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秋,我获得一项奖助赴欧、美、日各大学访问旅行,为期三个月。第一站抵达英国伦敦。我把大部分时间花费在大英图书馆的东洋写本版本部(Department
of Oriental Manuscripts and Printed Books, The British
Library),查阅该馆所藏有关《枕草子》的古今版本及研究资料。当时距我译完《源氏物语》约近十年,主客观的因素,促使我又兴起再度执译笔的计划。
其所以挑选《枕草子》为第二部翻译的对象,一者因篇幅较短。我估计自己不太可能再投注五六年的时间去完成一部古典文学作品的译注;二者有见于《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在她的日记中品评清少纳言时,语带玄机,颇显现其妒羡交加的心态。何况,日本文学史上《源氏物语》与《枕草子》在平安文坛称为双璧,早有定论。这一本书很值得我再次努力以赴,译介于国人。
我在英伦停留的时间有限,无法细读有关《枕草子》的文本,倒也大体翻阅了一些与此书相关的论著,例如池田龟鉴《全讲枕草子》、树井顺《清少纳言周围人物》、安谷藤枝《枕草子的妇人服饰》及田中重太郎两大巨著《清少纳言枕草子研究》及《枕草子本文研究》。浏览这些书之目的,在于为我日后翻译《枕草子》做预备知识之用;岂料专家的论著,越读越令我胆怯。原来,《枕草子》的篇幅虽较《源氏物语》短,但问题重重,难以处理。举凡版本异文、文义解释,乃至人名、地名之考证等等,古来歧见异论甚多,莫衷一是。有些疑虑几乎使我打消翻译《枕草子》的念头;直到有一个上午找到英人Ivan
Morris译The Pillow Book of Sei
Shōnagon,才稍稍又恢复兴致与信心。我想,既然英国人能翻译,我为什么不能?
尔后,在美国及日本各停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也尽量访寻《枕草子》及其相关的论著阅读,并且与日本学界人士请益讨论,逐渐培养出翻译清少纳言《枕草子》的情绪和氛围。等我结束访问旅行,已是年底的事情;而译注正式在《中外文学》刊登,竟又逾半年,一九八六年七月才得付诸实践。
译注定期登载,是我催促自己做这一份正业之余的额外工作的良方。二十二期从未间断的缴稿过程,虽然较诸往时《源氏物语》六十六期为轻松,但散文迻译之际字句的斟酌,有时则又甚于有故事脉络可依寻之物语译介。
其实,在我翻译《枕草子》时,周作人先生早已译完了他的《枕草子》,只是大陆出版周氏之译书,在我集结二十二期译文修正成册之后,而我个人辗转获得大陆人士赠书,更在若干年之后,所以当初无由参考前辈大家的业绩。这个情况,与我译《源氏物语》时竟未能参考丰子恺先生的译书,可谓完全相同。然而,也因此使得我在误以为“前无古人”的状况下,得以战战兢兢摸索前进,而不致产生侥幸依赖心理。周氏译法,似较偏向直译,执著于原文,例如原著中屡次出现之“をかし”一词,译文皆呈“有意思”,或“非常有意思”。事实上,“をかし”的内蕴相当复杂,既可解释为“有意思”,又可解释为“有情趣的”、“可赏爱的”、“引人入胜的”、“奇妙透顶的”,或“滑稽可笑的”等等不同层次,甚至不同方向的意义,端视其上下文的气氛酝酿而定;英人Ivan
Morris的译本The Pillow Book of Sei
Shōnagon也采用多向迻译而未定于一词。这次修订时,虽有周氏的译本可资参考,我还是并没有舍己旧译而追随其法。
关于散文行笔之间时时出现的和歌,周氏倒是自创三行形式的白话诗以译出;这与丰氏译《源氏物语》用五言绝句或七言二句迥异,反而与我采三行楚歌体之译法较为接近。下面试举周译与我对同一首和歌的翻译,以供比较:
好不容易求得的莲花法露,
难道就此放下了不去沾益,
却要回到浊世里去吗?(周译三二、菩提寺)
君难求兮促侬归,
莲花瓣上露犹泫,
何忍离斯兮俗世依。(林译四一、菩提寺)
如果我知道你是听子规啼声去了,
我即便是不能同行,
也让我的心随你们去吧。(周译八七、听子规)
子规啼兮卿往寻,
早知雅兴浓若此,
愿得相随兮记吾心。(林译一○四、五月斋戒精进时)
这一段文字出自《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可说是对清少纳言的最早评论,而且同样是女作家,评论的重点也毋宁在论其写作方面。从介乎人物论与作品论的这些文字里,紫式部的话语,一方面提出了对同时代的另一位才女的批评,另一方面也同时显现出她自己的资质与感受。此后,日本文学批评界,总是有意无意间喜欢把《源氏物语》与《枕草子》相提并论。论者往往以为二者之间虽有时呈现对立的状态,实则又有极相似之处。至于紫式部的这一段表面看似严厉的批评,其实也未尝不是在敌对意识(rival
consciousness)之中敏锐地观察到对方与自己有共通之点。
然则,《枕草子》究竟是怎么样一本书呢?
清少纳言把她仕宫近侍一条天皇皇后定子时期里,在宫中生活的种种体验,以随笔的形式记述下来。内容牵涉的范围相当广,大体言之,有关于四季天象、山川自然、草木花虫、身边琐物,以及男女之情、赏心悦目之事、个人好恶之性、宫中节会之事等等,以多样形式缀连而出。其间,长短各异,约由三百余篇组合而成。
大体言之,以“○○以○○为最佳妙”的形式成文者居多数,作者有时对于自己所以赏爱某事物的道理,有简单的叙述式解释,有时则只主观地罗列一些山川、原野、渡津或都邑等等,而别无理由追加说明,其文笔极为简劲敏锐犀利,日本学界推许为随笔文学之典范嚆矢。至于如此特殊的文体,近世学者则又颇有人以为或者系受唐代李义山《杂纂》之影响。《杂纂》文稍长,兹引其中部分文字,以供参考。
从不来
醉客逃席客作偷物去追王侯家人把棒呼狗穷措大唤妓女
羞不出
新妇失礼尼姑怀孕相扑人自肿富人乍贪处子犯物议重孝醉酒
不忍闻
孤馆猿啼市井秽语旅店砧声少妇哭夫老人哭子落第后喜鹊乞儿夜号居丧闻乐声才及第便卒
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一书中所呈现的“类聚式章段”,确乎与义山《杂纂》有类似之处。
除了此类笔调之外,《枕草子》全书里,最显著的内容,则又与作者所近侍的定子皇后有极密切的关联。此部分的文章,一般称为“日记式章段”,约占着四十余段。不过,在日记式记叙中,除了描写宫中生活,及定子皇后的言语举止而外,作者又往往借与定子的对话,以达到自我推崇赞美之目的。
这位定子皇后乃是日本历史上实际存在过的人物。生于贞元二(九七七)年。其母为才学兼具的高内侍(一说:高阶成忠之女,贵子。又称仪同三司母)。十四岁时嫁与当时十一岁的一条天皇(平安时代帝王贵族之间流行早婚。详见拙译《源氏物语》序文)。清少纳言之入宫,大约是在正历四(九九三)年,她二十八岁之时。
长保元(九九九)年及二年,定子接连产下第一皇子敦康亲王,及第二皇女镁子,却不幸以二十四岁之年华(一说二十五岁),结束了短暂的生命。所谓日记式章段的文字,便是记述作者仕宫生活的前后十年间的见闻感想。
清少纳言看来是一位心直口快的女性。她说话的时候,往往单刀直入,不假思索;不过,也因此而经常都会事后懊悔不已。她所关怀的对象,大自宇宙自然的山川陵湖,小至于生活周遭的蚊虫跳蚤,任何题材都能在多彩多姿的笔下自由奔放地运行。她的心地纯朴,禀质优异,才华与学识自然地流露字里行间,观察人生有其敏锐犀利之眼光,《枕草子》一书亦自有其引人入胜独到之处。
贯穿于《源氏物语》一书之中的特色——もののあはれ(直译为“物之哀”),是极难具体地把握言传之词。大体而言,“物”是指客观对象的存在,“哀”是代表人类所禀具的主观情意。当人的主观情意受到外在客观事物的刺激而产生反应,进入主客观融和的状态,即呈现一种调和的情趣世界。相对于《源氏物语》的もののあはれ,《枕草子》一书中频频出现的“をかし”,也是具有多重含义,十分捉摸不定之词。根据金子元臣《枕草子评译》(东京明治书院,增订版)的说法:所谓“をかし”的根本性质,不是外在的,而是存在于人心内里。其内涵不是固定的,而是流动的。“をかし”与“もののあはれ”都是意味着精神内在处于美感兴奋的特殊状态而言;换言之,不是指那些个个变动的物象姿态,而是存在于一切形象内里的某种东西。美的对象可能随时代变迁,但美感经验则永恒不变,唯其不变,故美感经验的底层乃具有永生不灭的原理;而在其原理中,新的美无限产生,又无限崩坏。支配这种无限生灭的人类生命中根本、纯粹而持续的道理,便即是“をかし”的本质。
据日本辞典《大言海》,“をかし”一词,表面上可分为二类解释:其一是“可笑的”,其二是“可爱的”。不过,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随处使用的“をかし”一词,却有时意味着:“可赏爱的”,“有趣味的”,“赏心悦目的”,“引人入胜的”;有时则又意味着“滑稽可笑的”,“奇妙透顶的”等不同的内涵,故而即使日本现代语翻译,也不宜使用“をかし”一词到底,而须视其上下文,给予适当的词汇变化。至于英文译本(The
Pillow Book of Sei Shōnagon,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Ivan Morris,
Penguin Books
1971),也前后迻译为“amusing”、“pleasure”、“facinating”、“charming”、“attractive”、“delightful”及“enjoy”等不同的词汇。
《枕草子》亦可书为《枕草纸》,或《枕册子》。这个书名,殆非作者所自题,而系后人所取。平安时代并不见此书称谓。其后之文献,则有作《清少纳言》、《清少纳言记》、《清少纳言抄》、《清少纳言草子》、《清少纳言枕草子》、《清少纳言枕》、《枕草子》等不同称谓。大概在室町时代(一三九三~一五七二)以前,书名尚未统一。“清少纳言”指作者,“枕草子”似指作品,而“清少纳言所写的枕草子”,或即为其原来称谓亦未可知。
事实上,所谓“枕草子”,本是普通名词。“草子”系指“卷子”或“册子”。由于日文使用拼音文字,所以当其取汉字谐音时,便有多种同音异字产生的可能。因此又有“草纸”、“双纸”或“双子”的表记法可见。至于何以称“枕”?日本学界亦众说纷纭,举其重要学说,略有以下八种:
(一)备忘录,记忆的摘要提示。
(二)宝贝珍贵之物,不愿以示人者。
(三)寝具之枕头。
(四)枕词(日本古代修辞法之一种,有类我国歇后语)。
(五)枕词为诗文之中心,故《枕草子》即集合其诗文者。
(六)相对于《史记》(日语发音读如“敷”),故“枕”(头)为挂词,即枕词也。
(七)依《昭明文选》设类所收班固答宾戏:“徒乐枕经籍书,纡体衡门。”(按:平安时代一般日本人汉文学之主要来源为《昭明文选》及《白氏文集》)
(八)白居易《秘书后厅》诗句:“尽日后厅无一事,白头老监枕书眠。”
总而言之,关于《枕草子》其书及其作者,至今仍有许多争论未决之处,但是在日本文学史上,以《源氏物语》及《枕草子》为平安时代文学作品之双璧,则是不争之事实,而日人尊崇二书之作者,复又怀敬意而亲昵之,称紫式部为“紫女”,称清少纳言为“清女”,并视为文学史上两大才媛,也是不争之事实。
千年以前的作品而流传至今日,书写转抄之间,当然不可能没有变化,而后人有意无意的增删之笔,亦势所难免。《枕草子》一书,几乎在作者清少纳言写定的当时,就有不同的版本出现;辗转流传至今,遂有四种主要的系统:能因本系统、三卷本系统、前田家系统,及堺本系统。《枕草子》的研究,在日本学界,已与《源氏物语》之研究相抗衡,注释及现代语翻译的工作亦不寂寞,但往往各本其源,不同的版本自有不同的面貌与涵义。
这本中译《枕草子》,系根据小学馆所出版日本古典文学全集系列中的《枕草子》校注及译本而来。此书由当今日本平安文学权威学者秋山虔以下八位专家担任编集委员,由松尾聪,及永井和子联合执笔,引用参考书目多达四十四种,重要相关论文二十余篇,堪称最具权威性。不过,由于态度严谨,多处宁存疑而不予臆测,又有些地方文笔十分生涩不顺,在翻译的过程中,造成极大困扰,所以我又另外参考其他的几种不同版本。其中,日文本有《新版枕草子》(角川文库,石田穰二译注,一九八四年版)及《枕草子》(新潮社日本古典集成,萩谷朴校注,一九八五年版)等。英文本则参考“The
Pillow Book of Sei Shōnagon”(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lvan Morri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7)。
译文于一九八六年七月始刊载于《中外文学》,其后逐月刊出,共二十二期而全文译竟登完。时值炎炎暑期,乃以修订所刊之译文为消暑之方。整整花费一个月的时间,重新细读之。修订的重点,一方面在于文笔之润饰,另一方面在于注释之补充。《枕草子》是一部散文随笔,虽然有些段落也偶及于当时宫中故事的叙述,但绝大部分是没有故事性的抒情或写景,故而文字的表现十分重要,过去两年以来且译且刊,难免仓促间,不及仔细推敲。此次修订,遂比对原作,斟酌字句,虽然绝不敢以为已臻完美,却应当较诸初稿稍有进步才是。至于注释方面,补充最多的是空间地名或地理山川之古今对照。初译时,认为中国读者或许对日本的古今地理不会产生兴趣,所以多数略而不提,此度重读,却不厌其烦地将日本学界既有的考证结果附录上去,实为表示对于学术工作的敬意。此外,则又将文中出现的和歌片段,逐一全译出,附于注中,以求更周全之目的。
本书能够顺利译完,并出版单行本,实有赖《中外文学》这一份超然坚守文学信念的刊物。在翻译过程中,台湾大学森林学系教授廖日京先生经常指教有关古代日文植物名称方面的知识,使我克服不少压力和困难;陈昌明同学帮助我单行本校对的繁琐工作;外子郭豫伦又一次为我费神设计封面并题字,容我谨志感铭之意于此。