略感,她还觉得这个人一定会藐视规矩、藐视很多东西,而这种藐视与轻慢,因毫无道理而显出一些痞子气。当然,写到稿子里的时候,小麦会说它是无羁落拓。反正她不能说一个扶危救急的好人有痞子气。总之,小麦看着他奇怪,没有亲近感。后来小麦和红菇在茶几边采访的时候,他过来在救援器材柜子里取什么东西,听到小麦说救援队员都是富人,他插了一句:胡扯淡。就走开了。
和网站上的照片比,红菇还是本色的,快人快语,喜欢打夸张的手势,表情和语言都很生动,长得像个漂亮的孙悟空,但是,她老摆出一副我当过记者,我什么都明白的样子,令人很不高兴。小麦随便采访了一下,就拉倒了。
2
康朝开车到报社门口接小麦。他很和气,在车里倾身为她开了车门。
那是一辆擦痕累累的白色越野车切诺基。一进去,就听到汽车音乐很震。是小号独奏《阿波罗之歌》。小麦忙把自己的随身听掏出来,殷勤地递给康朝看:看!法国小号手,克拉·德波利莱!小麦说,小时候,我小舅舅说我的嘴巴条件很好。但我妈妈说我会把脸吹成鼓胖脸和噘嘴巴,非要我学小提琴。可我不喜欢小提琴尖细的音色,我就是喜欢小号。小号的声音能撬起地球!小麦有点用力过度地跟采访对象套近乎。
康朝苍老的眼睛眯缝着,心不在焉。好一会儿他说,后来呢。
后来……我父母一直闹离婚,晚上和假日,我经常被我妈自行车载着,去伏击我父亲。所以,我小提琴也学不好,小号也没有学上。
哦。康朝说,又一个喜欢小号的女孩。
还有谁啊?
你不认识的人。
小麦后来才知道,康朝非常喜欢小号。他的汽车里有很多小号光盘。因为精卫老大喜欢小号,几乎所有的队员都慢慢喜欢小号。他们最喜欢在激越的小号中,奔赴危机和急难。有个会写诗的队员说过,不管阴天还是夜晚,小号一起,天地间就会布射磅礴的阳光;红菇说,小号让大家容易感动,靠近光、向着光出发。但是,当一切都烟消云散时,小麦听到了一个对小号不同评价的声音。那个最终追随康朝而去的女人说,喜欢小号的,都是头脑简单的、孩子气的人。
上车后,小麦知道她必须抓紧时间,所以,一曲终了,她就音量关小。康朝知道女记者小麦的心思,也就直奔主题,他说:民间救援队是离不开宣传,只是,我们内部有分工,红菇她对媒体有经验,你需要什么材料,她都能配合好。
小麦说,我不采访大车祸事件本身,我们要采访你这个人。是人物专访。
这个不要。康朝一口回绝。
为什么?
康朝专注开车。可直到等候灯红灯时,他都没有回答她。小麦觉得,康朝是真不把她的采访当一回事。所以,她只好又接着说,我们主任定的选题。我只采访你个人。
他说,我不喜欢那样。我们是一个团队。不需要个人宣传。
宣传你个人,其实不过是换个角度宣传精卫呀。我们希望让社会更多地了解你们,支持你们。
沉默了好一段路程,有点尴尬。小号声被压得像在天边栅栏缝隙里的星光。
你如果真的愿意帮精卫,我告诉你一些我们的难处好了。他看了小麦一眼,我不知道红菇有没有给你聊过,我们很难。
你说说看。
就说培训吧。救援队员必须在培训合格后,持有救生证才能上岗。我们申请了快两年,市红会就是不开展培训。没有培训就没有证,没有证,我们的救援就是无证操作。所以我们不断地上门请求,他们就踢皮球。今天让我们找这个人,明天这个人又叫我们找那个人,找来找去,最后有一个人搭理我们了,他说,这个培训要收费的!我们说行,我们自己掏钱。结果,给他钱依然不安排培训。一拖又拖了我们一年多,最后,我们不得不到北京去请老师下来自己培训。食宿、机票都是队员AA制解决了。最后,精卫救援队员的七十多本“初级救生证”,都是北京红十字颁发。很奇怪吧。而作为一个紧急救援队,还必须要有“水上救生证”“高山协作员证”等等,而这些专业资格证,培训动辄上千元,甚至几千元,而这些资格,都需要有国家游泳协会、中国登山协会这样的专门机构来培训。
不会吧?小麦感到吃惊:一心做好人,难道还有人刁难?
康朝摇头,也许不能算刁难。只是冷漠和麻木。你知道吗,我们现在还是非法团体,有关部门不批精卫的社团法人资格。申请登记了这么多年,没有用。他让我们去找个主管,可没人要当我们的主管部门。所以,到现在,精卫连公章都没有,纯粹的乌合之众。三个月前,我们在天威山救了二十多个深山迷途的踏青员工,那个公司要想送一些慰问金给精卫,可是,精卫拿不出公章,开不出票据。最后,人家只好送我们一批救援背心和救援绳给我们。遗憾的是,救援背心有规范样式,必须要有反光醒目的“救援”大字,这是身份的标志,也是受困人员的希望。他们不懂,辛苦做来结果整批都作废了。我们也不好意思跟他们说,昨天,还有一个职能部门——你也别写单位名字——一个副手跟我说,他们有一批救援器材,在仓库生锈。想送给我们,又师出无名。还担心落得国有资产外流的嫌疑……
那么,你们每次出动救援,开支大吗?
看具体施救情况。几百、上千或人均数千的情况,都有。
钱怎么算呢?
AA制。来做志愿者的,都知道这个现实。
队员还是有钱人多吧,要是没钱,你连汽油费都掏不起,别说飞机票了。
告诉你,精卫队员大部分都是普通打工仔,有几个有点钱吧,也并非富人。这些有点钱的,在行动中会尽力多分担一些。所以,加入救援队,就意味着生活很节俭。
原来队部放在我的公司仓库那,但是太偏远了。公司是合伙制的,也要考虑其他合伙人的感受。你上次看到的那个队部,废旧车间的那个,前面有个训练空地的。因为每周要训练。车间加空地,人家还是半租半送,一个月的租金近两千,全部是队员平摊。
你就是富人吧?他们说那冲锋舟、生命探测仪就是你买的,因为你自己有公司。火星人、钻石王老七、B型血也都有公司。
我们的都是小公司。我的只是比一般公司略好一点吧。但这几年不理朝政,公司效益越来越差。市场竞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都是我姐姐在帮我管。
那你为什么要做志愿者呢?
他看了小麦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到他们各自拉门下车,康朝突然说,我不知道。有时我想,任性地听从内心的呼唤,是一件很幼稚的事。你觉得呢?这样一把年纪的男人,热衷扶危济困,是不是挺可笑?
呃,不,也不是……小麦结巴了一下,她觉得康朝看透了她的心思。和精卫队员接触,她一直心中存疑,不明白这些人的内心想法。她心里是对他们敬重的,但也的确是费解的。他们有点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一群,或者堂吉诃德?看他们赴汤蹈火、出发再出发,简直有点时空错乱之感。她心里羡慕他们,但她自己不可能会这样投身其中。
下车后,小麦才发现康朝穿着拖鞋,走起来一瘸一拐,一只脚掌好像包着纱布。
她说,你摔伤了?
康朝摇头,说,那天脚底板扎了好几块碎玻璃。有一块没有挖干净,感染了。今天又去了趟医院。
是那天车祸现场吗?好几个消防兵的脚底都扎烂了。
对。大巴车冲下去时,玻璃都震碎了。淤泥里、水里到处都是玻璃碴儿,看不见。救人的时候,着急,也不觉得痛。回来痛得简直不能踩地。这个,我们以后就有经验了。
关于这起过境旅游车翻进江里的交通事故,媒体是说,精卫救援队员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二十多名队员在天威山钉呼救定位牌,穿越了二十多公里,刚刚回城。就正巧赶上了。有关部门陆续赶到的时候,精卫队员已经从半淹在水中的车里,抱抬出了十来个伤员。
那个小区很暗,公共照明明显不足。几栋六七层高的砖混多层建筑,错落排开,行走靠的就是家家户户窗子里漫出的一些光亮。但黑暗里弥漫着四季桂的芬芳,康朝熟门熟路,一瘸一拐地绕过一个老年人爱玩的门球场,在前面走。他手里提着一纸袋核桃。
那是一个80年代的旧小区的楼房,楼道上也没有灯。他们往一个黑乎乎的门洞六楼摸行,康朝让小麦把手机打开照明,还是暗得令人心慌。她被一户人家在楼梯边堆的破茶盘茶桶刮了一下。康朝把手伸给她。那手很大,温暖而坚定,奇怪的是有点柔软。这样一个户外运动的生猛男人,手怎么这么软呢。她差点脱口而出,但却没有开口,这一想问不问的瞬间,小麦觉得自己几乎爱上了这只手的主人。康朝牵着小麦,但他因为脚底疼痛,让她感到走起来并不平稳踏实。好歹就是黑暗中有个依靠。
六楼铁门已经打开,一个小熊一样的身影,扑了过来。康朝手里的核桃,被扑撒了,嘎里嘎啦地往楼下跳滚。小麦想去阻挡,康朝说,没事,明天小泉自己捡。倏地,一只黑耳朵的白色小狗,无声蹿出,一口咬住小麦的裙边。她尖叫。康朝在那个熊抱里呵呵笑,说,罗比!自己人!白色的小狗立刻摇尾巴。
那个小熊一样的身子停下来,然后,她听到一个清脆如女孩的声音:小麦。
很意外,但小麦也还是反应过来,这小熊影子,是她曾经采访过的精神疾病少年向泉。去年10月10日“世界精神卫生日”她在千鹤精神病院采访过他,但是,后来,心理卫生科医生来电,请她务必删除这个例子,因为少年的家人不同意见报。
康朝也很意外,小麦还不及解释,那只叫罗比的白狗,又扑进了他怀里。一个保姆模样的人,招呼小麦进去并示意不必脱鞋。小麦以为屋子里就她和康朝、向泉,没想到,客厅内沙发里站起了一个女人,小麦看到她,前两秒钟真是呆若木鸡。她就是分管卫生农业科技的副市长向京。向京毫无表情。这种冷漠,小麦猜想是冲着她这个不速之客而来的。她跟康朝什么关系?小麦脑子发蒙,这一个照面,她甚至记不得自己笑没笑。
向京的美,一直是媒体挺热门的八卦话题,大家公认她的美具有镇压力。向京并不以为小麦认出了她,她看着小麦,脸上保持淡漠的礼貌,还有种不好断定的轻慢。康朝显然也很意外向京在这里,他转眼看向泉,肯定是想找答案。向泉已经开始把纸袋里没撒掉的核桃掏出来,用门板夹着吃开了。他已经听闻不到核桃以外的任何事了。小麦这个角度看他低头吃核桃的肥胖下巴,就像一个哺乳期的乳房。
康朝在沙发上自己落座,语气有点轻佻,他说,嗯,好像瘦多了。你其实不需要减肥的。向京扫了小麦一眼,对康朝揶揄地说,你倒口味单一,带来带去好像都是同一款。
康朝嘿嘿笑,吹了声口哨,不大的眼睛眯缝着,本来若隐若现的无谓神气,赫然凸显出十足痞气。小麦不太舒服,看上去康朝也令向京很不快。他在吹口哨的同时,伸手搂过小麦的肩,把她拽扯在沙发上,紧挨在自己身边。这一连串动作,尤其是口哨声,让小麦感觉他就像是安顿自己的宠物,自决、亲密、不容置疑。记者小麦非常别扭,不过,她也能明显感到,康朝是在告诉向京,小麦就是他的人。他们是一伙的。
刚从沙发上站起的向京,似笑非笑踱步到窗子边。
向京牵卷着线条悦目的嘴角,美丽而不屑。她说,不开玩笑了。我有非常急的事跟你谈。能不能请这位回避?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要比较长的时间。
我们之间,现在还有什么旁人听不得的事?康朝说。
不是我们之间的事。是我遇到难题了,非常棘手。
向京不容抗争地对小麦说:对不起。请回避。我们有要事要谈。
屋子里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到向泉又往门缝里塞核桃,关门啪地又开门去取核桃。小麦尴尬至极,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她发昏。向京竟然是康朝的前妻,向京并不知道这小记者也曾参与过她主持的会议报道,若亮明身份,肯定是找死。听向京的话,夹着尾巴赶紧走人,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可那样,明天要交的人物专访肯定完蛋。小麦心里暗暗叫苦,进退两难。
向京的外貌是个天然艺术品。素面朝天的脸上,每一道线条、每一个侧度,都是不容置疑的漂亮。修长的颈子下,成熟自在的乳房,在胸部形成一个美丽的草坡。她自己肯定不想强调这个,她的发型、衣着从来都是普通的,她混在人流里,你可以第一眼忽视她,但是,你的眼睛只要在她那里因故停顿,立刻就会自我诧异,天,这么标致的一个人!摄影记者唐佐每次拍到有她参加的会议照片,不由自主就会多拍她。老蒋不时在摄影记者传来的照片面前骂道:操!我操!省领导居然拍得也比向京小。看这张!这张!还有这张!几个编辑凑过去,观赏着嘿嘿笑着,大家感慨:唉,这张脸混迹政坛,真是跑错了地方啊。事实上,作为明城唯一的女副市长,虽然体现的是年轻化、知识化及女性从政比的政策标签,但向京的群众口碑倒一直不错。
向京沉静地看着小麦,目光里有绝对优越感的对峙,也有犀利的善意:我尊重你,但你最好知趣点,请别妨碍我。康朝也看着小麦,嘴角微牵,皮笑肉不笑。一下子,小麦感到这对前夫前妻有一致对外的默契,巨大的沮丧油然而生。他们不是让她等一会儿,而是希望她回避走开。好不容易哄来的采访机会,竟然是这个结局。小麦不由得想哭,她本来就是容易掉泪的女孩,悄然浮起的泪光,已经使她视力微微走样。脑海里有一个声音让她站起来,滚蛋吧,可心里还有一个倔强的声音,不!我们有约在先,我必须交稿。
向京说,你在哪工作?
这是一个小讨饭婆。康朝嘿嘿笑着,边搂着小麦的肩站起来。他的语调和动作,再次显示了令人不适的放浪。小麦无措地被他搂起来,然后由他一瘸一拐地推着往外走。他显然不需要小麦回答向京,这几乎就是驱赶。小麦的眼泪不争气地挂了下来,但耳边变换起一个温柔甜蜜的低声:在小泉房间等我。别走。我尽快——小泉,喂,你帮我照顾一下客人姐姐好不好?她很会剥核桃。
小麦一出来,向京立刻把门关了。她是如此迫不及待。
小麦在过道上呆立着,康朝的轻狂和温柔,让她回不过神,感觉哪里不对劲。那位叫肖姨的保姆,给她送水的时候,带她进了对面向泉的房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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