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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大靖太子韩烨这一生,曾经问过两句话——
“任安乐,你可愿同我比肩朝堂,创大靖盛世?”
她回:“不愿,殿下的江山,殿下自己去守。”
“帝梓元,你可愿放弃仇怨,与我此生携手?”
她回:“不愿,帝家满门被诛,我与殿下仇深似海。”
生命中最进退维谷的一笔,被她最举重若轻地画下。因她从不肯忘记——
十年之前,皇家一纸诏书致使帝家倾颓,他亲手将她送入血亲尽丧、远走晋南的境地。
十年之后,她成为南疆降将,他任她坐谋七阵、卧护六军,任她援戈挥日、御剑流星。
他与她皆被殷红往事追赶太久,在同秘密和权谋的周旋里,忽略了内心次第的韶华。
原来他之所慕,不过同一女子;原来爱情苍蓝,无须言说也无须证明。
帝梓元,你与韩烨的十年动荡记忆,正被铸成三国凛冽的烽烟。
而你浴血沙场,以飒沓征尘赋咏的帝皇弦歌,是将一剑潋滟,抑或一剑成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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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星零,懒散米虫一只,喜欢小说、美食、旅游。能在读者狂轰乱炸的催更下存活得很好,答应了的事会努力做到。坚持写小说是因为曾经有一个朋友说过:平生,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便可不负来岁今朝,不让灯花空老。新浪微博:http:weibo.comu2847560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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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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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册
楔子
第一章 求娶
第二章 入京
第三章 惊鸿
第四章 秋闱
第五章 问审
第六章 面圣
第七章 青楼
第八章 江南
第九章 合谋
第十章 民心
第十一章 拒婚
第十二章 承恩
第十三章 终见
第十四章 真相
第十五章 诡计
第十六章 宴会
第十七章 烬言
第十八章 事变
第十九章 端倪
第二十章 同行
下册
第二十一章 入局
第二十二章 相救
第二十三章 独处
第二十四章 真心
第二十五章 阻婚
第二十六章 盛天
第二十七章 前夕
第二十八章 开启
第二十九章 昭理
第三十章 清白
第三十一章 真相
第三十二章 莫霜
第三十三章 秦家
第三十四章 嘉宁
第三十五章 线索
第三十六章 诛相
第三十七章 温朔
第三十八章 暗涌
第三十九章 安宁
第四十章 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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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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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冬日,天很冷,渗进人骨子里的那种冷。
天空起初只是雾霭蒙蒙,逐渐地,雨水一滴一滴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打在古旧的沥青石板上,顺着石阶迅速滑下。
这是一座已有百年历史的宗祠。雨水洗尽了青苔,却无法冲刷掉已渗入石板的暗红可怖的血渍。
宗祠外的石阶上,笔直地跪着一个全身素缟,约摸七八岁的女童。
女童虽面容稚嫩,却很有一股凌厉不羁的气势,漆黑的眼死死地望着身前不远处的血渍和断剑,嘴唇被咬出了血。
那里,是她父亲挥剑自刎的地方。
她的父亲帝永宁,是大靖王朝的靖安侯,这座边疆城池的主人,却在昨日被生生逼死在帝家的宗祠前以谢天下,并且临死还背负着通敌叛国的骂名。
他们帝家的天,塌了。
石阶下,一城百姓跪了满地,泣不成声,一眼望不到头。
冰冷的雨水在冬日里格外瘆人,落在尚年幼的女童脸上,让那里只剩苍白之色。
但她一直跪着,沉默而坚持地以这种方式送走她的父亲。
一阵马蹄声响起,毫不停歇直朝帝家宗祠而来,马蹄踩在雨水上的节奏格外急切。
四五个人骑着马出现在街道尽头,为首的少年十二三岁,华服上的尘土掩不去浑身的贵气。
少年猛地握住缰绳停在石阶前,跌跌撞撞地从马上跃下。他身后跟着的侍卫提心吊胆,连声惊呼“殿下”。
少年朝石阶走去,没有人敢拦他。
这少年便是大靖的储君,这片土地未来的天子。
少年望见石阶上跪着的女童缓缓转过来的眼,脚步顿在最后一阶石梯上,再也难以挪动分毫。
这是他见过的最悲凉、最沉默、最哀恸的眼神,但里面却没有无助和惊惶。
这就是帝家的女儿啊……
他终究是来迟了,没能保住靖安侯的性命,还成为了帝家女儿帝梓元这辈子最痛恨的人。
很多年以后,韩烨这样问自己:如果当年帝家没有一夕倾颓万劫不复,大靖的历史是不是会改写,他和帝梓元纠葛一生又无可奈何的命运……是不是会不复存在?
只是这世上,早已没有人能回答他。
第一章 求娶
朝日划破晨曦,懒懒地落在殿外,巍峨的宫殿如往常般迎来了三日一次的早朝。
大靖立国仅数十载,嘉宁帝虽不苟言笑,却善纳谏言,是以朝堂上臣子们时常争论不休,各执己见。只是今日情况有些特殊,众臣低眉顺眼瞅着殿中央风尘仆仆的副将,闭紧了嘴做泥塑的菩萨。
“赵爱卿,你将刚才所奏再说一遍。”御座上的帝王面目威严,手落在龙首上,向来威仪的神情糅合了几丝荒唐与不可思议。
身着盔甲、奔波千里的副将赵谨石半跪于朝堂上,巴巴朝殿上左首一瞧,这风里来火里去、历经战火数百次的威武汉子一下子没了底气,细声细气地回禀道:“回陛下……”
“赵卿,好好答话!”嘉宁帝沉下声淡喝,龙目微瞪。
“陛下,安乐寨遣来降信,愿受朝廷招安,归顺我大靖,其寨主任安乐听闻我大靖太子容冠中原,道安乐寨上下无须大靖安抚,只需东宫一妃之位,便可换她三万水军誓死效忠。”
被嘉宁帝一喝,赵谨石一凛,浑厚的声音在大殿中嗡嗡作响。
这话一出,众臣齐唰唰朝左首看去,个个面色异样古怪,顾自强忍着。
赵副将是个老实人,“大靖太子容冠中原”想必是那任安乐说的,此话他心里明白就是,岂能在朝堂上随口而出?
偏生左首的青年垂着眼,玄墨朝服着于身,清润沉默的身姿堪堪阻了众臣意味不明的窥探。
安静的金銮殿上,帝王轻叩龙椅,微变的神色在副将的朗声回禀下极快地恢复了常态,“哦,三万水军誓死效忠?任安乐……此话可当真?”
嘉宁帝话语中不无稀奇,一句话更是石破天惊,让一众大臣顾不得其他,纷纷凝神考量起皇帝的这句话来。
“回陛下,送来的降书中是这么写的,洛将军让微臣快马回京面呈陛下,说是机会难得,请陛下和……殿下三思。”
赵谨石军旅数年,大老粗一个,这番话说得不伦不类,活像背书一般,想来也是洛老将军交代了才是。
若不是那安乐寨寨主提出的荒唐条件,这等回京邀功的好差事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思及此,一众大臣摇摇头,神情明了。
大靖兵强马壮,疆域辽阔,北秦和东骞两国位处荒凉的漠北与东北之地。三国近两年来尚算和平共处,唯南海外水贼肆虐,屡次侵扰沿海城池,奈何大靖水军薄弱,数十年来一直未寻得解决之法。
安乐寨对大靖而言是个奇怪又独特的存在。三十年前中原大乱,各诸侯世家混战,最终北方韩家一统天下。安乐寨本处东南沿海大山深处一小边角旮旯地儿,当时未入得太祖的眼,便被这么保存了下来,却未想几十年后,当年占山为王的几百小土匪已有了三万水军的威势,并在十几年前自称“安乐寨”,偏安一隅。
朝廷数次围剿,皆因不敌其水军铩羽而归。好在安乐寨虽不归属朝廷,却未骚扰百姓,只占山为王,做他的土皇帝。
但嘉宁帝可不是个吃素的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安乐寨近年来早已成了他的心病,这次若能招安,既可一展大靖皇威,又能利用其三万水军牵制南海水贼,可谓一举两得。
众臣这么一琢磨,顿觉安乐寨归降之事十有八九是定了,又齐唰唰朝青松般温润的太子爷望去,并不忘掬一把同情的泪。
安乐寨十几年前本不是这么个名,就唤土匪窝。由于当年老寨主得了一女后甚喜,才将寨名改成“安乐”。几年前老寨主亡故,其女接了寨主之位,如今已十八有余,听闻其粗鲁无比,孔武蛮横,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盗。
三万水军换一妃位,瞅瞅自个儿冠绝朝堂青葱水嫩的太子爷,众臣还真琢磨不出这事到底是朝廷占了便宜,还是那声名远扬的女土匪得了乖。
“赵卿,此事甚重。安乐寨既有归降之意,朕看这孤女颇有忠骨,倒是件好事,只是此事还需太子首肯。皇儿,你觉得……”嘉宁帝垂眼,望向下首,面容带笑,眼底却有几分深沉。
众臣心底一咯噔:陛下啊,您想要人家骁勇善战的三万水军就直说呗,偏生还冠冕堂皇地让太子爷首肯。若太子爷不想被天下人斥责无君无父,未来东宫的一场喜事怕是免不了了。
除却一众心思各异的大臣,几位皇子也起了看笑话的心思。被女土匪以“容冠中原”为赞言当着满朝文武提亲,太子这次的脸面算是丢大了。
“父皇,若安乐寨忠心归顺我大靖,三万水军愿编入祟南将营,安乐寨自此解散,儿臣愿在东宫列一位分以迎任安乐入京。”太子韩烨稳稳迈出一步,对嘉宁帝执礼而答,一派从容。
几位老大臣瞥了一眼面色缓和下来的嘉宁帝,暗赞一声,太子这话说得漂亮,不仅点出了安乐寨忠心归顺后他才会迎娶这一条件,还将三万水军并入由陛下掌控的祟南将营,以示自己决无觊觎安乐寨水军之心。如此一来,太子以储君之躯甘愿自降身份迎娶女土匪的牺牲便会深得帝君百姓之心。
几位皇子显然也想到了这层,暗哼几声,面色有些讪讪。
“皇儿仁厚爱民,深得朕心!”果不其然,嘉宁帝拊掌大笑,眉间厉色一扫而空。他望向礼部尚书道:“龚爱卿,你看给那安乐寨主排个什么位分好。她万里远赴,倒也别亏待了。”
大靖朝堂上还是头一次如此郑重地决议一个女子在东宫的位分之事。被点名的礼部老尚书龚季柘急忙迈出,微一思量后恭声道:“陛下,臣看一孺人位足矣。”
虽说任安乐携三万水军归降,可她毕竟是个土匪头子,要嫁的还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以她的身份,便是孺人也抬举她了。若不是看皇帝心情颇好,龚季柘断不敢开这个口。果不其然,一些讲究世家位分的言官已经皱起了眉头,准备谏言。
“陛下……”被忽视良久的赵副将听着不对劲,忽想起一事忘了禀告,忙不迭上前一步阻了言官的话。
嘉宁帝被他突然一唤,不悦道:“赵卿还有何事?”
“陛下,那任安乐在降书上说,所求之位……”赵副将朝一旁正冲自己挑眉看来、丰神俊朗的太子瞅了瞅,硬着头皮回道:“乃太子妃位。”
安静,十足的安静,大气喘着都嫌闹得慌的安静。
整个金銮殿内,奇迹般地因为“太子妃”三个字蓦然静默了下来。即便是素来喜欢在体统上争个脸红脖子粗的言官们也闭紧了嘴,低垂着眼,神色有些惶恐。
荒唐,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一干文臣想了半晌,也不知除了这二字,还能用何词来形容那胆大包天的女土匪任安乐!
太子乃一国储君,她求太子妃位,难道想做大靖朝的国母不成?大靖京城的世家清贵、勋爵侯府里教养出来的贵女不计其数,还没有一个胆敢直言入东宫,肖想太子妃位的!
太子退后一步,垂下眼,面色风轻云淡,眼底却有了淡淡的波动。
这安乐寨主居然敢提出这种条件,倒是个有意思的。
果然,御座上的嘉宁帝也收了声,面色沉了下来,“好一个任安乐,她视大靖朝为何物……”
“陛下,任安乐有言,若是陛下不愿许太子妃位,她也可不入东宫,只愿陛下能在军中为她备一军职,让她能以军功……来换将来入主东宫的机会。”虽说御座上的帝王皇威骇人,太子漫不经心投来的眼神也着实有些扎眼,赵副将还是拿出了战场上一往无前的精神,长吐一口气,完成了禀告。
其实说白了,任安乐就一个意思,你可以现在不给我太子妃的位分,可你堂堂大靖朝,总得拿出点诚意来换我三万水军效忠吧。她任安乐会什么?针刺女红、琴棋书画那是扯淡,只有扛着大刀打仗有两把刷子,所以入军队晋升,是最直接的方式。
只是这般做法与明抢何异?果然是做惯了土匪的女子,连嫁个夫婿也是一身匪习难改。
云夏之上女子地位颇高,历朝领军入阁的女子虽少,却不罕有。众臣虽对狂妄蛮横的安乐寨主心生鄙夷,但想着那骁勇驰骋的三万水军,此时也不敢妄言,怕拂了上意。
“哦?不得太子妃位绝不入东宫?她好大的口气!龚卿,替朕拟旨,昭告天下。”嘉宁帝一反常态,竟未斥责任安乐大逆不道的要求,反倒拊掌大笑起来。
“安乐寨主刚强恤君,愿率三万水军投效大靖,今封其为祟南副将,安乐寨一应人等从优而待。朕感念其一介孤女,特许其入京奉职。”
礼部尚书领旨退至一边,心底微动。任安乐被召入京城,那失了主心骨的三万水军迟早会被洛老将军驯化。不出几年,安乐寨在东南沿海的影响便会消失,届时,任安乐一介女子,自是任由朝廷拿捏。
皇帝此话一出,便没人敢再提及任安乐求娶太子之事,只当嘉宁帝甘愿用一个四品虚职换安乐寨三万水军。
皇帝一摆手后,小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退朝”。诸大臣退出大殿时发现,太子已被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赵福领着朝上书房走去了。
“父皇当真看重三哥,这才刚下朝,便又巴巴地把他唤走了。”说这话的是九皇子韩昭,生得浓眉大眼,颇具武将之气。他母妃是左相之女,因喜好疆场,和太子无甚冲突,十五岁的少年王爷,便养成了这般大大咧咧的性子。
“九弟,三弟乃储君,得父皇看重本是应当。”大皇子韩瑞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肃重的面色一派威严。
韩昭哼了一声,浓眉微扬,显是没听到心里。
韩瑞乃长子,却非嫡出,母家也不高,本不得嘉宁帝看重,在诸皇子中身份最为尴尬。好在这些年他对嘉宁帝忠孝皆厚,对太子韩烨极守臣礼,在朝堂多年功劳甚重,是除了太子外最得朝臣敬重的王爷,三年前被嘉宁帝加封为沐王。
五皇子韩越见两人剑拔弩张,忙打圆场,“九弟,大皇兄说得对,三哥是太子,自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不过我看父皇唤走三哥,恐怕不单是为了那安乐寨之事。”
五皇子是诸位皇子中的奇葩,明明生于帝家,却偏生喜好吃斋礼佛,十岁起便拜在昭若寺高僧明贤大师座下。嘉宁帝一生得了十几个儿子,到如今安在的不过这么四个,因怕这五皇子一时想不开剃了和尚头,便强行将其召回朝廷。想是五皇子自小便敬奉菩萨的缘故,他的性子向来通透豁达,不喜说假话,且所想必言,从不肯委屈自己。
“除了安乐寨,还能有什么事?”韩昭见兄长面色不豫,乖觉地顺着五皇子的梯子爬了下来。
韩瑞眉峰一动,望向上书房的神情有些玩味。
区区一个安乐寨,即便是任安乐率三万水军归降,对大靖朝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父皇会重视到这个地步,不过是因为安乐寨的解散意味着……太祖治下的年代彻底结束罢了。
安乐寨建于三十年前,比大靖王朝的岁月还要长久,深埋于大靖晋南之处,这才是嘉宁帝最不能容忍的事。
“三哥他已经二十有二了啊。”见韩瑞和韩昭齐齐望来,韩越淡淡道了一句,“可到如今还没有嫡子。”
没有太子妃,哪来的嫡子!准确地说太子根本就没有子嗣!
听着的两人随口便想反驳,但同时一凛,韩瑞低喝:“五弟,休要妄言。”留下这句,他一拂袖袍,转身便走。
“哼,成天摆出个忠君正直的脸孔,没点子骨气。”韩昭撇撇嘴,倒也不含糊,“五哥,我约了人出宫游玩。父皇若问起我,你便说我去了西郊大营,替我遮一遮。”他边说边朝石阶下跑去,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韩越笑了笑,不愧是宫里长大的,即便是性子跳脱的九弟,也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说的。
皇家有很多忌讳,但真正为嘉宁帝之逆鳞的却只有一个。
太子妃?当然不是,帝君讳莫如深的不过是太子妃所代表的那个姓氏。
晋南帝家。大靖以皇家韩氏为尊,可说到贵,却未必只有皇室。
不过,这个姓氏所传承的一切荣辱,在十年前已烟消云散,如今遗留世间的,只剩下一个挂着太子妃虚号的帝家遗孤罢了。
烈日顶在头上有些晃眼,韩越暗笑自己多事,转身出宫回府,默背心经去了。
上书房。
嘉宁帝翻完积累了几日的奏折,才抬眼朝下首静立的太子韩烨看去。
早已成人的太子通透睿智,内敛温和,作为储君,无疑是嘉宁帝的骄傲。可偏偏和历代所有帝王一样,他拥有皇权,在位时总是不希望被分走的,即便那人是他最优秀的儿子。
韩烨生得不像嘉宁帝,却从未有人敢说他半句闲话,只因他和太祖十分相似。嘉宁帝对上这张肖似先帝的脸时总会不自觉地恍神,譬如此时。
“父皇?”显是对嘉宁帝此举极为熟稔,太子韩烨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神色恭谨。
嘉宁帝回过神,轻咳一声,“太子,任安乐不过边荒蛮女,鲁莽无知。待她入京,你晾着便是,别太过计较,失了储君气度。”
今日在朝堂上的话一经传出,任安乐便会成为东宫的眼中钉、肉中刺,甚至也会成为整个京城权贵的笑柄。可到底收了人家三万水军,适当的劝解表态嘉宁帝认为还是需要的。
“父皇放心,儿臣定会告诫下臣。”韩烨皱了皱眉,应道。
知道这个儿子向来言出必诺,嘉宁帝点头,突然话锋一转,淡淡开口,“太子,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东宫一直未纳太子妃也招朝臣闲话。朕问你,到如今你的心意……还是没变?”
说这话的瞬间,嘉宁帝一扫刚才的慈祥宁和,整个人带出隐隐的煞气来。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子,手指轻扣龙椅案头,沉闷的敲击声威慑十足。
韩烨眉角微动,这才是曾随着先帝南征北战,灭绝帝家,一手掌控大靖的帝王。这些年安逸久了,倒有些忘记他这个父皇曾是何等狠戾的人物。
“累父皇挂心是儿臣不孝。”韩烨抬眼,神色郑重,毫不退让地望向嘉宁帝,“只是这桩婚事是皇祖父的遗愿,他老人家在世时最疼儿臣,儿臣只盼能圆了他的这桩心愿,还望父皇成全。”韩烨的态度十分坚持,和过往十年一般无二。
嘉宁帝眼一眯,摆手冷声道:“行了,此事日后再议,你且出去吧。”
韩烨应声称是,行礼退了出去。
信步走出的嫡子神色平和,仿若毫不在意他这个父君的怒意。上书房的大门被轻轻掩住,嘉宁帝吐出一口浊气,神色晦暗不明。
“陛下,饮口安神茶吧,这茶叶是四公主前几日亲自去御苑里采摘的。”
赵福低声道,轻手轻脚地将一盏幽香清淡的素茶放在御桌上。他侍奉嘉宁帝几十年,自是知道他的喜好,也知道但凡那件事被提起,后宫必受半月雷霆之怒。所以,这时候想办法让嘉宁帝恢复心情很是重要。
果然,嘉宁帝神色一缓,“韶华是个懂事的。”他端起清茶抿了一口,突然道:“赵福,你说朕当年留下她是不是做错了?太子如今端着太祖的遗愿,硬生生护住她,倒实在让朕难做。”
若您真想除掉那人,天下有谁可以阻止?不过是借太子的借口罢了。赵福可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只垂眼恭声道:“陛下皇威震天,帝家不过当年风光,如今区区蝼蚁安敢与我大靖皇室争锋?”
“那可不是什么蝼蚁。”嘉宁帝低喝,眼底渐有复杂之色。
“老奴失言,请陛下恕罪。”赵福急忙跪下请罪,面露惶恐。待嘉宁帝摆手道“罢了”,他才慢慢退了出去。
“蝼蚁?帝盛天,若你知道有一日,帝氏一族会被一个阉人称为区区蝼蚁,你当年……可还会将这半壁江山拱手相让?”嘉宁帝凝神望向书房左首案桌上端正置放的墨绿铁剑。
低晦莫名的声音自上书房中隐隐传出,青天白日里,竟硬生生让人觉出冰冷的寒意来。
天近黄昏,礼部后堂。
龚尚书一整天忙活着安乐寨诸事的细节安排,临到傍晚才起草嘉宁帝早朝上赐下的封赏诏书。他正欲下笔,急匆匆的吆喝声在堂外骤然响起,他笔尖一顿,一团甚小的墨汁便滴在了明黄的卷轴上。
“龚老兄,今儿个天道不错,明日又是休沐,不如陪我去楚馆里瞅瞅,躲在这个偏堂里忙活啥?”只见一人裹着一身颇不齐整的朝服走进来,三十开外的年纪,相貌平庸,一双眼转得甚是活络,乍一看还带着几分市井俗气。
龚季柘年过五旬,是铁板钉钉的两朝元老,性子耿直倔强,极少有人能让他难以应对,偏生面前之人天生一副死皮脸,领教数年,他倒也习惯了。
“胡闹,本尚书长你几十岁,你恭称便可,休要每次来套近乎!楚馆那种地方,堂堂朝廷重臣岂可随意提起!”龚季柘拂袖,头疼地看着圣旨上的污渍,用笔墨极快带过,吹胡子瞪眼地继续道:“再说安乐寨举寨归降,户部分列的赏赐不少,你哪来的闲心到处逛?”
来人为户部侍郎钱广进,龚季柘一度觉着,钱广进的父母倒是实在,取了个这样的好名。作为大靖王朝最富有的商人,区区五年时间,这钱篓子便为自己在朝堂上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大靖建国后,头些年施恩天下,没积下什么银子,嘉宁帝又是个好战的皇帝,每年征战都要耗掉大半个国库。前几年打仗时缺银子,差点就要靠增收赋税来支援疆场上的将士。
增收赋税这事在当年闹得很大,嘉宁帝的旨还没下,一堆老臣子便跳出来哭天抢地,上书称不可劳民。就在嘉宁帝头疼之际,巨富之家钱氏一族的新继任者便将九成家产捐献国库,称皆因得英明之主庇佑才得以攒下殷实家底,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为正道。
天子被拍足了马屁,兼钱家贡献的金银着实可算敌国,嘉宁帝一高兴,便破格将钱广进招入户部,让他位列朝堂。他倒也争气,入户部不过五年,便令国库充盈,兼善于钻营,甚得帝心。此后他一路扶摇直上,如今已是户部侍郎,掌管江南钱粮。
即便龚季柘是个古板倔强的,也不得不承认钱广进虽粗鄙市侩,却是个挣钱富国的奇才。
“龚老兄,守礼持重有什么用?您顽固了一辈子,啥子油水都没捞到,还不如下官这个户部侍郎。”钱广进这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平时圆滑得很,却不知怎的,偏偏喜欢和古板持礼的礼部老尚书抬杠,这在朝中也算是一件奇事。
龚尚书眉毛皱成了八字,极快地起草完诏书,将卷轴合拢,抬首不耐烦道:“你有何事,说吧,老夫没闲工夫陪你唠嗑。”
“嘿嘿,老尚书果真双目如炬。”钱广进整整朝服,猫着腰靠近,一派小心翼翼样。
龚尚书瞧得稀奇,却不想钱广进一开口,便让他愣在了当下。
“老尚书,下官今儿在朝堂上见赵副将提起太子妃后气氛着实古怪,太子殿下到如今未娶嫡妻,难道太子妃位真是为那帝家孤女留着的?”
“糊涂,提这事作甚!”龚尚书额边青筋毕露,粗声道,“你只管将封赏准备好便是。”
“老尚书,您也知道朝中大臣多是勋贵,像我这样以商入朝的可是从来没有,自然不比你们。下官对当年之事虽有耳闻,却不够清楚,若是触了龙威便是大罪,还请老尚书体谅一二,为下官提个醒。”钱广进没在意龚尚书的态度,急忙做恭谦状,样子很是真诚。
龚尚书知他说得不错,当年的事虽为天下所知,可传来传去大多失了真,钱广进靠圣宠才能在朝堂立足,若因此事得罪皇帝,确乃池鱼之灾。念他的确是个人才,当年龚老夫人大病时也亏得他介绍了一个民间大夫,龚老尚书性子耿直,略一迟疑,沉声道:“太子妃位的人选乃皇室禁忌,你以后切莫在别人面前提及,对那帝家孤女更是如此。”
龚尚书只说了这么一句,钱广进连连点头,只是仍有些纳闷。
“老尚书,太子年纪不小了,太子妃位总不能一直空着吧?”
“那便要看陛下和太子谁能坚持得更久了,毕竟是太祖定下的婚事,帝家孤女总有入京城的一天。若非如此,你以为满京城的勋贵世家都不敢肖想东宫太子妃位是何缘故?”若陛下看得开,左右也不过这一两年了。
这句话是龚季柘的猜测,倒是没有说出来。他朝钱广进一拂袖,“走吧走吧,回你的户部去。记着这些话休要再提。”
龚季柘是两朝元老,说话自是不会无的放矢。见他开始赶人,钱广进念叨着“多谢老尚书提醒”便退了出去。
偏堂重归安静,龚尚书取出刚起草好的圣旨,眼落在明黄的卷轴上,有些恍神。
十年前他同样替嘉宁帝起草过一道圣旨,只不过……不是天恩,而是来自帝王的雷霆之怒。
帝氏靖安,罔顾先帝之恩,妄动窃国叛乱之兵戈,朕代天责罚,赐帝家满门死罪。姑念帝氏幼女乃先帝所重,特网开一面,圈禁于泰山国寺,不得帝旨,永世不得入京。
区区几句话,一道圣旨,大靖立国的功臣世家自此大厦倾覆。
或许,本不该称帝家为臣才对。
龚老尚书闭上有些浑浊的眼,重重叹了口气。
三十年前中原混战,各世家割据天下,枭雄之中以南方帝家和北方韩家实力最厚。帝家家主帝盛天虽为女子,却广纳天下有识之士,十年时间便在南方一家独大,而韩家家主韩子安亦在同年将北方广裘之地纳入韩氏一族手中。正当天下百姓以为两家会有一场恶战时,两家家主却同时昭告天下,称两人早已相识,惺惺相惜,愿不动兵戈统一南北。天下人闻此讯,普天同庆,传为一时佳话。半年时间,帝盛天隐退,将南方统治权及兵权交由韩家家主韩子安。
一年后,韩子安建大靖王朝,感念帝氏家主禅让之义,又因帝盛天闲游天下,便封其侄帝永宁为靖安侯,掌管晋南十万兵马,并立下圣旨,靖安侯与当朝皇子共享皇位继承之权。
此旨一出,天下震动,帝氏一族的尊贵荣耀无出皇室,被尊为大靖国之柱石。
数年后,靖安侯得一女,视为掌上明珠。太祖闻之欣喜,亲赐名梓元,并降旨帝家,定下忠王嫡子与帝家幼女的婚事。
当年的忠王韩仲远,便是如今的嘉宁帝。
此后数年,靖安侯曾屡次上书,请辞皇位继承之权,太祖始终未应其所求。重昭四年,因早年戎马生涯里所患的旧疾复发,太祖崩于昭仁殿,留下遗旨立忠王为帝,世子韩烨为太子,而那道传位圣旨的最后一句却是:帝家幼女,上承于天,斯得重任,荣封太子之妃。
太祖驾崩时,太子韩烨六岁,而帝梓元不过两岁稚龄。
何来上承于天?那不过是太祖给帝家留下的最大荣宠罢了。
帝家权握晋南十万兵马,当年甘愿放弃皇位的善举又得天下敬重,在太祖驾崩、王朝不稳的头两年,是靖安侯对嘉宁帝的全力支持,才使大靖安稳渡过了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乱。
嘉宁帝为示皇室对帝家的善意,甚至下旨将帝家幼女帝梓元以公主之礼迎入京城休养,奉为皇室上宾。
当时,天下百姓皆以为待太子长大,大靖最尊贵的韩帝两家结秦晋之好时,便可续写当初太祖和帝盛天的佳话。只可惜嘉宁六年,靖安侯私调八万大军擅离晋南,长驱直入北方边境,并欲勾结北秦发动战乱。消息传来,举国震惊,嘉宁帝迅速修国书诘问于北秦王,派遣大军远赴边境,同时让左相姜瑜带上赐罪的圣旨前往晋南。
令人费解的是,靖安侯并未认罪,甚至在帝氏宗祠前当着满城百姓和左相自刎以证清白,将帝氏一族推入了天下注目之中。说句实话,即便晋南大军突入北部,举国百姓也不相信靖安侯有不臣之心,再加上靖安侯的惨死,大靖王朝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动荡不安,诸王瞧得契机,皆有异动。
就在此时,左相姜瑜在靖安侯府搜出了靖安侯与北秦王密谋造反的书信,昭告全城后,以雷霆之势斩杀了帝氏宗族一百多口人和数百旁支,一夜间帝北城血流成河。人心惶惶之时,帝北城守将洛川率留守的两万守军向嘉宁帝投诚,并帮左相迅速控制了帝北城。
帝北城的消息传至天下时已经太晚,帝氏一族灭绝已成定局。更何况,数日后远赴北部的帝家八万大军遇上北秦铁骑,被坑杀于青南山下,此时,整个王朝都沉默了下来。
这八万大军的覆灭意味着,自此以后,大靖王朝最尊最贵者唯有皇家。
史家论功过,向来胜者王侯败者寇。有谁敢触帝王之怒,累得满门受祸?
此后长达数年,凡曾与帝家交好的臣子都被流放或诛杀。嘉宁帝手段铁血,以至上至朝野,下至民间,都不敢再提曾禅让天下、显赫大靖的帝氏一族。
而自这场谋反里,天下百姓也确定了一件事,就是当年夺下北方、在大靖王朝地位不下于太祖的帝氏前家主帝盛天早已亡故。否则以她的脾性,绝不会看着帝氏一族自此断绝。
帝氏孤女帝梓元,太祖曾昭告天下的太子妃,从那时起,便成了整个大靖皇室的禁忌,被圈禁于泰山国寺。整个帝家,除了一个还未被撤去的太子妃虚位,便什么都不剩了。
如此一晃便是十年。
龚老尚书睁开眼,感觉握在手心的圣旨隐隐炙手。
梓元,那是元后之意啊!
上承于天,斯得重任。
也只有极少数老臣隐隐猜出了当年这道遗旨中真正留下的话,太祖不是根据太子的择定去选择太子妃,而是……因为帝家幼女才选定了下任帝王。
那意味着只要帝梓元还在,她就是大靖下任帝王唯一的名正言顺的中宫之主。
太祖当初是何等看重帝家女儿,才会赐下此名,在她身上留下郑重至此毫不逊于立帝的遗旨,以至于让整个大靖王朝在太祖远逝、帝家倾颓十数年后,对东宫太子妃位始终悬空的荒唐事保持了沉默。
算了,帝家已经颓败,感慨再多也是枉然。那帝梓元如今在陛下心中恐还不如安乐寨一介女土匪重要。
龚尚书看了一眼天色,将圣旨放入盒中,急匆匆入皇城面呈嘉宁帝去了。
十日后,安乐寨归顺朝廷之事传至天下,礼部侍郎范文朝带着圣旨和极具诚意的赏赐,浩浩荡荡朝安乐寨而来。
安乐寨两面环山,地势险峻,背面靠海之处乃三万水军练兵之地,唯一可入寨的是条羊肠小径,待临近正门时才有百米宽的平整之地。若非如此奇特的地形,这个贼窝子也不会在朝廷一年数次的围剿下稳如泰山,安存至今。
朝廷封赏的队伍还未入得安乐寨地境,便远远瞧见手握长刀身披盔甲的护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凶神恶煞的匪气迎面而来。列阵的护卫看见朝廷的军队既未阻拦,也未迎接,只是冰冷地目送他们走进安乐寨范围,目光犹如逡巡将入狼窝的羔羊。
范文朝乃货真价实的柔弱文人一枚,以科举入仕,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倒拿得出手,平日里哪见过这等阵仗?当下他腿一软,便把那个女土匪腹诽了数遍。
既然她求东宫太子妃位不成,遣一武将招降足矣,哪还需要他这个礼部侍郎亲自前来抚慰!
跟随前来的赵副将观出不妥,怕这个花里胡哨的侍郎坏了大事,小声交代道:“范大人,任安乐性子刚强,你等会儿可别把她那火爆性子点燃了。若是招降之事不成,陛下天威难测,我们可就遭殃了!”
想起身后连绵数里的赏赐,范文朝心底一凛,忙点头,“赵将军放心,本官必不会和一个女人计较。”
见范侍郎不以为然,赵副将眨眨眼,闷不作声退到一边。晋南这块地方,若说祟南将营统帅洛老将军是土皇帝,那任安乐就是地头蛇。强龙尚且不敢压其头,区区一个绣花枕头又顶得上什么用。
临近百米之处,若隐若现的安乐寨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观得眼前之景,范文朝猛拉缰绳,脸色泛白。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为何安乐寨归降会让执掌祟南的统帅洛川重视到这个地步,为何嘉宁帝赐下的赏赐更是价值连城。
眼前巍峨雄伟绵延百里的鬼东西哪是一个小小的山寨,这该死的分明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高约数丈的城墙,冷峭坚硬的长戟,威武粗犷的士兵,城头悬挂的木匾上,凌厉厚重的“安乐寨”三字更是冷冽慑人。
安乐寨深藏于大靖东南山脉,三十年来发展壮大,水军横扫南海,想不到竟已有了如此可怖的实力。其实根本不必等到将来,现在这座城池就足以成为大靖的心腹大患。
幸好如今的寨主是一介女子,幸好……她看上了咱们大靖的太子。
范文朝已全然忘记数日前朝堂上的众臣对区区一女土匪肖想东宫太子妃位的鄙夷。他抹抹额上沁出的冷汗,心底突然生出些任重道远的使命感来: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个安乐寨主请进京城,若是毁了陛下招降的大事,恐怕范氏一族便仕途毁矣!
忐忑提马再近几步,范文朝被红彤彤的一片颜色惊得一怔,面前的城池满挂红绸,喜气扬天。遣将士上前报信之际,他转头朝赵谨石疑惑地看了一眼。赵谨石摇头,显然也不知晓安乐寨在弄些什么名堂。
两人正纳闷,巍峨的城门缓缓打开,震耳的轰鸣声骤响。曜日之下,一行数骑踩着鼓声,自城中飞快奔来。
随喧嚣而起的尘土几乎将众人淹没,范文朝被呛得抓住缰绳连退几步。眯眼瞧去,见一紫衣女子一马当先率领一行人驰来,范文朝心底打了个突,顾不得漫天灰尘,忙凝神朝那人瞧去。对方好歹也是当着满朝文武求娶他大靖太子爷的英勇人物,怎么也得瞅仔细了才是。
马上女子着紫色布衣短装,眉高眼宽,短发束起,模样甚是粗犷爽利。待目光落在那略显宽厚冰冷锋利的大刀上时,范侍郎心底一怵,咽了咽口水,这和他心底想的女土匪倒是一模一样。
可怜的太子爷啊……
心底的哀号还未停歇,一行人已停在了军队前方。为首的女子眉一扬,大笑道:“赵将军,寨里的弟兄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来了。如何,你家太子打算什么时候迎娶我们大当家?”
这女子平时显是习惯了喊话,一句问下来如雷声一般震耳,范侍郎心里直念着“粗鲁啊粗鲁”,突然回过神,愕然问:“你不是任小……”话到一半脸色有些难看,语气也硬了起来,“阁下难道并非任寨主?”
荒唐,陛下圣旨钦赐,前来迎接的居然不是任安乐!
紫衣女子朝范侍郎望去,“赵将军,这位大人是……”
赵副将打了个哈哈,忙介绍道:“这是陛下遣来的钦差,宣读招安圣旨的礼部侍郎范大人。”说完朝范侍郎递了个眼色,“范大人,这位是大寨主的左膀右臂,苑书姑娘。”
范侍郎略一拱手,哼了声,这么个女土匪居然取了个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的好名字。
“别老是姑娘姑娘地叫,听着别扭,叫我一声二当家就行了。”苑书眉一横,豪爽道。
“二当家。”赵副将有些尴尬,忙转移话题,“任寨主呢?陛下已颁下圣旨,让她出来领旨吧。”
“赵将军,我们当家的怕朝廷送来的迎亲之礼太过丰厚,寨子里拿不出好东西来还礼,前几日带着兄弟们出海搜寻宝物去了!”苑书挠头搓手,爽朗的面上泛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色来,“赵将军,咱们这些粗人知道太子殿下娇生惯养,享福惯了。你放心,大当家素来好脾气,将来成亲了,定会好好待太子殿下。”
望着五大三粗的苑书那娇憨喜庆的脸,两人突然明白安乐寨一城的大红从何而来。这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女土匪,根本就不知道东宫太子妃代表的意义,还以为自己和太子的婚事板上钉钉了。
“苑书二当家。”范侍郎皱着眉不伦不类地喊了一声,又朝苑书背后泛着冷光的大刀看了一眼,压住心底的恶寒,一板一眼地开口道:“陛下有言,太子妃位干系国祚,如今实难定下。任寨主既不愿入东宫为侧妃,陛下亦不勉强,定会补偿任寨主。”
范侍郎极聪明地用了侧妃位分来抬举任安乐,因此时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把老尚书在堂上欲将东宫孺人一位赐予任安乐的话说出来。
“哦,拒绝了?”
范侍郎几乎是睁大眼盯着对面那个凶神恶煞的女土匪说出了这句话,见她漫不经心朝背后大刀摸去,眼瞳狠狠一缩。
“那也无妨,陛下想必封我们大当家做官了吧。以我们当家的才情模样,入主东宫是迟早的事。”苑书哈哈一笑,随意在大刀上弹了弹,发出清越的声响。她朝范侍郎抱拳道:“范大人,我们当家的远出未归。陛下赐下圣旨,实乃天恩浩荡,我们这些蛮人不敢怠慢,不如由我来接旨。来人,摆桌焚香!”
说完,不待范文朝回答,苑书朝后一挥手,立时便有几人抬着一方木桌出现在两方人马之间。苑书和安乐寨的人从马上跃下,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朝有些恍神的范文朝和赵谨石笑眯眯地道:“两位大人,宣旨吧。”
完全被苑书的蛮横态度牵着鼻子走的两人对看一眼,暗中交换了眼色,算了,和这个土匪头子计较礼仪实在是笑话。只要任安乐愿意进京,甘心交出三万水军,其他的忍让一二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范文朝轻咳一声,取出圣旨,高声宣读起来。
内城阁楼顶,密密麻麻爬满墙壁的蔓藤下,一名女子斜躺在沁凉的墨石椅上。她两腿交叉,脸上盖了本折子戏书,细小的呼噜声从书下轻轻传来。
微风拂过,戏本滑落在地,灼热的日头懒懒投在这人身上。想是骨头懒惯了,女子动也未动,只管酣睡。
良久,外间喧闹的鼓声渐停,脚步声打破静谧。好梦正酣的女子眉头微皱,循着越来越近的声响,她闭眼拾起地上的戏本,猛地朝廊边扔去。
“哎哟!”苑书装模作样地惊呼一声,猛拍小心肝,道:“大当家,我顶着大逆不道的罪过替您老人家接了圣旨,您就不能下手轻点!再说您这力拨千钧的力气可别使在自家人身上,京城的太子爷还在等着您呢!”
苑书一口一个“您”说得极顺溜,明明仍是刚才对着范文朝的憨厚面容,眼底却袭上了完全不一样的灵动狡黠之色。
“没出息。想在安乐寨的地头里颁圣旨,就得按我的规矩来。这些个文绉绉的书生最是磨蹭,我懒得应付他们。”石椅上的女子骤然起身,轻佻地跷起二郎腿,抬手托着下巴,“苑书,皇帝老头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女子着一身利落的藏青长袍,挽袖对翻,下摆开合,光是看这装扮,便知是不拘小节之人。再往上瞧,只见她眉目懒散,眼底隐带痞气,偏生面容肃凛含威,颇有大家之相。这般气质放在一介女子身上本该奇怪,可面前之人身经百战,又执掌安乐寨多年,养成这副模样倒也不算稀奇。
“五万两金子,十万两白银,五斗南海珍珠,三株千年人参……”苑书拿出嘉宁帝赐下的圣旨,打开来喜滋滋地朗读,一脸得色。
任安乐眯着眼,手不轻不重地敲在石桌上,直到苑书念完最后一份赏赐,才一撇嘴叹了口气,“本当家这个后悔啊……怎么不早几年瞧上那水嫩白皮的太子爷,蹉跎了岁月不说,这些个宝物更是兜兜转转了半个天下,才落到我手头来。”
苑书瞅着自个儿悲春伤秋的大当家,嘴角抽了抽,好半晌才道:“当家的,您今年也才十八,这年岁正好,真的。不过当家的您不去迎圣旨,就不怕入京了老皇帝给咱们使绊子?”
任安乐抬头,哼了一声,“接旨?老皇帝以为我远居南海就不知道朝廷给我弄了个什么孺人的位分?我为什么要低声下气去接圣旨,天底下上哪去找本当家这么家底殷实的媳妇?那些个权贵世家嫁闺女能给他送三万水军、一座城池?”
任安乐越说声音越大,等出完了一口气,她才抖着二郎腿,慢悠悠眯着眼道:“好在本当家还当了个副将,等将来攒够了军功,再入皇城和他好好说说。我看上他儿子是他们皇家修来的福分,错失我可是大靖的损失。”
未必是福吧,估计那个太子觉着祸从天降了还差不多!
苑书看着自家小姐直叹气,当年老当家在世时,一心想替小姐寻个好夫君,可惜他在晋南地界上挑了个遍,也没寻得一个能入了小姐眼的人,哪知如今她却偏生对大靖的太子上了心。安乐寨在晋南能呼风唤雨,可入了京城就难说了。
念及此,苑书觉着皇家中人实非良配,准备再做最后一次努力,殷切相劝道:“小姐,你真的要把安乐寨送给朝廷当聘礼?”
在她眼里,自家小姐英武盖世,皇朝的太子爷嫁过来才是正理。
“我在降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安乐寨上下无须安抚。我进京不假,但寨子里其他人自然是要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讨生活的。”
三万水军她可以交出,但是安乐寨这座城池不可能轻易交给朝廷。嘉宁帝就是听出了降书里的深意,才会将她招入京城领虚职,而不是放入祟南将营任她在军中坐大。这次赐下的封赏明为天恩浩荡,实则不过是为安抚她罢了。
任安乐十三岁起执掌一城,历经百战,是天生的将才不假,可若说她是不会为自己打算的二愣子,倒却是个笑话。
“老皇帝能同意?”
“放心,三万水军自会让他安心。为了晋南地界的安稳,他必将我们奉若上宾。”
“大当家的,咱们可是土匪,人家天潢贵胄会把咱们放在眼里?”苑书有些不信,皇家尊贵惯了,瞧不来他们这些土匪倒是极有可能的。
“苑书,你不懂。”任安乐抬眼朝阁楼下热闹喧天的城池看去,瞳中有着分明的透彻和笃定,“老头子死前说过,皇帝对晋南这块地方执着得很。只要能让他在天下人眼中招降安乐寨,我们后半生自然无忧。”
否则,也不会……
安乐寨壮大到这个地步,北方中原却极少有百姓知道,这藏于南海的安乐寨远不止是一个土匪窝,更是一座无坚不摧的城池。
见苑书点头,任安乐迅速把这事搁置一旁,问道:“朝廷的人安置好了?怎么跟他们说的?”
“当家的放心,我说了您明日才回,后日启程去京城。那个范侍郎一听我们愿意入京,高兴得不得了,直夸我深明大义,说……”苑书眯着眼,摸摸下巴有些神往,“说会替我留意留意京城的好儿郎。”
见苑书这副模样,任安乐怒从心生,“瞧你这模样,京城那些病秧子有什么好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当家的,那京城的太子不也是这样的!”苑书愤然打断任安乐的话,直泼冷水。
“那自然不一样。”任安乐淡淡开口,剑眉微扬,语气格外深沉。
任安乐这模样实在太认真,苑书愣了愣,见她缓缓起身,走到护栏边,半晌后,回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即便他是个不中用的,也是所有不中用的里面最尊贵的那个!谁说我要娶他这个人了?我任安乐的聘礼是一座城池,他的嫁妆可是整个大靖!”
“大当家的,送你六个字:任重道远,珍重。”
苑书瞧了半晌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任安乐,合拢下巴,翻了个白眼转身便走。
任安乐嘴角微勾,眼底浮起淡淡的波动和兴致。
太子韩烨,冠绝天下、睿智出尘的大靖储君,但愿……你所负的盛名对得起我那奔波的万里行程。
第二章 入京
是夜,东宫后园石亭。
东宫属臣赵岩站在亭外,垂首肃立,亭子里的落子声清晰入耳。他眉心一动,抬眼朝里望去。亭中端坐的那人着一身月白常服,四爪蛟龙隐于袖边,此时,他正双手互弈。
韩烨六岁被立为大靖太子,自小品性淡雅,气质超群,无论几位王爷如何努力效仿,都无法分薄他在百姓心中的景仰。十八岁时,他隐藏身份随西北大军远征北秦,大获全胜后,在百姓和朝臣中的声望便达至顶峰。
嘉宁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朝中大臣却能模糊感觉到这个铁血帝王对这唯一嫡子的看重,否则也不会允许东宫设下各阶属臣,这些属臣虽说在朝堂中品级不高,却毫无疑问是大靖未来的柱石。而赵岩自己作为齐南侯嫡子,更是自小便被嘉宁帝选为太子伴读,如今任职东宫,早已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
“子敬,安乐寨诸事如何了?”伴着最后一粒棋子落下,韩烨的声音淡淡传来。
“殿下。”赵岩回神,上前一步行礼回道,“今日宫中有消息说安乐寨主已接下圣旨,不日便会启程入京。殿下可是有吩咐?”
边塞女土匪堂而皇之在金銮殿上求娶一国储君,肖想的还是太子妃位,虽说嘉宁帝未应允,可也让太子殿下丢尽了脸面。半月来这件事在京城被传得绘声绘色,再加上沐王府中的幕僚煽风点火,使得那远在万里之外的任安乐还未入京,就已成了文人士子和世家小姐们翘首以盼的人物。
“吩咐下去,任安乐入京,不去理会便是,只不可随意欺辱。”
赵岩一愣,忙道:“殿下,那女子如此蛮横霸道,视东宫和殿下威仪如无物,怎可轻易放过……”话到一半,赵岩声色一滞,有些忐忑,太子虽平易近人,却也不喜下臣置喙他的命令。
“东宫威仪?子敬,安乐寨和朝廷作对了几十年,连大靖的国威都从未放在眼里,何况是孤这个东宫太子。”
风起,空气微凉,韩烨起身,守在一旁的婢女立时拿来披肩,恭谨地系在他肩上。
“殿下……”听见此话,赵岩嘴巴张了张,面色有些赧然。
“再说……以三万水军求娶,这般手笔也不算小了,本太子算不上丢脸。”韩烨声音淡淡,面容沉静,眼底却分明有着戏谑之意。
“殿下。”向来以辩才闻名京城的“松竹公子”,此时除了巴巴地望着自家太子爷,啥话都说不出来,总不能来一句“殿下所言甚是”!
爷,您好歹也是一国储君,那个女土匪是在求娶啊求娶,不是求嫁啊!
“况且安乐寨的底细即便别人不知,你也应当清楚那并不只是个小山寨,任安乐这个人能让父皇重视,也不算俗物。子敬,任何时候小瞧对手都非明智之举。”
许是赵岩的神情过于悲愤,韩烨终于施恩般绕过了这个话题。
“对手?”韩烨前面的话还让赵岩直点头,但听到后面,赵岩就垂下了眼,声音讷讷的,“殿下,说是对手也……”
好歹人家大姑娘不辞万里遣人进京传话倾慕于您,把家底搬空了往您身边凑,说是对手也太不近人情了吧!再说,殿下贵为一国太子,一介女土匪谈何为之对手?
“怎么,觉得抬举了她?子敬,敢在大靖朝堂上放言入主东宫太子妃,这样的人,论大胆豪气,天下间孤见过的……她是第二个。”
不知想到了什么,韩烨目光微凝,微暗的夜色下,隐隐可瞧见他瞳中的神往和追忆。
瞧见韩烨的神色,赵岩压下心底的讶异,忍不住问:“殿下,另一位是……”
“当年的帝家家主,帝盛天。”
赵岩骤然抬头,却见韩烨已走下石阶,朝东宫深处行去,步履之间竟有微凉的萧索。
传言当年帝家家主极喜爱忠王嫡子,曾为其启蒙之师,难道竟是真的不成?
“子敬,京城传闻不必理会,更无须打压。”
听见此话,赵岩眼底露出复杂之色。他自小陪在太子身边,几乎是立时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
这对天下间至尊至贵的父子,偏生对同一件事同样执着。
天子对帝氏一族讳莫如深,而太子最看重的偏偏是帝家唯一的孤女。
任安乐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也正因为如此,东宫太子妃位空悬的事实才毫无掩饰地被摊开在了天下百姓和朝堂重臣面前。
历来嫡庶犹如天堑。一国储君无正妻嫡子,对整个大靖而言都是荒谬难堪之事,但以此为契机,将言官与百姓的舆论送入皇宫,或许殿下不但不会厌烦任安乐,反而会感谢她。
赵岩望着小径深处消失的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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