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每日电讯报》2008 年4 月中旬发表了马尔科姆· 摩尔(Malcolm
Moore)的署名文章,题为“中国——世界的新统治者”(China:the New Rulers of the
World),说邓小平这位现代中国工程师曾警告继任者要保持头脑冷静,保持低调。但“随着奥运将至,中国在世界舞台上前所未有的高调,有关中国如何改变世界的信息突然狂热起来,出版商无法自控”——他这篇文章是带有政治评论性质的书评,讨论两本跟中国崛兴相关的专著。
第一本是《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前主编埃莫特的新书《对手:中印日三国角力如何塑造我们的未来十年》(Rivals:How the Power
Struggle between China,India and Japan Will Shape Our Next
Decade),第二本则是印度裔美国外交学者简纳(Parag Khanna)的《第二世界:世界新秩序下的帝国和影响力》(The
Second World:Empires and Influence in the New Global Order)。
亚洲三国与世界三国
马尔科姆·
摩尔指出:埃莫特这位日本国情专家特别关注日本与中国、印度的关系,并提出一种令人向往的可能性——“生机勃勃的商品、服务和资本单一市场延伸,从东京到德黑兰,无处不在”,然而,《对手》一书指出亚洲“微笑外交”背后的“三国演义”,这种经济和政治上的角力可能破坏三国之间的共同成就。这是亚洲范围内的“新三国志”。马尔科姆·
摩尔又指出,简纳在周游列国的过程中得出一个论点:世界正分裂成三个帝国——美国、欧盟和中国;欧盟扩张必须面对自我更新的问题,因为新成员担心会变成欧盟的遥远边界。亚洲国家倒是不怎么视中国为威胁,因为中国崛起正好给友好国家创造了空前的经济机遇。研究员简纳是智囊机构“新美国基金会”的研究员,他2008
年1 月在《纽约时报》发表一篇题为“告别霸权”(Waving Goodbye to
Hegemony)的文章,直指美国霸权的没落已成既定事实。他指出,无论谁成为美国下任总统,都无法阻止美国霸权的衰退,欧盟与中国相继崛起,将与美国鼎足而立,这就形成了世界范围内的“新三国时代”(The
New Big
Three)。这篇文章很明显是为《第二世界》这本新书做好热身准备。简纳在文中毫不含糊地指出:以美国为中心的单一世界秩序可能在十年后便正式落幕,踏入21
世纪,世界出现新格局——中国和欧洲崛起,导致美国霸权的“单极世界”瓦解,正逐渐演变成“三极世界”。美国、欧盟与中国这“新三国”势必相互牵制,吸纳“第二世界”国家——中国的影响力在拉丁美洲国家如巴西、委内瑞拉迅速扩大,而印度、泰国、越南、俄罗斯、土耳其、沙特阿拉伯则向欧盟靠拢。据简纳分析,欧盟魅力在于它是世界最大规模的单一市场和货币系统。埃莫特的《对手》大概以欧美读者为对象,他把“中国威胁论”
改写为“亚洲是一个危险的地区”,但他非常聪明地指出:与其说这种威胁在于亚洲将要挑战西方,不如说亚洲三强——日本、中国和印度将会相互对抗。这论调当然有其道理,那么,我们也得要问:在欧洲,何尝不是存在英、德、法、俄的竞争?
欧洲的大实验与美国的对策
法国哲学教授巴利巴尔(Etienne Balibar)早在1991 年便发表“今日欧洲的种族主义与政治”(Racism and
Politics in Europe
Today)一文,他借用马克思所说的“欧洲已不存在一个本来意义的国家”,指出欧洲旧势力的“幽灵”从两个方面渐渐被削弱:其一是各种新生的种族共同体——尽管在形式上仍是主权国,但已经不再是严格的现代欧洲意义上的国家了,因为它们还没有割开国家与种族共同体之间的脐带;其二是多重跨国环节,从跨国资本到卡特尔(cartel,即资本主义垄断的一种形式,一种限制竞争的行为,亦即反垄断法所要规制的主要对象),以及国家之间的政治共同体——他所论说的,正是今日的欧盟及其精神价值。简纳在讨论“第二世界”向“新三国”靠拢的趋势时指出:“第二世界”并不是单纯地选择市场,同时也得要解决各自面临的政治、经济上的课题,战略性地选择合作伙伴。欧盟正好创造了新理想的模式:政治、军事矛盾可以通过欧洲式统合来解决。简纳近十年走遍他论述的“第二世界”:东欧、中亚、拉丁美洲、中东和亚洲其他一些地方,手头上有大量“第二世界”的第一手资料和数据,他的新书显然并不是躲在书斋里的空想。简纳也提出了美国面对“新三国时代”的应对方式——首先,必须放弃“国家利益优先主义”,继而将“普世价值”(universal
value)视为大前提,还要以国务院代替国防部负责国家安保最前线,其他对策,包括派遣和平团与英语教师到世界各地积极进行民间外交,最终引致亚洲资金再次流入美国。问题也许就在于所谓“普世价值”——它存在吗?它是否既适用于西方世界,也适用于东方世界?既适用于基督文明,也适用于伊斯兰文明,同时又适用于儒学和佛学的文明?加拿大史学家麦克尼尔(William
H.
McNeill)说得好:“欧洲史就是一部‘自由’的成长的历史。”这句话虽然现在少有历史学者认同,却是深植于欧洲文化遗产的核心。他在《欧洲历史的塑造》(TheShape
of European History)一书中指出:20
世纪初是没有欧洲通史的——站在德国人的观点,一部德国史就是一部欧洲史;站在法国人的立场,一部法国史就是一部欧洲史。欧盟日渐壮大,这个政治与经济的“超国家体制”(Supra-national
Authority)的历史必然是一部“自由”的成长的历史。
麦克尼尔提出的欧洲史,极近于英国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Toynbee)那一代人所说的“维多利亚史观”(Victorian
historiographies)——有意识地引用“科学的历史研究法”,所高举的正是“自由的成长”的鲜明旗帜。然而,这套史观的正确性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逐渐受到质疑,麦克尼尔另有见解,他提出与其批评旧观念,不如以新的论点研究欧洲史。
麦克尼尔主张,“文明”从核心向周边扩张,世界文明互有关联——此作为欧洲史发展的骨干,即可说明20
世纪以降的欧洲文明缘何方兴未艾,不像希腊、罗马及文艺复兴晚期的意大利那样,从兴盛走向衰亡。
全球化的噩梦
欧洲人在享受工业文明和高度社会福利生活的同时,正在谋求建立一个“统一的欧洲”,在1970 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
萨缪尔森(Paul Samuelson)眼中,欧洲人正从事一项前无古人的和平统一的伟大实验。欧盟27 个成员国最近与16
个阿拉伯国家结盟,扩张成拥有43 个会员国的“地中海联盟”(Union for the
Mediterranean),无疑就是一个比欧盟本身更伟大的梦想。
另一位萨缪尔森——《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罗伯特· 萨缪尔森(Robert
Samuelson)早就指出:全球化经济一方面凝聚了全球经济大国,另一方面却激化了文化和政治的差异,导致不同形式的聚合的力量对抗不断分裂的强权。他认为在全球化中不总是只有获益者,美国共和党一直是贸易保护主义的幽灵,而且美国社会很短视,只关心自己的现状,不考虑别人和明天,以各种债券和按揭手段吸纳并挥霍比美国穷得多的国家的储备——这是全球化的噩梦。
罗伯特· 萨缪尔森早在20 世纪90
年代初就预言中国势必成为世界强大的经济体,美国感受到中国崛起的威胁,而且这预言已经成为事实,而且事实的本质正随着国际大气候不断演化。萨缪尔森不断在他的专栏中指出:全球化令每个人都得益只是一个“局部的真理”,有时甚至是一个谎言——这一代的生活比父辈好。父辈生活又比祖父辈好,皆因强劲的世界性经济增长,但千万不要忘记,在双赢局面以外,也有不少一赢一输的局面——全球化最大的恶果就是贫富悬殊日趋恶化。全球化一方面提高了西方社会的富裕程度,另一方面制造了更多、更大的危机——也许全球化进程应放慢一些,但不应停下来,富国全力援助深受全球化之苦的穷人才是持续发展的正道。
罗伯特·
萨缪尔森的全球化观点很清晰:现代世界一直存在自由贸易和开放的边界——自由贸易在某种程度上是廉价劳动力进入你的国家的替代物。欧盟吸纳新的成员国,不仅仅是经济决定,也是社会决定——要么就让劳动力廉价外派,要么就允许廉价的劳动力入境,处理不好就会出现社会矛盾,爆发社会冲突以至跨国贸易战争。如此说来,欧盟乃至“地中海联盟”尽管形势大好,但内部仍有大量亟待解决的大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